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五千年”系列第一部自序
走进历史的时空
——代为序
“我的五千年”系列第一部《上古迷思:三皇五帝到夏商》出版之际,我忽然想起父亲。
父亲古诗词和书法造诣都很高,可惜的是,他儿子我两样都没学到,但老人家培养了我的阅读爱好或者说教会了我的阅读能力。
我的阅读始于父亲的书橱。那个书橱的颜色介于蓝绿之间,张艺谋可能喜欢,我一直觉得它不太好看。现在那个书橱还在老宅,于我而言,那是通向世界的窗户,所有的窗户必定都是好看的。
我童年、青少年的时光一直与父亲的书橱有关,与父亲有关。小时候,父亲让我背诵古诗词,为了调动我的积极性,每背一首奖励五分钱(长诗价钱另议)。那些零钱攒起来可以买小人书,于是我背诵的热情非常高,高到父亲承受不了。假期时,我专挑“五绝”、“七绝”猛背(因为只有四句),一天能挣到一块钱。那时父亲一个月工资才几十块,不得不实行“涨停”制:他每天最多支付四首的钱。我也就相应调整背诵量,每天最多背四首,其余时间看闲书,反正那时也没啥游戏好玩儿。
书橱不大,书的种类倒是挺齐全,文史哲都有。我后来从中挑了二十来本带到美国,现在还不时翻翻那些书页已经泛黄、微脆的书籍,如同翻阅逝去的岁月。
父亲知道我喜欢文学,因为“涨停板”的缘故,我的文科成绩一直不错,但老人家坚决不让我学文。当时的我不像现在的孩子们这般叛逆,心里虽不情愿,还是顺从父亲学了理科,从此开始了“专业”的“不务正业”。我这个理科生的书包里总是可疑地藏着文科类的书,从中学到大学,一直就这么“混”着,一直混到美国。
多年以后,我觉得父亲让我学理科也许是对的。虽然我更喜欢文科,但数理化对逻辑能力的训练不言而喻,我从中受益良多。
我从没想过要写一套“我的五千年”这样的书。在写这套书之前,我一直断断续续地写小说、评论等闲杂文,偶尔也写写诗歌。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中文小说我看得越来越少,大多数小说看不到一半就不想看下去。
历史比小说好看多了,乌龟王八蛋和英雄好汉躲在故纸堆里,他们一直就在那里,无论他们曾经怎样叱咤风云,现在他们都安静了下来。这本书在《侨报》上连载时,我写了几句话作为引言:“那些远去的人和事远比任何小说都精彩,它们只是远去,没有逝去,无论光荣或是耻辱,它们都将永远活在民族的记忆里。”
父亲曾说好读书不求甚解还不如不读书,我认为父亲的大白话说得比孟子曰“尽信书不如无书”实在得多。
父亲说的书是泛指,而孟子的“书”则特指《尚书•武成》。孟子之所以不信“书”,是因为《武成》里说商周的牧野之战“血流漂杵”。孟子认为“血流漂杵”绝无可能,理由是周武王是仁义之君,怎么可能流那么多人的血?孟子的“论据”完全基于自己的“论点”,裁判员和运动员都是他自己。如果孟子不是故意的,我只能说那是因为他没学过数理化。《尚书》作为儒家经典,孟子不可能不信,他是选择性地相信:凡是与自己“三观”有抵触的,一律都是假的,不予采信。
孟子的那句名言显示了儒家的双重标准。双重标准这个逻辑悖论在中国文化里运行得通畅无阻,并且对后世产生深远的负面影响,不仅仅是史观,甚至是文学观:单调的黑白二元,黑的特别黑,白的特别白,好人好得不像人,坏人也坏得不像人。比幼稚的黑白定位更可怕的是,权势是定位的唯一及终极标准,儒家独大就是受惠于权力,那么它反过来为权力服务毫不奇怪。权力可以让一切悖论都变得顺理成章,一个有着官方背景的学派是无敌的,也是无聊的,有时甚至是无赖与无耻的。
《罗马书》里有句话说得很好:“没有义人,连一个也没有”,没有任何人有资格靠自己的行为称义,更遑论“称圣”了,可偏偏中国的“圣人”特别多。
我不喜欢那些虚假的圣人,我喜欢历史本身。我无意为任何人翻案,也无意为任何人添彩,哪怕是夏家的祖先大禹,我也不愿为他添加任何不属于他的东西,比如我不相信他老人家曾经高风亮节地“禅让”过,尽管“圣人们”对此津津乐道。
我无意成为古籍的翻译机,更无意成为前人的传声筒——虽然我从前辈那里获益匪浅。我只想表达自己对历史的看法,或者说是对人生的认识。“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历史又何尝不是人生?
