肉跨蛋:开在家里的食堂
想起一位老人,一生都在做菜做饭、亲切和善的杨阿婆,不过她是在家里开食堂,总是在为别人做饭。
我读小学时有那么几年,父亲去外地工作,母亲上班很忙,我每天到杨阿婆家去吃午饭。
杨阿婆住得离我家不远,年轻时在好几个食堂做过饭。那时也近六十岁了,孩子都已长大成人。退休后,她在家里开“儿童食堂”,有四、五个和我情况差不多的孩子在她家包午饭,加上她自己的两个外孙,她的家庭食堂每天都很热闹。
那时小学的午休有近两个小时的时间,大部分学生都回家吃午饭。每天上午放学后,我们就先后来到杨阿婆的家,叽叽喳喳地,一路楼梯乒乒乓乓跑上去,杨阿婆一个一个招呼过来,不停地喊:”洗手!洗手!不要忘记洗手! ”
大家都像饿坏了的狼崽,书包一丢,胡乱在水龙头底下搓搓双手,也懒得揩干,就跑去厨房,在大方桌周围一圈坐好。
这时菜还没有上桌,旁边煤气灶上有几只锅子在烧,蒸汽突突地顶撞着锅盖;已经做好的菜在旁边的工作台上,用纱罩盖着;米饭已经煮熟了,在饭窝里保温。那时电饭锅还没有普及,饭窝我有二十多年没见过了,记得是用稻草编的,里外用布覆盖,保温功能很好,冬天特别有用。
上菜了 …… 杨阿婆的红烧肉我记忆犹新,是我吃到过的最好的。颜色很深,可以说红得发紫;汤汁很少,但非常浓厚,稠稠的粘在肉块上;肉块切得比较小,很入味,每块都大致有1/3肥肉、2/3精肉,烧得很酥,入口即化。
包饭的孩子中多数是女孩,女孩总不大喜欢肥肉,我一点肥肉都不碰,杨阿婆就会把肥肉的部分用筷子掐下来,把精肉放到我的碗里。但肥肉总得有人吃吧,当然是男孩子吃了,那个叫晓新的瘦得像麻秆一样的男孩,几年来不知吞下了多少肥肉。
杨阿婆的带鱼也是我的最爱,红烧、干煎、清蒸, 无论怎么烧都喜欢。还有一种叫“暴腌”,就是腌得时间比较短、咸度也不太高的。那时黄鱼还是普通的东西,还没有后来那样身价百倍,大黄鱼红烧清蒸、做鱼头粉皮汤,小黄鱼用来面拖、油炸,都很好吃。
杨阿婆来自江苏太湖附近,她有一只家乡菜很自以为豪:“肉跨蛋”。先把鸡蛋煮熟,然后切半,把蛋黄掏出;把拌好的猪肉馅填入蛋白部分,堆得高高的;又把蛋黄部分和猪肉馅拌在一起,捏成球。最后把这两种“蛋跨肉”一起放些酱油煮一下。这是过年过节必不可少的大菜。
她的葱油饼,现在想起来也是垂涎欲滴。杨阿婆的理论是:没有层次(油酥)的饼不能算葱油饼。还有春卷,她称作“春饼”,馅子是“烂糊肉丝”,只有肉丝和黄芽菜丝,别的什么东西都不放,炒熟后留一点汤汁,用生粉勾芡,真的是烂烂的、糊糊的。炸好的春卷,外面的皮子金黄松脆,一口咬下去,里面的馅儿会一根根拉出来,很容易烫着了嘴唇和下巴,我就被烫过好几次。
毕竟杨阿婆是南方人,她做不好包子,但她每隔一段日子就要做包子,说是米饭吃得多了,换换口味。前一天她会宣布:“明天要做包子了”。我们就会互相看看,心照不宣:哎哎,阿婆的包子都是干瘪、僵硬、底部透明的。但她的菜肉馅却是非常好,里面有切得很碎的粉丝、豆干、冬菇。饭后一人一只豆沙包,我把豆沙吃光,把透明皮子塞在书包的小口袋里,带出去扔了。现在想想真是惭愧万分。
后来我进了中学,自己会烧饭了,或吃食堂,就不去杨阿婆家包饭了,那几个“饭友”也长大了。杨阿婆的“儿童食堂”正式关门,但并不意味着她就不为别人做菜了。每年有那么几次,她会做了“肉跨蛋”、粽子、馅饼,放在一只饭篮里提到我家来,在楼下按门铃:“下来拿菜呀!”
杨阿婆为别人做菜做到八十多岁,本来身体还不错,却因在厨房里跌了一跤,跌断了股骨,从此每况愈下,再也做不动了。我出国后不久,接到她女儿的来信,说杨阿婆去世前几个星期都吃不下东西,儿女们绞尽脑汁为她搜寻她年轻时喜欢的食品,都无济于事,最后她是饿着肚子离开人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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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末做了“肉跨蛋”,放在肉汤里,盖上锅盖煮五分钟。还是杨阿姨的味道。
拿出来后发现肉和蛋白分离了。不记得杨阿婆做的肉跨蛋有这个问题,遗憾的是,杨阿婆早已离开人世,再没有人可以去问了。
草编的饭窝(网上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