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与黑奴情人共度一生的种族主义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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挖政客丑闻尤其是桃色新闻,是古老的政治传统。该传统在美国第一次现身,是1802年汤姆斯·杰弗逊当总统的时候。
众所周知,华盛顿是全票当选的美国德高望重的第一位总统。1796年,当华盛顿宣布不寻求第三任期时,联邦党的亚当斯和民主共和党的杰弗逊为当总统展开激烈竞争,亚当斯赢了。1800年两人再次交锋,这一次杰弗逊取得了胜利。
但在杰弗逊任期上,一个谣言开始不胫而走,声称杰弗逊和他的黑奴莎莉·海明斯育有好几个私生子。杰弗逊对此没有发表评论,谣言也未成星火燎原之势。1804年,杰弗逊成功地竞选连任。
在之后200年里,虽然杰弗逊后人一直否认该传言,主流历史界也接受他们的说法,传言并没有销声匿迹。20世纪中叶以来,更有好事者重新打开潘多拉的盒子,把它当成一个严肃的历史课题,用史料来论证这个说法到底是空穴来风,还是确有其事。
其中哈佛教授Annette Gordon-Reed于1997年出版的《汤姆斯·杰弗逊和莎莉·海明斯:一个美国争议》(Thomas Jefferson and Sally Hemings: An American Controversy)尤其有权威性。
Gordon-Reed 指出,对历史上有争议的事情,历史学家通常依赖白人的说辞,忽略黑人的说辞,这是一种偏见。杰弗逊后人都否认关于莎莉·海明斯的传言,而海明斯后人以及很多杰弗逊庄园的奴隶都说杰弗逊确实是海明斯孩子的父亲。后者的证词应该得到跟前者一样的重视。
Gordon-Reed查阅了包括杰弗逊和海明斯后人的书信采访以及杰弗逊的文章日记等多种史料,对它们进行交叉核对。她的结论是,杰弗逊和海明斯确实有性关系,而杰弗逊确实是海明斯孩子的父亲。其中一个证据是,杰弗逊经常在外旅行,或居住在自家之外的某处(比如华盛顿)。但海明斯每次怀孕他都恰好在家,而他不在家时她从未怀孕过。
而且,海明斯的所有孩子都在成年后被杰弗逊解放为自由人。他们是杰弗逊拥有的几百名奴隶中仅有的几个被解放的人。海明斯的儿子麦迪逊说,杰弗逊曾对他母亲承诺他会解放所有他们的孩子。事实跟麦迪逊的说法一致。
像这种发生在两百年前的事情,要有证明其真伪的确凿证据是很难的,历史学家挖出来的材料都只能作为旁证(circumstantial evidence)。但Gordon-Reed和她之前的一些历史学家的研究还是有说服力的。他们的研究发表后,历史界已经基本上认为海明斯争议是确有其事。
大家终于对这件事达成共识是在1998 年。那一年,科学家对海明斯后裔和杰弗逊后裔进行了 Y 染色体 DNA 分析,证实了一名杰弗逊家的男性是海明斯后裔的祖先。当然还是有较真的人说这不能证实汤姆斯杰·弗逊跟莎莉·海明斯的关系,但对大多数人包括我来说,这已经是实锤的证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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莎莉·海明斯是杰弗逊的岳父过世时作为遗产留给他的一百多名奴隶之一。莎莉的母亲贝蒂是非洲黑奴母亲和欧洲白人军官的女儿。根据当时弗吉尼亚的法律,奴隶母亲所生的孩子继承她的——而不是父亲——的身份,所以贝蒂生下来也是奴隶。
贝蒂几经辗转到了杰弗逊岳父家,和杰弗逊的岳父生了六个孩子。这些孩子都有四分之一黑人血统和四分之三白人血统,但他们的身份都随母亲:奴隶。
可能因为海明斯一家肤色比较浅,也可能因为贝蒂有些孩子是杰弗逊妻子同父异母的弟妹,杰弗逊对海明斯一家比其他奴隶待遇优厚。他们都不用下地干活,全部在家里工作,有的做管家,有的做男仆,好几个都得到培训成为熟练工匠。
