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俗之间的挣扎：我看电影《敦刻尔克》
《敦刻尔克》是以《黑暗骑士》（The Dark Knight）、《盗梦空间》（Inception）、和《星际旅行》（Interstellar）驰名的导演诺兰（Christopher Nolan）的新片。《敦刻尔克》今年七月在美国上演，但自去年年底就经常在电影院看到铺天盖地的海报，预告片更是前前后后看了起码五、六遍。
虽然被商家的强力宣传攻势洗脑，我并不很想看这部电影，因为对这种根据众所周知的真实事件拍成的主旋律大片一般不怎么感兴趣。前几年关于伊朗人质危机的电影Argo，深得各界好评，还赢了奥斯卡奖，我就以为不如它的竞争对手Django Unchained；去年关于哈德逊英雄机长的电影Sully出炉，虽然好评如潮，也没能让我走进电影院。
但先生想看《敦刻尔克》。这一点我理解，男生嘛，自然是一看到打打杀杀就激动莫名，电影的艺术性倒摆在了后面。没关系，为了家庭和谐，我可以陪他看这场电影，就好比他不久前陪我看The Big Sick，但前提条件是，《敦刻尔克》的口碑至少要说得过去。
于是《敦刻尔克》一上演，就上Rotten Tomatoes查看口碑，发现得了93%的高分。正如释重负，却发现93%是专家评分，观众评分则陡然降到了83%。虽然83%也拿得出手，但我有个决定一部电影是否值得一看的百试不爽的秘密标准，轻易不告诉别人的，那就是不管一部电影评分多高，如果专家评分比观众评分高出20分以上，这部电影一定是叫好不叫座的那种。除非你那天正好有一副欣赏曲高和寡的高雅艺术的诗意心境，不然建议不要去看。
《敦刻尔克》的专家评分和观众评分虽然没有差20分之多，10分也不是一个小数字，这个数字已经明白无误地告诉我，这部电影不算好看。评论电影的时候，专家和观众达成一致当然最好，可以免去吃瓜群众很多烦恼；如果他们非要不一致，我宁愿观众比专家评分高，至少电影的娱乐性和亲和力比较靠得住。当然这是假定观众和专家评分都不错。如果专家评分很低，观众评分略高，这样的烂片当然直接跳过。
因为这10分的差距，先生建议看《敦刻尔克》的时候，我提议先看Baby Driver，并从先来后到（Baby Driver比《敦刻尔克》先上演）、主演的号召力（Baby Driver的主演是Kevin Spacey）、电影的类型（Baby Driver是先生最爱的动作片）三方面论证了这个做法的合理性。但Baby Driver看完之后，下次没有了推脱的借口。上个周末，我们终于还是看了《敦刻尔克》。
早就听说《敦刻尔克》是一部没有传统故事主线，也没有明显主角的电影。但电影一开演，看到肃穆的天空，泛着白沫的海滩，英国士兵们阴郁的面孔，飞行员眼底一望无际的海洋，被德国轰炸机炸沉的缓缓把士兵倾入大海的船只，就觉得这样的场面即使情节弱一点也可以好看。它可以有众多感人的细节，表现出艰难困苦中的人性之美；它也可以有一些宏大的场面，让我们为正义战胜邪恶而欢欣鼓舞，精神得到洗礼和提炼。
因为敦刻尔克大撤退是众所周知的历史事件，要怎样不落窠臼地在一部不到两小时的电影中把它描述出来，导演显然煞费苦心，最后决定采用三个时间轴各不相同的故事来表现这个波澜壮阔的事件：一个士兵试图上船逃生却屡遭挫败的一周，一个英国家庭开着自家小船渡过海峡来援救士兵的一天，和英国皇家飞行员在空中狙击德国轰炸机的一小时。三个故事穿插在一起，虽说是为了同一个目的，却并不直接相关。当三个故事都讲完的时候，就是电影落幕，敦刻尔克撤退大功告成的一刻。
至于我以为一定会出现的海滩上黑压压的士兵，如过江之鲫向敦刻尔克驶来的小船，排山倒海的撤退场面，电影中完全没有。不但没有，电影似乎还刻意营造了一种孤寂、清冷、压抑的气氛。海滩上只看到最多上千名士兵，在寒风中抖抖索索地排队准备上船；空战中交战的双方都只有三架战机；开船来接士兵的英国家庭从始自终都是一条孤零零的小船在海上飘荡。即使海军司令员用望远镜看到远方驶来的小船，兴奋地告诉身旁的人他看到的是“希望”的时候，进入视野的也不过寥寥数十条小船飘在苍茫的大海上。
看来之前错怪了它，《敦刻尔克》并不是一部俗气的主旋律大片，走的是小清新的文艺片路线。
只是文艺片的路线走得有点偏。几条线索穿插，也是常用的叙事手法。但三条线索的时间进度完全不同，内容也不相交，却是一种新的尝试。导演也知道这种做法过于前卫，观众不一定能看懂，因此在电影刚开始时还打出字幕来加以解释。但即便如此，还是不能保证观众准确地理解导演意图。如果有些观众感觉时空有些混乱，也是意料之中的事。
因为三条线索基本不搭界，每一个故事都只有自己的狭小空间，因此飞行员的阻击，虽说是试图阻止德国飞机炸毁水中逃生士兵的船只，却看不到这些船只，好像飞机自己在玩互相搏击的电脑游戏；逃生的士兵躲在船壳中不时有冷枪打来，船壳被打出很多枪眼，却一时不明白这枪是谁从哪里打来，因为上下文没有任何关于周围有德国士兵的暗示；至于参与救援的船民，不知道的以为他们是出海打渔，又或者是家庭变故之后外出散心，感觉不到他们是在参与一场轰轰烈烈的历史行动。
三个故事本身其实都讲得还可以，叙事风格淡定内敛，摄影很美，气氛渲染到位，表演不错，每个故事也都有一些感人的细节。但内容还是过于单薄，因此吸引力、感染力和震慑力都有限。比如飞行员的故事没有一句台词，除了开飞机之外也没有别的动作，逃生士兵的故事也有些散乱。其中英国家庭开船救援的故事是我最喜欢的，大概也是这个故事情节比较丰满的缘故。
每次去看电影，都希望电影有些新的东西。《敦刻尔克》没有被导演拍得花里胡哨，俗不可耐，本是件好事情，但看完之后，又希望它拍得俗气一点，山珍海味不奢求，先把肚子填饱要紧，至少也要表现出敦刻尔克大撤退这个宏大历史事件本身的格局和气势。诺兰是个有创造力和想象力的导演。他有独特的艺术追求，不愿意用人海战术和特殊效果来满足观众对一部战争大片的廉价的感情需求，施舍他们一点感官刺激。但基本层次的通俗追求固然是放弃了，更高层次的精神追求又不成功，这部电影于是尴尬地卡在了通俗剧情片和高雅艺术片之间，高也不成，低又不就。体态匀称、花骨朵清丽的蔷薇没开出来，却长出了几棵细细歪歪的豆芽菜。
我还没来得及读《纽约时报》等重量级评论员对这部电影的评价。估计诺兰别具匠心的使用三条进度各不相同的线索的艺术手法让很多批评家惊艳。至于观众能否看懂这三条线索，他们的感情是否得到满足和宣泄，则被批评家们摆在了次要的位置。但电影首先是给观众看的，我自己也是普通观众的一员。村上春树说，在鸡蛋和高墙冲突时，他永远站在鸡蛋这一边。我没有村上那么勇敢，也没有他那么决绝，但在看电影这件事情上，如果专家和观众的意见有所分歧，看来我还是会继续把观众的意见摆在专家的前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