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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子里的三棵果树的故事

院子里的三棵果树的故事

博客

但凡中国的读书人,都有些田园情节。大约是读了几篇古时候丢了官的文人骚客的文字,向往那种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意境;又爱想象自己住在桃花源里,任凭世界上战火从伊拉克烧到叙利亚,华尔街的股市涨潮又退潮,苹果公司的电话翻新了一代又一代,都怡然自得、与世无争地过自己风雅清静的生活。所以,那些逃离中国逼仄的城市蜗居,在美国空阔的郊区安居乐业的中国人,大都喜欢像隐居世外的高人一样,亲手打理院子,洒扫庭除,莳花弄草;若嫌花草小资,算不得地道的田园风,更会卷起袖子和裤腿,像真正的农夫一样,自己种植水果和蔬菜。

但中国的读书人素来也以四体不勤、五谷不分著称。等到真的有了自己的一方薄地,又在这方土地里劳作起来,很多人才发现自己对田园生活的向往不过是叶公好龙。种花种菜不仅是诗情画意的吟唱,更是汗滴禾下土的艰辛;结局虽然可能是花团锦簇,果实累累,过程中却免不了要和泥土、蚯蚓、烈日这些粗陋的东西打交道。更糟糕的是,即使付出劳动,也不见得有收获,美好的愿望不一定结出丰硕的果实。如果没有绿手指,到头来可能是空忙一场:花也开不好,果也结不出,菜也收不到。

我对这一点就有亲身体会。我也曾经是一位向往自给自足的田园生活的空想家,也经常想象着自己在傍晚时分款款走进自家菜园,摘点西红柿、青江菜、青椒、豆角,冲干净蔬菜上新鲜的泥土;转眼间,一顿健康、丰盛、有机的晚餐就摆到了桌上。刚有自己的院子时,我也在边边角角种过几株花草小试身手。但这件看似简单的事情,到我手里就变成了比阿波罗登月还要艰难的壮举,不是虎头蛇尾,无疾而终,就是中途夭折,草草收场,让我的自信心倍受打击。我猜想自己并没成为田园家的个性和天分,也就放弃了把后院变成一片瓜果飘香的乐土的妄想。

但其实我们家还是有几棵果树的,只不过这些果树不能算是我种的罢了。既是自家园子里的果树,便可以随我们享用,也都有些跟我们家有关的故事。不管我们是否撒下种子,有没有为它们付出劳动,它们还是成了我们生活的一部分。

(一)

十五年前我们搬进这栋房子时,后院左方有一棵不知名的树。这棵树中等大小,树枝有些虬结,长满了长圆形的绿叶。到了秋天,树叶纷纷落了,只留下一些枯枝;冬天过去后,树枝上冒出一种毛毛虫似的须状物,然后有一天就突然覆满了嫩绿的叶片。等到初夏,树上结出一种青绿的果子,一、两寸见方,圆圆实实的,煞是可爱。我们到处打听这是什么果子,才发现这原来是一棵胡桃树。


 
这才注意到我们附近胡桃树很多。到外面爬山时漫山遍野都是,邻居的园子里也随处可见,大概它们适合北加州的气候和土壤。这也解释了为什么我们家的胡桃树长得这么好:我们从不花费一点心思,它却绿叶婆娑,果实满树。

当然我们也很好奇,这种绿色的果实,是怎么变成商店里出售的有褐色硬壳的胡桃的。或许果实在树上多呆一阵子,自然就会成熟为ready to eat的模样?

于是我们耐心等待,等着胡桃长成我们能收获和享用的样子。但这个计划很快就落了空,因为住在这个院子里的不仅是我们,还有很多松鼠。

自从树上长满胡桃后,院子里松鼠就更多了。每天站在厨房窗前洗菜时,总会看到几只松鼠围着胡桃树团团乱转。松鼠躲在浓密的树叶中若隐若现时,不是总能看清它们的行踪,但如果看到了,一定是坐在树上大吃大嚼:两条前腿捧着胡桃,像吹口琴一样在嘴里一溜地咬过去,胡桃外面的绿皮就细细碎碎地从树上落下来,掉在树下的草地里。有时好多只松鼠同时在树上吃胡桃,胡桃皮便落英纷纷,像下起了碎胡桃皮的毛毛雨一样。

这样的情形持续了好几周。等到夏天快过完的时候,树上已经一个胡桃也不剩了。但树上虽然不再有胡桃,胡桃还是会从别的地方钻出来,比如我的花盆里就经常可以找到几个,想必是松鼠们藏起来留着冬天享用的。这些胡桃通常已经发黑,外面那层绿皮烂掉,露出了包在里面的胡桃的形状。因为松鼠们的深谋远虑,未雨绸缪,我们终于证实了这些胡桃跟商店里买的确实没有两样。

