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到婚龄的湖南小夫妻

小时候有一年，我父亲被派往长沙的一所大学短期工作。正值寒假，父亲对我和母亲说，你们跟我去吧，到乡下玩玩。

他说的乡下，就是长沙北边汨罗县的农村，那所大学在那儿办有一个农场。汨罗江从农场的边缘经过，就是屈原投江的那条河，准确投江地点还要朝西北一些，近洞庭湖。

（汨罗江）

因为大雪封路，长途车不能正常运行，我们在农场多住了几天，场部临时给我们拨了一间宿舍。

不少农场职工带着家属，在那里已经呆了很多年，并和当地的农民交了朋友，一些年轻村民经常到农场来串门。

其中有一个男孩也经常来，他是隔壁高老师的朋友。

这小伙子十五、六岁，矮敦敦的很结实，红扑扑的脸上总带着笑。也特别懂事，很会聊天，常帮高老师夫妇做家务。还爱看书，经常从高老师家借走一些浅易科普书去读。

我和他很快熟络了，他教我玩村里的游戏，讲故事，带我去农场各处逛。记得有一次他带我到汨罗江边，指着河对面说：“看见那个村子没有？就是我们村。那里有一头疯牛，会坐摆渡船到这边来，没人挡得住。” 当时真的相信了，从此不敢朝那河的方向去。

（汨罗农村）

有一天，他带了一个小姑娘来，个子和我一般高，和他年纪差不多大，长得也很像，我还以为是他的妹妹。没想到他对我说：“这是我爱人。”

那姑娘也是个自来熟，看见我就从口袋里掏出一只毽子，要我们三个一起比赛踢毽子。

我盯着她看了好几分钟，不懂为什么她是那小伙子的“爱人” 。爱人就是老婆，这一男一女两个孩子，难道是夫妻关系？

后来问了高老师才知道，他们的确是一对完了婚的夫妻，结婚有半年了，高老师还去吃了喜酒。结婚时丈夫十六岁、妻子十四岁半。

早记不得他们的名字了，就叫他们“小丈夫”和“小媳妇”吧。

如果说小丈夫还比较成熟的话，那小媳妇就完全是个孩子了。她的身体已经发育得像个成年女人，但言行很稚气，有事没事都会咯咯地笑，还会当着很多人的面对她的丈夫撒娇。

她扎着两根小辫，踢毽子的时候一弹一弹地，和我班里的女同学一样。她踢毽子最拿手的一招是反踢，身子用力往上一跃，人在空中的时候右脚踢到左腿的后面，准确无误地击中那只鸡毛毽。就在毽子落下地之前，她又这么一跳，把毽子踢回到空中去。她可以连续这样又踢又跳 二十几次。

她的丈夫站在一边，笑眯眯地为她数数、拍手叫好。

我拿出上海带去的大白兔奶糖请他们吃。小媳妇把糖放进嘴里，嚼了几下就皱眉头，吐了出来，说不喜欢奶油味；小丈夫说：“好吃，好吃！”一边责怪妻子不懂事。过了一会，我看见他也悄悄把糖吐在手心里，藏到口袋里去了。

离开前，小两口邀请我们全家以及高老师夫妇到他家去做客。

附近没有桥，我们坐人工摆渡船过河去，我一边担心着对岸的疯牛。小丈夫殷勤得很，把我们几个女的一个个扶上船、又拉着我们的手上岸。

（汨罗农村）

记得他家堂屋的中心有个火炉，炉子上有烧水壶或食物在炖，炉子的上方挂着一条条的腊肉，正处在烟熏火烤的制作过程中。

我们围炉而坐。一坐下就开始吃，点心、零食，一直吃到午饭时间，其中有糖水鸡蛋和炒花生，还有豆子茶（用炒香的黄豆泡的茶）。然后大家到另一间屋子的桌子去吃饭。肚子已经半饱了，但他们招待客人的菜，我至今不忘。

一是腊肉，和什么蔬菜炒在一起。

二是豆豉炒豆角，那个辣啊。

三是红烧鸭子，那个肥嫩啊。

四是淡鱼干红烧肉， 我第一次吃到猪肉和鱼烧在一起的菜。

之所以记得那么清楚，是因为我妈后来一直唠叨这些菜。印象中湖南菜味很浓，很过瘾，如果不是点心零食吃饱了，两大碗饭吃下去是没有问题的。

吃完饭，回到堂屋。没多久，又端上酒酿圆子，继续吃。

现在回忆起来，我并不觉得他们的生活怎么贫穷，当时没有，现在还是不会。但青黄不接的时候他们手头现款很少，据高老师说，小丈夫曾几次向他借钱，每次五、六元，但秋天必定归还，从不拖欠。有一次是借了钱去给媳妇买一双新胶鞋。

接着参观小两口的新房。床上的粉色缎面被子铺得整整齐齐，两双棉鞋并排放在床前。靠里面的墙有一只很高大的衣橱，上有很多繁复的雕刻。小丈夫说，这是他爷爷传下来的。

当时我心里想，他爷爷可能就是个地主或富农了，但我爸爸说，地主富农经过了土改，家里不可能还有这种好东西。

（村舍）

我们又去看院子里养的鸡鸭猫狗。整个做客的过程中，小媳妇一直和婆婆在一起，帮她做事，说说笑笑，看上去就像一对母女。

不知怎么又想起这对可爱的没到婚龄的小两口来。算算，如果他们不久就生孩子的话，现在说不定孙子都长大成人了，小丈夫不知已经把那疯牛的故事重复了多少遍。

而且我很愿意相信，他们一直是幸福、恩爱、喜乐的夫妻，没准他们现在还在一起踢毽子呢。

（汨罗江，近洞庭湖）

（以上照片来自网络，都是湖南东北部的农村。去除我记忆中的积雪，应该就是这样的景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