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海桑田,似水流年:我和梅西百货
最近看到一篇题为《梅西百货,沧海桑田》(Macy's just confirmed the end of department stores as we know them)的文章。文章说,梅西百货公司打算在100多家商店推出减价专区,还将在售鞋部实行自助服务。这些举措将使梅西百货变得跟TJ Maxx之类的折扣店毫无分别,梅西百货作为一家正牌百货商店恐将不复存在。
这不是我头一次听说梅西百货的坏消息。此前梅西百货营业额下降、关店、裁员的消息就已经满天乱飞,其他人老珠黄的迹象也比比皆是。垃圾邮件中梅西百货的广告,都是扭扭捏捏、尴尴尬尬的样子,印在薄薄的纸上,模特是邻居大妈的风格,虽然一时还放不下身段,变成不折不扣的折扣店(这句话说起来怎么这么拗口),却也绝没有那种自视甚高、底气十足的商店的睥睨群雄、舍我其谁的气概。女儿这样的年轻一代,早把梅西百货看成陈旧老朽的象征,一提起就嗤之以鼻,仿佛只要迈进这家商店的门槛都会给人耻笑似的;即使是我这种对它有感情的人,也不爱去梅西百货买衣服,因为它既不够便宜亲民,又不够精致奢侈,面面俱到,八面玲珑,每个人都想讨好,却每个人都没讨好到。
在美国这个乳臭未干的国家,梅西百货算得上一家历史悠久的百货店了。它的第一家店1924年在纽约开张,当时自称是“世界最大的商店”。梅西百货每年都在纽约举行盛大的感恩节游行,坐在电视机前观看这场嘉年华会,成为不少美国人的感恩节保留节目。除纽约外,梅西百货在旧金山、芝加哥、费城等美国大都市市中心黄金地段也都有一家富丽堂皇的店面,可以想象它确实曾经笑傲江湖,风光无限。
但近些年里梅西百货衰落很快。其中的原因是什么,业界人士肯定有他们的说法。但我猜想,除了经营上的问题外,这个现象或许跟大环境的变迁也不无关系。近二十年来,美国社会贫富悬殊加剧,富人越富,穷人越穷,中产阶级却越来越少。梅西百货的服务对象是殷实的中产家庭,它的商品结实耐用,质量可靠,优雅却不过分张扬,价钱不算便宜却也不离谱,恰恰符合中产家庭的消费需要。但这样的经营模式,这样的企业形象,可能已经无法在如今的美国社会大行其道。
我1990年来美国时,梅西百货是一个家喻户晓、如雷贯耳的名字。老同学带我们去逛磨,远远就会看见梅西百货的巨大招牌,被灯光点亮的几个典雅的黑字,和旁边一颗闪烁的星星。这个名字下面,是一片永远亮如白昼的巨大空间,大理石的地板,一排排漂亮衣服,在铮亮的玻璃门后,像一座美轮美奂的宫殿。但同学们对梅西百货都是远远地崇拜,进去买东西的时候并不多。“梅西的东西贵得要命,一条最普通的裙子都要六、七十块!”我记得有同学这么对我说。在我们心目中,梅西百货是美国这个资本主义社会灯红酒绿、纸醉金迷的象征,那种光鲜和浮华是陌生和危险的,也是一种想要抗拒却又忍不住回头多看一眼的致命诱惑。
我很快就向这种诱惑缴械投降,当然这也是一种迫不得已的无奈。我上学的斯坦福大学校园广阔,跟哪一家商店都相距甚远,我自己没车,出门买东西都要请有车的朋友带上我。所以想逛商店又不愿麻烦人的时候,学校的免费班车Marguerite停靠的斯坦福购物中心成了唯一选择,而斯坦福购物中心最显眼的位置,就伫立着一家红砖门面白色拱门的梅西百货。梅西百货的东西对我们留学生来说确实不便宜,但我孤陋寡闻,不知道有什么便宜商店,知道也鞭长莫及,于是梅西百货成了我经常光顾的去处。