虽然没有享受到树上的果实,我们对这棵树本身是钟爱的,尤其喜欢它夏天的绿荫。每年夏天在院子里开派对的时候,我们总会在树下摆张长条桌,铺上桌布,再放上一瓶自家院子出产的鲜花,和各种饮料食物。女儿是个夏天出生的孩子,她的生日派对的主要活动经常是游泳。当一帮孩子湿漉漉地从游泳池爬出来时,也总是围坐在胡桃树下吃蛋糕拆礼物。她们打的pinata,也都是拴在胡桃树的树枝上。

爷爷奶奶们对这棵树很不以为然,因为它占据着后院最好的位置,却从来不能为我们家产出点什么。他们一而再,再而三地向我们建议,把这棵胡桃换成一棵真正的果树,我们每次都婉言谢绝了。但这棵胡桃树确实有个问题,就是树下以及树后那片地方,草坪都长得参差不齐,像癞子头一样难看;它那个位置也有些尴尬,影响了后院的布局。因此前几年我们重做后院时,还是决定把胡桃树挖掉,让这一片开阔些,在旁边另种些别的树。

后院动工后的一天,我正在上班,电话铃响了。电话里传来女儿的声音。

“妈妈,我们要把胡桃树挖掉吗?”

“对呀。怎么,他们已经在挖了吗?”

“他们已经挖掉了,”女儿的声音低下来。

我心里突然有点难过。

“你不愿意吗?”

“No.”女儿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了。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在电话那头好久都没出声。我知道女儿是个恋旧的人。我何尝不是?我知道我想要一个更新更好的后院,我知道这棵胡桃树要为这个崭新的后院让路。但我们这些年的记忆,似乎也随着这棵胡桃树被挖去了一部分。

(二)

红叶李是北加州常见的一种树。它们春天开一树粉红的花,花谢之后才绽出满树的叶子。叶子刚出来时是嫩红的,也有些绿中泛红,红中泛绿,慢慢才全部变成深红色。但不管是开花还是长叶的季节,红叶李都秀丽优美,因此种的人很多。公路边,住家的院子里,红叶李的身影到处都看得见。

我们家也有两棵红叶李,一棵在前院的车道旁,一棵在后院西边的篱笆畔。因为风姿绰约,我们当然喜欢,但搬进这栋房子好几年后我们才发现,夏天的时候树上还结果。摘下来一尝,酸酸甜甜的,就是李子的味道。


 
既然李子摘下来洗洗就能吃,不像胡桃树的果实让我们抓耳挠腮,不知所措,我们当然不愿意把它们拱手让给松鼠。但什么时候采摘这些果实却是个难题:采摘太早,总觉得果实或许还能更大更甜;采摘不及时,满树的李子又可以一夜间突然消失,也不知道全是松鼠的所做所为,还是有小鸟或别的小动物在为虎作伥。

刚开始摘李子的时候,一家人都像过节一样兴奋,因为终于吃上了自家院子出产的果子,这在我们家是从来没有过的事。后院那棵树结的李子多一些,个头也比较大,成了我们采摘的主要对象。摘李子时搭个梯子,就可以够到树顶;有时候还借梯子爬上篱笆,在篱笆上坐下来,更可以摘得神定气闲,从容不迫。有诗云:采李西篱下,李子挂枝头;抬头弄李子,李子红如酒——几乎可以比得上古人采莲的意境。

但红叶李毕竟是种来供人观赏的,结的那几个果子只是装饰和点缀,果实的个头和味道都不能和超市里买的李子比,皮又厚,肉又薄,核又大;而且为了和松鼠们斗智斗勇,总是抓不住采摘李子的最佳时机,更让李子的质量打了折扣。但古人把自己的破扫帚都当成宝贝,自家院子里结的果实当然也更加偏爱一些。因此一年一年下来,大家还是忠心耿耿地热爱着这些李子。虽然采摘李子已经不像当初那样大张旗鼓,兴师动众,但大家对吃李子一点都没有厌倦。

自从发现了自家的李子树后,我们的眼睛变得更加善于捕捉李子的身影,很快就注意到邻居家的前院有一棵真正的李子树。这棵李子树不是以观赏为主要目的的红叶李,而是货真价实的果树;上面结的李子,每个都有我们的李子三个那么大。

有一天陪女儿在外面骑车,经过邻居家的院子,看到路边有两个大李子,想必是从李子树上掉下来,顺着草坡滚下来的。

女儿兴奋地停下来。

“我可以把它们捡回去吗?”

