赵峰: 川普,走好(转帖·专业贴)
(注:赵峰,华中师大经济史著名教授)
其实不论是希拉里还是川普上台,都是资本执政;在前台吵吵嚷嚷闹闹哄哄是政客,在后台把控大局的总是资本。不过,个人还是可能发挥一定的作用,比如罗斯福之后就与之前的政策倾向有所不同。所以,对于川普的当选,我们还是可以寄予希望,但愿美国的国际国内政策及其在其主导下的世界经济和政治不会在邪恶的方向上越走越远。对于现代资本主义的发展,我一直抱着幸灾乐祸的态度。
弗朗西斯·福山宣布“历史的终结”之后,资本主义就再没对手了。这几十年来,资本主义太强大,资本主义的发展太顺利,资本越来越为所欲为了。资本越强大,资本的意志就越发容易强加给世界,无产阶级的利益就越受打压,无产阶级的处境就越发不堪和危险。在国与国之间,在北方和南方之间,小国和穷国就越受剥削和排挤,越受干预和侵略。世界变得越来越邪恶,最邪恶的就是那个世界警察。
实际上,不论在政治上还是经济上,不论在国内政策还是国际政策上,美国及其盟国,已经成为名副其实的“邪恶轴心”了。于是我们会期待变化,期待好的变化,甚至期待的只是变化。只要强大而稳固的资本主义阵营有所变化,有所松动,似乎向好的方向转化就有希望。
前些年苏格兰公投脱离英国,我就乐见其成。可惜因为微小的劣势,公投失败。今年六月,英国脱离欧盟终于公投成功。苏格兰与英格兰的合并,是斯密出生之前几年的事情,他的父亲还因为积极参与此事被王室授予军职。斯密对苏格兰合并应该也是持支持态度的。按照斯密的理论,市场的扩张有助于交换的扩大,分工的扩展和效率的改进,这是国民福利增进的基础。斯密的这一思想,后来成为自由主义经济学的主流。这一思想,最后被资产阶级所利用,用于为对外政治、军事和经济的扩张作辩护。这样说来,对于苏格兰脱英以及英格兰脱欧,如果斯密在世的话,他可能会持反对态度,可能会将这些做法理解为倒行逆施。这些政策是与他扩大市场范围,促进自由贸易的思想相冲突的。对于此次美国大选,主流经济学也有着明确的立场。就在前些天,网络上还曝出四百位美国主流经济学家的集体发声(包括今年的诺贝尔经济学奖获得者奥利弗·哈特),表达对川普的反对。
川普之让主流经济学家反感和恐惧,主要在于其孤立主义,民族主义的主张,他甚至还有一些反(自由主义)潮流的观念。我倒不主张凡主流资产阶级经济学主张的我们就应该反对,凡主流资产阶级经济学家反对的我们就应该支持,但是,主流资产阶级经济学家主导下的这个世界已经变得越来越邪恶,越来越极端了;这样的背景下,人们自然就会对非主流思想观念可能带来的变化抱有希望。即使历史还是按照以往的趋势在邪恶的方向上继续前行,我还是希望它不要走得那么快,也不要走得那么顺利。哪怕只是稍稍停留,只是稍稍拐个弯,也许可以给弱势的阶级,弱小的国家留下一点点生存和发展的空间。
我以前读约翰·穆勒和汉娜·阿伦特了解到,一个国家,一个社会,是需要多种思想和主张的。只有一种思想和主张,即使是“正确”的,也是危险的。而这几十年来——自从福山宣布“历史终结”以来——的情况是,整个世界基本上只有一种思想,一种主张了,那就是新自由主义。因为没有抗衡和对立,新自由主义畅行无阻。它攻占了所有的征地,控制了所有的权力,将所有人的命运控制在自己手里。在新自由主义把持之下,美国及其盟国的国内国际政策变得越来越霸道,越来越疯狂,越来越肆无忌惮的邪恶。斯密是自由主义经济学的鼻祖,他对自由主义导致的人类福利的改善有着美好的愿望。斯密真正发挥世界性的影响,是在新自由主义兴起过程中。为了宣扬和推广自己的思想和主张,新自由主义需要一个响亮的口号,一面鲜明的旗帜。于是他们找到了斯密,喊起他“一只看不见的手”的响亮口号,挥舞起他“自由放任”的旗帜。实际上,新自由主义者要比斯密走得远得多。斯密的自由放任,并不排斥国家行使有限职能;因为意识到市场失灵的可能存在,政府在某些经济领域的存在是允许的。同时,斯密对政府干预经济生活,是持怀疑和保守态度的。新自由主义经济学在某些方面是对斯密的退步,而在某些方面又是对斯密的反动。在强力限制工会力量,竭力放松政府管制(包括对金融市场的政府管制),大力压缩社会福利等方面,新自由主义似乎是走向更加自由了;同时,新自由主义在实现其目标的过程中,却又强调政府的作用,这似乎又是对斯密自由主义的一个反动。究其本质而言,新自由主义经济学是实实在在的资产阶级——尤其是大资产阶级或者金融资产阶级——的经济学,他们主张自由放任或者政府干预,都是为了维护和实现资产阶级尤其是大资产阶级的利益。减少金融管制,是为了促进金融资本的自由流动,是为了让金融资本可以肆无忌惮占领一切市场,横扫一切领域,实现绝对的控制,获得绝对的利益。打压工会活动,缩减社会福利,也都是资产阶级尤其是大资产阶级的利益所在。新自由主义势力之甚嚣尘上,与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的撒切尔夫人和里根有关。新自由主义在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就活跃起来了,到撒切尔夫人和里根执政的时候,新自由主义走上政治的前台,并发挥重要的指导作用。撒切尔夫人和里根政府采取了一系列深刻影响之后历史发展的政策,比如加速私有化,放松政府管制,打击工会活动,削减社会福利等等。
