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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城之恋》(一) 留守

《山城之恋》(一) 留守

博客

一九四九年眼看着解放军就要打过长江,《中央日报》通知所有下属报社迁徙台湾。

千多里外,大西南崇山峻岭之中贵州省城的分社里,同僚们惶惑不安乱作一团。有的人为了保住饭碗立马决定拔祖根挟家眷随社前往;有的人虽惧怕共产共妻却舍不下老屋老宅和老屋老宅里的老人、老家具;还有的人妻妾儿女成群,像只体重严重超标、行动艰难的大猩猩,欲走不能干着急;只有年轻的主编龙一然稳坐泰山岿然不动。

王社长请龙一然到报社隔壁的养轩堂吃茶,开门见山:“龙兄意下到底是走是留?”

“这些年来承蒙社长信任,”一然毕恭毕敬地回答:“小弟本当追随鞍前马后。不过我想,报社总得有人留守,机器厂房总得有人保护。小弟愿效犬马之劳,不枉社长这些年的栽培。等国军打回来,小弟也能给仁兄有个交代。我还是暂时等等看。如果时局果不堪留,再走不迟。”

“依我之见,走为上策。留守事宜我自有安排。真被共军困在这大山之中小城之内,如何是好?”社长一片苦口婆心,像君王劝说爱卿。

 “真到那般田地,小弟学五代的冯道,当长乐老人。”一然胸有成竹。

社长叹气说:“只怕是乐不能长啊。我再劝龙兄一句:万万不可掉以轻心呀。

龙一然泰然道:“仁兄大可不必如此忧心。”

龙一然非本地人氏,家里只有年轻的太太宝华和两岁的女儿小僮,全家开拔不过举手之劳。随着市面上人心惶惶,平素沉稳温顺的太太变得魂不守舍,成天唠叨那些在邻里和菜市场听到的耸人传闻。一然一面呵斥太太轻信谣言,一面宽慰她时局并非那么糟糕,共军并没那么可怕。他嘱咐太太乱世之时少说为佳,沉住气,少出门,在家带好女儿。

只有在沈维婷那间简朴的小房间里,龙一然才随意地翘着二郎腿,侃侃抒发己见

“遥想二百多年前,南明国姓爷郑成功率兵反抗大清屡战屡胜,却在北伐南京时功败垂成伤了元气,落得个先盛后衰,不得已渡海赴台,预备将台湾作为发展基地,大有重整旗鼓反攻大清之势。可上了去台湾的船他就再没能回过头来。他赶跑了荷兰人,以南明永历朝廷为正朔。可他不争气的孙辈拱手将台湾献给大清王朝,从此台湾正式划入大清版图。时至清末,大清竟然将郑成功宣传为收复台湾的‘忠义典范’。简直是天大的笑话!郑成功一生反清不阿,到头来不过是给大清朝廷做了嫁衣裳。此刻这阵势,好一似院中的肥驴抵不过进村的饿狼。国民政府如此腐败无能,到台湾去能有怎样出息?依我看,倒是生生地要重蹈国姓爷的覆辙。我无党无派自食其力,何必非要千里迢迢跑到那么一块荒蛮的弹丸之地去讨生活。与其跟在蒋公屁股后面吃回头草,莫如自己趟出条路来走走看。管他是国民党、共产党、坏人党、好人党、杀人党、救人党,舆论是谁都要做的,报纸是谁都要办的。”

“可要是共军前脚接收报馆,后脚另请高人呢?”维婷免不得担忧。

一然踌躇满志:“此地办报,不管姓国姓共,舍我其谁?”

 

社长领着愿意走和能走的“撤退”了。解放军攻打省城时,一帮接一帮溃散国军伙同本地地痞流氓大打出手、趁乱抢劫。龙一然带领留下的同僚冒着生命危险保护了报社和印刷厂。解放军占领省城后,对龙一然们坚守岗位予以表彰。报社在军管会的领导下继续出刊,一然仍旧担任主编。作为职业报人,龙一然懂得制造舆论的重要性与必要性。编辑方针由社领导制订,他很快就学会了把好关,不发不识时务的新闻。当旧同僚抱怨社论的辞藻过于强硬,某些新闻消息的可信性时,一然只付以淡淡的一笑。

广大民众还没来得及养成用‘解放前’与‘解放后’这样的新名词来划分时代的习惯,新政府便推出了的一系列政策,开展了一系列运动。连最不关心国事的老百姓都看明白了国民党大势已去,拥护新政府乃大势所趋。在一然看来,成王败寇——拿谁的钱吃谁的饭就唱谁的歌,天经地义。他到裁缝店做了两套中山装,回到家叫太太收起他的长衫。拥护新政府要自觉自愿,表里一致,识时务者为俊杰嘛。

他自诩先知先觉。对同事,他说:“我早就知道新政府是可信的。这个政府有自己的一套政治信仰和治国方略,跟历史上那些帝王将相争权夺利和穷极造反的农民起义差之远矣。”

对太太,他说:“你看,留下对了吧?早跟你讲过的。”

对维婷,他说:“都说不能相信共产党。现在看来是杞人忧天了。”

土改结束运动初期,龙一然被指定进行政干校带薪学习。学习毛泽东主席的一系列文章,从《中国社会各阶级的分析》、《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到《别了,司徒雷登》和《丢掉幻想,准备斗争》。他满怀信心认为政府有意栽培自己。

可是,半年以后回到报社,他丢了乌纱帽。饭碗虽还在手里,却从原来的满满登登的大海碗变成了普普通通的小饭碗。他被降职为普通编辑。他心中不悦但表面不露心迹,每日照旧上班下班,暗中联系旧友企图另谋高就。

太太背着众人和女儿嗔怪一然:“那时蛮好跟社长一走了之,哪里至于现在吃这样大的亏。”

“女人家就是头发长见识短,你懂什么?”他不耐烦听太太唠叨:“是好汉就得吃得起眼前亏。你以为拍拍屁股走了的都在台湾享清福呐?老实告诉你,我们报社的没几个人到了台湾。你根本不晓得那辰光外面路上有多乱。那些人一路上有被推到火车底下给火车碾死的;有被困在缅甸大山里喂老虎的;有挤不上船掉到海里喂鲨鱼的;还有半路上给解放军截住的。给解放军截住那是罪加一等,进了大牢就生不如死了,你知道吗?撤退比逃难不同。撤退是因为给人打败了。那种败者夹着尾巴的仓皇要多狼狈有多狼狈。便是到了台湾,都是些外省人,人生地不熟的,生活有没有着落很难说。国民党高官成箱的金条带过去,我们带什么,西北风?在这里至少还有口饭吃,还有邻里朋友的照应。”

太太给一然吓得不敢做声了。她不晓得,当初社长如何苦口婆心;她不晓得一然如何自以为俊杰;她更不晓得,这山城里有一个叫沈维婷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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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 文学城-天丫海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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