“既然都滚到路上了……行,你捡回去吧。”

女儿高兴地把李子捡起来。回到家,洗干净,果真比我们家的李子好吃一百倍。

那个夏天,女儿的生活中多了件大事:捡李子。每过几分钟,她就会跟我说,“我出去骑会儿车。”等她回来的时候,手上总是拿着几个李子。这些李子大都有些轻伤,像擦破了一点皮,裂了一条口什么的,但这对它们的味道并没有妨碍。

但她对邻居家李子的迷恋只持续了一个夏天。第二年春天,邻居的李子树开了满树的花,夏天到来的时候,上面又结了满树的果实,也有不少果子掉下来,滚到路上。但这时候女儿对这些李子已经失去了兴趣。她再也不会骑车出去找李子;即使在外面看见,也懒得弯腰去捡了。

(三)

搬进这所房子后不久,有个朋友送给我们一棵枇杷树苗。因为院子里的土地已经被花床、草地、游泳池、露台分割殆尽,没剩下什么适合种树的地方,我们只好把这棵枇杷种在了摆放垃圾桶的侧院。

因为被发配远疆,这棵枇杷树没有得到应有的关照。有一次和一位懂果树的朋友聊天,朋友有些轻蔑地说枇杷是最不值得种的水果,因为实在不好吃。我依稀想起小时候在外面撒野时,也爬树摘过枇杷,摘下的枇杷也并不好吃。从此枇杷在心中的地位又退了几步。

虽然倍受冷落,这棵枇杷却比那些承蒙我照料的花草长得要好,每年都往上窜一大截,很快就从一棵一尺来长的小苗,长得比篱笆还高出好几尺,而且在深绿油亮的叶片之间,结出了一簇一簇黄色的果实。


 
但上面结的果实,味道却不敢恭维:厚厚的一层皮,里面几个硕大的核,仅有的一点果肉,味道还十分酸涩。

既然果实的味道不如人意,当然是让它自生自灭了。

有一次去朋友家玩,朋友的妈妈请我吃自家后院结的枇杷。我起先礼貌地推让,后来敌不过她的热情,只好小心翼翼地尝了一个。令人吃惊的是,她的枇杷味道很不错。

“奇怪,你的枇杷怎么这么甜?”

“让它在树上成熟,自然就会甜了。”

难道是我采摘太早?第二年我就特别耐心一些,等它们个头长大、颜色变深再摘,果真好了一些。而且或许是枇杷树长大了,根深叶茂,养料越来越充足,以后的每一年,枇杷都越结越多,果实的个头越来越大,颜色也越来越金黄,味道当然也越来越好。这一、两年里,到了枇杷收获的季节,每天早上起来,我都要到枇杷树下巡视一番,摘几个果子,作为早餐的一部分。我已经向家人宣布,万一以后我长寿,有人来取经,我就会告诉他们,每天早上吃两个刚从树上摘下来的新鲜枇杷,就是我的秘密。

今年枇杷又是大丰收,到了五月中旬,树上结的枇杷已经明显多得吃不完,我决定摘些带到公司,请同事们享用。公司的茶水间里经常有同事从自家院子里带来的水果蔬菜。我因为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从来都是只索取,不奉献,每每有些内疚。现在终于有了补救的机会。

星期五下班的时候,我搭着梯子,摘了好几簇枇杷,洗干净给家人吃。树上枇杷还很多,我准备星期一上班前,再摘几簇新鲜枇杷带到公司去。

星期一早上起床有点晚。走进厨房时,先生已经在吃早饭了。听见我的脚步声,他兴奋地从早餐里抬起头来。

“Guess what,昨天晚上出了点事:两只raccoon吃掉了你的枇杷!”

什么?raccoon?不可能吧?我们家并不常看见raccoon;而且小动物从来不吃我的枇杷:松鼠也不吃,鸟也不吃。这么多年我的枇杷都好好的,从来没有被谁偷吃过。

“以前没有谁偷吃,但昨天晚上确实有人偷吃了。”看到我将信将疑,先生从桌上拿起了电话。“我听到窗外有声音,像很大的雨滴落在地上,还以为下雨了呢。打开窗帘一看,才看到是两只raccoon,坐在篱笆上,边吃边往地上吐核。你看,这里有照片。”

他把电话伸到我眼前,我看到屏幕上一团漆黑,好像有点什么影子,但看不清是什么。

“我还录了相。”他又在屏幕上戳了几下,按下了播放键。但跟照片一样,屏幕上也是黑黢黢的,只看见好像有点什么东西在动。

我懒得跟他罗嗦,打开后院的门,三步两步走进了侧院。眼前的一幕证实了先生所说句句属实:树上的枇杷全不见了,地上却掉了一大片枇杷核和咬了一半、摔得稀巴烂的枇杷。昨天还是金黄的果实挂满枝头的神气活现的枇杷树,现在成了一副垂头丧气、无精打采的模样。

该死的raccoon!我嘴里说,但心里,却无论如何也无法唤起对它们足够的义愤;相反,一丝笑意还浮上了我的嘴角。先哲说,施比受更有福。我想听从先哲的教导,分享我们家树上的果实,做一件有福的事,而我确实也做了。只是我分享的对象,从公司的同事,变成了后院的两只racco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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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 文学城-维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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