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了形的窗口女人
变了形的窗口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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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住过的地方,房间里有个北窗,从那儿望出去,正对面是别人家的南窗。那窗子里有个女人,在我的记忆里印象极深,我现在闭上眼睛还能看见她,耳朵里还会响起她叫唤猫咪吃饭的声音。
我的书桌就放在北窗前,一片神圣而不可侵犯的小天地,我在那里做作业、看书、涂鸦、写日记。女人的南窗比我家的北窗位置高一些,所以我并不用站起来,只要抬起头,就能看见她。我并不认识那家人家,因为他们的房子在另一条弄堂,进进出出,迎面碰到的机会微乎甚微。
镶在窗户中的女人三十多岁,具体五官看不太清楚,但鼻子眼睛嘴巴的位置和搭配总让我想起古画里的那些仕女,而她的发型也有一种古韵:头发向后拢起,或一个马尾,或一个发髻,两鬓散散落落地垂着几绺发丝。也许是我的想象失控 – 她怎么穿了宋朝的衣裳?垂软的布料、斜襟、V字领、宽阔的印花镶边 …… 现在知道了,她穿的是睡衣,一种日本和服式样的睡裙。
窗口下方有一个晾衣架,宋朝仕女会在一大早抖出一批湿淋淋的衣物:她自己的内裤胸衣 、丈夫的汗衫背心、枕头套、毛巾,大都是白色,它们暴晒在夏天的烈日下,冬天女人还得小心它们不结冰。下午她收起晾干的衣服,一件一件叠起在手臂上,一大摞拿进屋去。她做这些事情的时候,总是悠悠的、不急不忙的,好像她手里有永远用不完的时间,也好像她很享受这些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动作。
宋朝仕女的窗台上总是有一盆植物,不一定开着花,但总是枝繁叶茂, 她用一只带柄的玻璃杯为它浇水;曾有过一只圆形的玻璃金鱼缸,记得里面游动着一条黑色的金鱼,也记得她家那只黑色的猫坐在窗口,用它那黑色的前爪去水里搅动,演出一场黑色的鱼猫之战。最后的结果是黑金鱼被捞了出来,在窗台上扑腾翻动。马上就从不知什么地方来了一只雪白纤细的手,用极快的速度把它拎起来,扔回水里。这以后鱼缸就从窗口消失了,想必是放到很高的橱顶上去了。
很少在那个窗口见到女人的丈夫,但有一次他过来修晾衣架,在那里站了好长一会儿。他的相貌让我大吃一惊。如果说妻子是宋朝的仕女,那么丈夫就是明朝的弥勒佛,由一系列圆圈组成的轮廓,几乎填满了整个窗框。这让我心里对女人充满无限的同情,无疑地,她在我的眼里也更秀美、柔和起来。
很多年,那个窗口没有出现过小孩子的脸庞,也没有飘出过稚气的笑语,连电视、收音机也是轻轻的。这是一对安静的夫妻,守候着自己的另一半,过着没有奢望的日子。随着我一天天长大,他们也一天天老起来,但我猜想他们是满足的、无所欲求的,一如那只整天绻伏在窗台上打盹的黑猫。
突然有一天,我从大考复习纸上抬起目光,抹去眼前飞蚊般的数学符号,发现对面的窗口镶嵌了一幅完全不同的女人肖像。
原来普通、简洁的长方形钢窗,现在成了一个双重画框,外面一圈仍然是窗子,里面多了一圈浓黑、蓬松、卷曲的头发;在这用头发圈出来的画框里面,是女人那张白皙的脸,只是那不再是小鼻樱桃嘴的宋朝仕女了,而是一个大眼红唇的摩登女郎,V字领和服睡裙也变成了低胸卡腰的黑色西装。
她从窗口走开了,我还愣愣地看着那个空空的画框,女人的这个变迁在我的脑子里一下子难以消化,摩登女郎和宋代仕女的形象在我眼前交替闪现。
这以后的女人,还是会把头发拢成一个发髻,还是会穿和服睡裙,还是晾衣,还是唤猫,但她在我的眼里不再秀美、安详、自足。我一向认为自己的直觉感受很强,确实如此,不过几个月,我的一个住在女人隔壁的同学就告诉我,那对夫妻分居了,不在一起了,也许要离婚了。
我总奇怪为什么从未听见对面窗子里有人吵架、摔东西。想象中,婚姻破裂总要有几场闹剧才行。后来那同学又告诉我,有一天那个女人早上出去上班,傍晚就再没有回家。她就这样静静地走出了她平淡的婚姻,走出了对面那个窗框,走出了我漫天飞舞的想象。
迩东的朗诵配音和“窗户”摄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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