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镜子的烦恼

我喜欢的作家Joan Didian说过，我们心目中的自己，总比别人眼中的年轻一点。她说得对吗？

 

一

星期天下午从浴室出来，迎面碰到了先生。他一见我，就停住脚步，诡秘地说，“你有没有发现浴室有什么不一样？”

“不一样？”我重复着他的问题，歪着头想了想。“没有啊。有什么不同吗？”

他大步走进浴室，拧开了梳妆台的灯。

“看到了吗？”他得意地望着我，像一个成功地从高帽子里变出一只小白兔的魔术师，又像一个玩具收拾整齐、等待阿姨夸奖的幼儿园小朋友。

但我的反应一定让他失望，因为我还是摇了摇头，没看出什么。

“这里的灯比以前亮多了呀，你没看出来吗？”见我这么迟钝，他只好自己揭开了谜底。

“有吗？”我又盯着梳妆台看了看，不置可否。

“当然，比以前亮多了。我刚换了灯泡。”

“嗯，好像是亮了点。” 先生这么急切地表功，当然要安抚他。我敷衍地答了一句。

 

二

晚上睡觉前去浴室刷牙，打开梳妆台的灯，强烈的灯光让我吃了一惊。确实，灯光比以前亮。白天没看出来，晚上才觉出不一样。

我去客厅找先生。

“浴室的灯确实比以前亮，我现在看出来了。”

先生得意地笑了。

“为什么要换灯泡？我说过浴室的灯光不够亮吗？”

“呃，你没说——但你不是总说家里不够亮，你希望亮一点吗？”

“哦，我是指餐桌上方那盏吊灯和门厅那盏灯。”这两盏灯都在近两年内换过灯泡，新灯泡亮度都不如从前。我不习惯，跟先生抱怨过几次。

“浴室的灯换一换，不也挺好？”

我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叹了口气。我们家先生不是一个对换灯泡、补刷油漆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瞧得上眼的人。家里的基础设施出了问题，像马桶漏水，门把手松动，烟火探测器因电池用光而毕毕乱响，都至少要拖个一年半载才修好。今天太阳从西边出来，他居然在浴室还正常运转，没有任何人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苦口婆心、软磨硬泡的情况下，主动换了浴室的灯泡，其实是很让人感动的。但是，男人来自火星，女人来自金星。要让男人懂得女人的心，确实比星际旅行还困难。比如这浴室的灯。难道他不知道，中年女人站在梳妆台前，最喜欢的就是若明若暗的灯光吗？难道他不知道，以前浴室的灯光虽然不太亮，但我从来没有抱怨，恰恰因为这正是一种理想状态吗？

 

三

下面几天工作都很忙，晚上睡得也不好。每天站在浴室，看到镜子里那个满脸倦容的人，便又想起了浴室灯光变亮这件烦心事。

不愿在强光下照镜子，已经有些年头了。虽然人人都会变老，虽然不照镜子也知道自己每年都会多一些皱纹和斑点，却总抱着幻想，希望自己是超越自然规律的，至少也比同龄人老得慢一点吧。为了保持这种幻觉，一定程度的心理欺骗是必要的，比如略显老态的照片立即删除，年轻靓丽的则留下来，经常拿出来欣赏，甚至贴上社交媒体去炫耀。

这也是为什么，那些情调优雅的饭店，都是灯光摇曳，若明若暗，因为这样的灯光下，即使中年妇人也可以有光滑的肌肤；这也是为什么，出门和闺蜜吃午饭，墨镜是非戴不可的。不仅遮挡自己眼部的皱纹，也避免火眼金睛把对方的瑕疵一览无余地看个一清二楚。既然是好朋友，就要设身处地替她着想，为她留下足够的余地。

好像是Joan Didion说过，我们心目中的自己，总比别人眼中的年轻一点。我猜想，其中的原因就是自我欺骗。

但骗局总有戳穿的一天，比如光天化日之下不小心瞥见玻璃门中的影像。三十岁那年，我开始戴隐形眼镜。当我十年里头一次目光犀利地看见镜中脸上没有镜框遮挡的自己时，我赫然发现皮肤上出现了几颗淡淡的褐斑。原以为自己的皮肤仍像二十出头时那般洁白无暇，重新恢复的20/20的视力像激光一样把幻想粉碎。

现在又是一个关键时刻。其实哪里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样子，不愿想而已。看到那些柔和光线下皮肤光洁的镜像和照片就牢牢抓住，深深印在脑子里，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却把那些不小心瞥见的劣质图像挡住，忘掉。但因为先生心血来潮换了浴室的灯泡，自我欺骗突然增加了难度。这些天在镜子前心情不好，自尊心大受打击，幸福指数有所降低，全部都是先生的错！

 

四

这几天一直在犹豫，是否应该叫先生把灯泡换回去。心情，自我感觉，自尊心，幸福感，都像薄如蝉翼的花瓶一样脆弱。为了保护它们，付出一些努力是应该的，况且这也不难做。

但也不可轻易挫伤先生修修补补的积极性。越是工作绩效有问题的人，越需要亲朋好友的支持。最近后院地鼠活动频繁，草坪百孔千疮，每天早上都心惊胆战地发现几堆地鼠掘出的新土，还指望先生将它们赶尽杀绝。即使他不亲自动手，叫人来处理也是他的责任。我们家向来分工明确，两人各司其职，所以才天下太平，相安无事。虽然有时左等右等，他都没有采取行动的意思，也恨不能卷起袖子，快刀斩乱麻，却还是要平心静气，隐忍克制。干一件家务事小，坏了规矩却是原则问题，不可大意。

而且，即使是我自己，难道真的吃了亏吗？我们这个社会太崇尚年轻。尤其是某些名人，脖子上架着一张几十年如一日的脸，每天在公众面前招摇。我们这些围观群众也被他们骗得团团乱转，以为青春可以永驻。

当然我们发现这是不可能的，也许别人可以，自己绝对做不到。我们于是把头埋在沙砾里，像鸵鸟一样，拒绝看到事实的真相。但事实的真相就在那儿，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不管我们是否愿意正视。

从幻觉中醒悟出来，也许不是一件坏事。每个人都要面对真实的自己，这句富含哲理的话，按照字面上的意义来理解也对，而且同样深刻。

我决定暂时不去要求先生把灯泡换回来。到了一定年龄，应该学会面对真实的自己。先生这一举动虽然很不明智，就当他平白无故、歪打正着地为我创造了一个心灵成长的机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