这些自由主义政策主张,之后与美国及其盟友推动全球化的政策相结合,构成了统治世界秩序的“华盛顿共识”。“华盛顿共识”是一种邪恶的大资产阶级的意识形态,在这一意识形态之下,美国资产阶级及其盟友肆意压榨国内弱势阶级,肆意侵犯其他弱小国家的主权。无产阶级处境日益恶化,美国虎视眈眈之下的小国政权岌岌可危。对于美国在国际活动中邪恶行径,川普有过尖锐的批评。尽管川普提出的使“美国再次变得伟大”的施政目标有明显的哗众取宠的意味,但这样美好的愿景还是让人们对阻止美国及其同盟国的邪恶进程抱有希望。美国及其盟国的邪恶政策已经让人民越来越难以忍受,九一一就是这种情绪的一种极端宣泄。以邪恶对抗邪恶不能终止或阻止邪恶,反而可能使邪恶的反扑更加猖獗。九一一之后美国一系列的入侵活动就证明了这一点。但是,如果邪恶缺乏抗衡和阻遏,必然会更加猖獗,更加肆无忌惮。这样,人们对抗衡邪恶的邪恶也就有了某种同情的理由。从经济思想发展的角度理解问题,最初的自由主义,比如在斯密那里,对自由主义及其后果的设想是善良和美好的。一个自由的世界就意味着一个富庶而美好的世界,自由放任和自由贸易呈现给世人的,似乎就是一个和平而繁荣的世界。这是斯密的愿望,也是马歇尔的愿望。
随着经济的发展,自由的扩张,会有越来越多的人享受到自由和繁荣带来的好处,这是自由主义经济学的承诺,也是主流经济学力图论证的真理。在经济学的历史上,有个“库兹涅茨假说”。库兹涅茨证明,在工业化和现代化之初,由于只有很少的社会成员享受到工业化和现代化的成就,收入和财富差距大幅上升;随着工业化和现代化的深入和普及,越来越多的人从工业化和现代化中受益,收入和财富差距得到缓解,不平等程度得以降低。收入分配的不平等程度在上个世纪二十年代之前趋于上升,而在二十年代之后趋于下降,这就形成了关于收入分配不平等的“倒U曲线”。历史的发展似乎就是这样的。这也是自由主义对人类未来发展的美好期许。但是,进入上个世纪中后期之后,历史的发展趋势似乎变化了。法国年轻经济学家托马斯·皮凯蒂在其《21世纪资本论》中,对“库兹涅茨假说”提出了怀疑。从库兹涅茨选择的研究时段及其数据材料,确实可以得出1913到1948年间美国收入分配不平等程度趋于下降的结论。在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美国的资本收入比(即资本存量对国民收入的倍数)大约是6到7倍,而到了二十世纪四十年代,这一数据降低为3倍左右;美国收入前10%人群的收入占美国国民收入的比重,也从45%—50%降到35左右。但是,当皮凯蒂将研究时段拉长之后,他发现,“倒U”现象消失了。美国的不平等现象在上个世纪二十到四十年代大幅下降之后,在五十到六十年代之间低位徘徊,而到了七十年代之后,又开始急剧上升。到了上世纪末本世纪初,美国的资本收入比已经回升到6倍左右,而收入前10%人群的收入占国民收入的比重也达到了本世纪初的最高水平45%—50%。
更多的观察表明,二战之后,资本主义国家的收入差距有所收缩,工人阶级的处境有所好转,这与凯恩斯主义的实施有关,与福利国家制度的建立有关。而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之后,在英国是撒切尔夫人执政之后,在美国是里根执政之后,整个资本主义世界急剧右转,私有化,放松管制,压制工会力量,削减社会福利,一系列资产阶级新政策的实施,都直接服务于维护和扩展资产阶级的利益,压缩和破坏工人阶级及其他弱势阶层的利益,工人阶级及其他弱势阶层的处境日趋恶化。一个社会致力于扩张强者的利益而肆无忌惮剥夺弱者,这个社会的邪恶本质已经暴露无遗。
川普被主流媒体嘲弄为“疯子”,只因为他的思想和主张的非主流。尽管川普也是大资本家,我们也不指望“良知”让他的施政倾向于维护无产阶级的利益,不指望他会终止美国以世界警察的身份实施邪恶的国际称霸,但是,出于对美国利益的长远考虑,出于使“美国再次伟大”的良好愿望,我们还是可以指望他的施政至少会与里根以来的主流思维模式有所不同,可以指望新自由主义的疯狂扩张会受到适当的抑制。新自由主义的发展趋势不可能因为川普的反潮流而更改,新自由主义经济学的统治地位也不会因为川普的排斥而被颠覆,不过,物极必反,否极泰来,在反动的过程中总会有制约反动的力量酝酿。
川普的当选,是美国为主导的邪恶统治受到阻遏的一个表现,也可能成为反动的新自由主义经济学猖狂扩张的一个阻遏力量。凯恩斯说,统治世界的不是既得利益,而是思想;而且,施政者的指导思想,不过是若干年前某些二流学人的学说而已。在新自由主义走上政治前台之前,已经有哈耶克和弗里德曼等人为之宣传和斗争了几十年(如果从哈耶克、米塞斯等人上个世纪三十年代与“社会主义”的斗争算起,到八十年代,已经过去了半个世纪)。川普执政的指导思想还不明确。但是,在新自由主义盛行的最近这几十年中,它没有遇到什么像样的对抗思想。因此,即使对川普的反传统有所期待,这种期待仍然是不确定的。
川普,走好!
但走到哪里,可能他自己也不确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