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说《归去来兮》(十二)
本来侧放在床头的柜子被她搬到床对面,柜子上有一台底部装有录像机的电视,电视机顶上散搁着几盘有公立图书馆标记的录像带,都是些与求职、面试以及怎样办理移民有关的带子。
Walk—in式的壁橱里挂满了各式行头。长短厚薄,一应俱全;洋礼服、旗袍中西合壁、有些衣服上的标签尚未去掉,我看了一眼标价,暗自咋舌。她哪来这么多钱?那些衣服中的任何一件都抵得上我整个Summer换洗的衣物。她能买得起这么贵的衣物,又何必屈尊和你合租房子?那时你有此疑问,是因为你拿王琳做参照,你其实根本不懂女人,哪个女人不喜欢漂亮、时尚的衣服?尤其是漂亮女人。
你在床边站立了一会,手指在床单上轻轻拂过。可能是因为静电反应,你感觉指尖略过一缕缕火辣辣的刺痛。
你回到自己的房间,泡了杯茶,拿起一本在东亚图书馆借的中文杂志翻起来,可是你什么都看不进去。
你放下杂志,躺到床上,双手交叉在脑后,靠在叠起来的被子上。你想起自己曾写过的一篇小说。那是你在沉痛反思打字员变节其间,穷极无聊时写下的。故事地点放在一个虚构的古城安京,写某一个卓有成效的农研所年轻技术员与所里对其敬佩有加的打字员、推广科学种田的农村风流少妇以及意不在科学种田的纯洁农村少女之间的情事。小说充满了《金瓶梅》式的性描写或者说直接学习于《金瓶梅》,你原谅自己的抄袭,因为你严重缺乏直接经验。没有直接经验就没有创造力,这句话极有可能是马克思说的,可见维持创造力之难,你好不容易想出来的格言一不小心就是别人的牙惠。一开始,你给小说起了个很好听的名字,叫《你我的爱只能擦肩而过》,掂量再三,觉得太肉麻了,乃改称《倒塌的城墙》。抄改完毕之后,你为往何处寄这部心灵无比真实的大作大伤脑筋,想来想去,选中香港,香港的《金瓶梅》印刷得最精致了,国内一般相当级别的干部才能分到一套收藏在卧房里面。两个月后,你收到退稿信。香港的编辑比你想象的严厉得多也风趣得多,退稿信上的“评注”栏里赫然是几行毛茸茸的大字:先生中《金瓶梅》流毒何其深也!笑笑生一个足矣,再来一个就好笑了,本港亦不接受没有创造性的精神污染。
你脸红之余,对那位编辑先生敬而畏之。他的字可真好看,字写得像画,有点像安徽画家韩美林的字画。
你突然想到李琪,想她此刻在哪里在干嘛?是不是在店里买菜?你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回来。
电话铃冷不丁响起,吓了你一跳,难怪余光中先生仇视电话,称之为“催魂铃”。
HELLO? 你不情不愿地拿起话筒,嗡声嗡气地说。
根发吗?我是季伟,我儿子你干儿子今天生日,有个Party,你能过来吗?
季伟是你的铁哥们,也是你的学长,比你早来美国好几年。这小子气派非凡,据前辈和他自己介绍,来美国第三年就在校园里娶妻生于,铁了心长期备战,明显有殖民美国的嫌疑。他老婆南希是个ABC(美国出生的中国人英文缩写:American Born Chinese),祖籍和他同乡,已经培育出一男一女两个小ABC。想想人家不但有了花容月貌的老婆,而且还有不知是中国的还是美国的“祖国花朵”,你没法不惭愧,去他家你的惭愧心态就更严重了。可你还是不能不去,谁让你未婚就有干儿子哩。每次去他家,你的耳边响起母亲的叮咛:儿啊,什么时候我能抱孙子啊?她老人家有点心急,直接跳过了娶媳妇的环节。
那天王琳也在。她穿了一套素色连衣裙,一改肃杀之色,正在慈眉善目地逗弄季伟那个正在朝奶瓶上吐口水的千金玩。她的镜片看起来似乎都薄了些,看见你,她“嗨”了声,手中的奶瓶歪到一边去。屋里还有几个你不太熟的老中和老美,你连打一串“嗨”。
男主人不知哪去了,你找来找去没见他。女主人南希的国语差劲得对不起列祖列宗,又不肯在中国人聚会的场合说英文,季伟能把老婆调教成这样,实在好本事。你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向她打听出她老公是去给宝贝儿子买玩具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