我必须承认,起念写“我的五千年”很偶然。2014年11月初的某个黄昏,下班回家的路上恰逢堵车。那天下雨,雨水中的灯光迷离,迷离得就像很久以前的往事——历史。如果那天不堵车,不下雨,我是否会写这套书?应该会的,只不过不是在那一天罢了。我想我一定会在某个瞬间里进入历史的时空。
那天晚上我没有像往常一样打开NBA频道,也没看书,一口气写下本书的第一章《神奇的三皇》,接下来的一切似乎顺理成章。写下这套书,既偶然又必然,如同宿命。
我无法给写下的东西定位,论文、杂文、小说、评论的成份都有,姑且称之为“跨文体”吧。是什么文体也许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在写作中体会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愉悦和激情,似乎我以前的那些写作练习就是为了这个东西做准备。
屈原在《天问》里问了很多问题,直指上古的传说与历史。上古史是非信史时代,由于没有文字,史书中记载极少,而且都是一些支离破碎的碎片,同时因为口耳相传的缘故,很多东西已经走样,那些有限的碎片凌乱、迷离,要把它们拼接、 再组装成一幅完整的画面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在重新梳理这些史料传说的过程中,我忽然理解了屈老夫子为什么有那么多疑问,因为每一个碎片都是一片疑云。
那些疑云不是“偶尔投映到波心”那么简单,我无法对它们挥挥衣袖,它们驱使我思考、辨析,并用想象把它们粘合起来——想象是和疑云最接近的一种物质。想象的部分对于我很重要,它们给了我叙述的激情、言说的空间以及写作的乐趣。需要说明的是,那些想象只是针和线,把那些碎片连缀成一个相对完整的图片,关于传说或史实的部分无一字虚构。
本书在“天涯”网站连载时,“天涯看点”的推荐语这样说:“作者的文笔幽默,可以将各种文献记载的文字变成一个个丰满的故事,描述的人都是活灵活现,而且有些观点也与传统的史学观点不尽相同,这正说明了作者是一个独立思考的传作者,而不是一个翻译古文的‘翻译’”。我不知道自己的写作在多大程度上达到了推荐语的赞誉,但它准确地道出我的写作初衷与企图:尽量写得有趣一点,尽量远离“主流”,尽量发出自己的声音。
“我的五千年”系列将是一次漫长的写作跋涉:从三皇五帝一直写到民国,预计二十部左右,呈现一个完整的五千年编年史。
三皇五帝到夏商是中华文明的童年期,文字直到商朝中期才出现,这段近两千年的历史在史籍里记载很少,所以我把这两千年合在一起。写第一部的难处在于搜集资料,周以后的文字记载就多了,但也带来另一个难处:取舍的问题,从一堆乱麻中理出头绪并不比找到零星的线索容易。
第一部以后的每部都将是某个时代的断代史,比如目前正在写的第二部《西风烈:西周篇》,第三部《东风破》写春秋,第四部《百花煞》写战国……最后一部写清朝《大江东去》。
不多说了,看我写吧,跟我一起走过五千年!
借此机会,我想对父亲说:请允许我把“我的五千年”第一部《上古迷思》,五千年中的两千年献给您,是您把我领入如此迷人的文字之境,尽管您不让我学文科。您是我的父亲,也是我的导师,一直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