杰弗逊对他们的监督宽松,态度也友善。比如莎莉的哥哥罗伯特是杰弗逊的私人男仆。但杰弗逊不需要时他可以随便外出,去哪都行,还可以打工挣钱,钱可以自己留下来。杰弗逊需要时再托话给他,让他回家来工作。
莎莉是贝蒂最小的女儿。1784年,杰弗逊的妻子去世两年后,杰弗逊赴法国担任大使。最初他只带着大女儿和几个奴隶,其中有莎莉的哥哥詹姆斯。但留在美国的两个小女儿之一患病去世后,他决定让亲戚把另一个小女儿送到法国来。年幼的女儿的越洋之旅需要人陪伴,于是莎莉于1787年来到了法国。当时她14岁,杰弗逊44岁。
历史学家认为,杰弗逊和莎莉的情人关系就是在巴黎开始的。当杰弗逊和随行人员于1789年回美国时,莎莉已经怀孕。
杰弗逊担任驻法大使时法国已经禁止蓄奴,踏上法国国土的奴隶都可以上法庭要求自由。即使莎莉不了解这一点,比她年长又早几年来法国的哥哥应该是知道的。但兄妹俩并没有上法庭,而是跟着杰弗逊回美国继续做奴隶。
他们的选择让很多人好奇。他们的家人都在美国,这可能是一个理由。根据莎莉跟杰弗逊的次子麦迪逊的说法,莎莉回国前也跟杰弗逊讲了条件,要求杰弗逊在他们的孩子21岁时释放他们为自由人。杰弗逊答应了,后来确实也做到了。他也在回美国几年后解放了詹姆斯。
对詹姆斯和莎莉来说,将命运绑在一个人的承诺上是一个巨大赌博。幸运的是,杰弗逊是一个恪守诺言的正人君子,他们没有赌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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杰弗逊是一个性格极其复杂的谜一般的人。他起草的独立宣言的理论基础是“自然权利”,即人人生而平等,不言而喻地享有生命权、自由权和追求幸福的权利。但他心目中的“人”是白人,白人之外的群体并不享有这些自然权利。
他的一些文字表现出对黑人的轻蔑。他认为他们智力低下,无法与白人在一个社会以同等身份共存,而黑白混血是对纯种黑人的改善。当然他也是奴隶制身体力行的支持者,拥有几百名奴隶。
类似想法在美国建国时很普遍。没有种族问题时,国父们都是满腔热血的公平正义的追求者。但在种族问题上他们很少有人能及格。他们对奴隶制或拥护,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更有对印第安人的驱赶和杀戮,造就美国的另一桩原罪。
这也是为什么,我对种族歧视的问题比较悲观。我觉得这是植根于人性最深处的一种东西,是不可能根除的,除非经过很长很长的时间,除非通过很多很多人的努力。不同种族的人比同一种族的人更难融合在一起。相互隔绝的人之间不容易有理解和共情。强大的种族会从心底里蔑视弱小的种族;而那些今天弱小的种族,如果强大了也不会表现更好,只怕更坏也说不定。
这也是为什么,我觉得有些所谓白左愿意反思美国的种族歧视历史,在占有优势时心甘情愿地出让优势,是很了不起的。不管他们的方法是否可行,是否操之过急,是否简单幼稚,他们体现了人性中常常很微弱却弥足珍贵的善意。
而杰弗逊虽然在今天看来是奴隶主和种族主义者,我对他并无太大恶感。首先他的言行并不总是一致的。他的政敌最爱攻击他虚伪。他在理论上蔑视黑人群体,但在行为上对每一个黑人个体并不坏。杰弗逊一直到去世都和莎莉在一起,共同度过将近四十年时光。在我看来这是一种惊世骇俗的举动。
其次,一个历史人物必须放在他所处的时代来评价,对两百年前的人不能有和今天的人一样的要求。我有一种感觉,就是杰弗逊放在今天也会是白左。他的正义感和内省力会让他意识到蔑视黑人是错误的,而他强大的头脑和渊博的学识会让他从当代科学知识中了解肤色并不能决定一个人的品格和智力。
即使他不能一下子放弃感情上的偏见,也会小心地在语言和行为上避免偏见。
据说有些人要推翻他的雕像,据说他的有些雕像已经被推翻了,因为他的奴隶主身份和种族立场。我不赞成推翻他的雕像。
反而是今天有些人,不仅抱有落后的种族歧视的想法不肯放弃,而且毫无自省,不以为耻,好像两百多年的社会没有丝毫进步,好像自己仍然生活在一个没有经过启蒙的愚昧时代,才是真正令人悲哀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