那几年里,在梅西百货走来走去,东摸西看,成了念书之外一个难得的消遣。斯坦福梅西百货的女装在二楼,乘电动扶梯上去,一到二楼就会看到摆在进口显眼处的刚刚到达的当季新品。不知道是灯光,摆放方式,还是式样品质确实不同凡响,这些新品从来都令人惊艳。我每次都一个箭步走上前去,从衣领后、袖子里、或层层叠叠的布料下面翻出价格标签,又都在看到上面的数字后知难而退,转身走进新品背后灯光不是那么耀眼的区域,看看有没有打折或至少价钱合理一些的衣物。年轻女孩走进服装店,当然是眼睛发亮,乐不思蜀。而这间梅西百货四周没有窗户,全部照明都是人工(后来我才知道这是一种刻意的设计),在里面慢慢走着,完全感觉不到天光渐晚,时间流逝。
最喜欢的是冬天圣诞将至的时光。外面已经黑暗阴冷,更显得店内温暖明亮。圣诞树早已竖起来,橱窗里的圣诞装饰闪闪发亮,空中飘着柔软的圣诞音乐,听起来分明很欢乐,却又似乎有些伤感。我在琳琅满目的货架间走来走去,翻看一件又一件的衣服,摩挲比较,又拿几件到试衣间,最后总要把购买衣服的件数压缩到一、两件,才能没有负疚感地走到收款台前付款,然后提着购物袋走出商店,乘Marguerite校车回家去。
有一年,在东部念书的男朋友来加州看我,我们一起去逛梅西百货。一上二楼,我照例眼前一亮,爱上了穿在模特身上的一套衣服:深蓝色的长裙,玫红色的短袖圆领上衣,外面披一件蓝底碎花的棉布上衣。我走过去先看价钱,果然不出所料,每一样都要将近一百块钱,全部买下来要将近三百,对我们这种每月拿1000块钱奖学金的留学生是天文数字。
但我正要走开,男友拦住了我。
“你喜欢吗?喜欢的话可以试一试嘛。”
“试一试有什么用,反正也不会买。”
“那也没关系,试一试再说嘛。”
也是,试一试又何妨。我找到自己的尺寸,走进试衣间。一分钱一分货,这个说法真的没错。我从来没穿过这么贵的衣服,但也从来没觉得自己这么漂亮。
我脱下衣服走出来,男友迎上来。
“怎么样?”
“挺好看的。”
男友把衣服拿过来,“那就把它们买下来吧。”
我开口想推辞,觉得太不应该,但态度实在坚决不起来,因为这套衣服真的很漂亮。于是男友走到柜台前付款,我第一次拥有了一套三百块钱的衣服。在以后很多年里,这套衣服都是我最喜欢的。一直到女儿出生后,我还穿着这套衣服,抱着她在斯坦福购物中心一个吊着的花篮下照过一张相。
但这套衣服现在在我的衣橱里已经找不到了,虽然有些不舍得,我终于还是在某一次清理衣橱时捐掉了它。而不久前的一个星期六,我和先生坐在Shoreline Golf Link的Michael’s吃午饭的时候,我们发现连这套衣服究竟是在哪儿买的,我们都没有一致的意见。
“我怎么记得是在东部的一家梅西买的,”先生说。
我看着窗外飘荡的雨丝,和被狂风吹得倒向一边的蒿草——今天是湾区少见的一个刮风下雨的天气——仔细回忆着,虽说不是没有这种可能,但东部的梅西百货我都想不起来去过哪家,我只对斯坦福的这家梅西百货有印象。
算了,这笔陈年旧账,没必要算那么清楚。管它是在哪一家梅西百货买的呢。我只知道,梅西百货曾在我初到美国的日子里陪我度过很多温馨时光。不管它今天命运如何,以后走向何方,十年后是不是会烟消云散,它都在我生活里留下了印记。
维立,毕业于清华大学,斯坦福大学博士。现居硅谷从事高科技工作。业余时间翻译写作,是六本书的作者/译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