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沉默的母亲》(三)
宋清的体质很好,注射了几剂抗生素后,很快就出院了。出院那天阳光明媚,那个介绍他家教的女孩来接他,并且问他暑假里她能不能去他故乡玩两天。巨大而突然的喜悦搞得宋清语无伦次,他想这个世界上比他更幸福的人大概就是娘了,如果她知道这个消息。
宋清红着脸问那个女孩能不能给他照张相,以学校大门口为背景。女孩一口答应,让他回宿舍打扮得精神点再来,她在大门口等他。
女孩给宋清整整拍了一卷,不仅校门口,校园里稍微像样点的建筑物都成了宋清自豪的背景。宋清从小到大也没照过这么多照片,捧着刚洗出来的照片,宋清笑 得比照片上的人还要开心,有张照片的背景是科教大楼,屋顶是翅膀状的,宋清也做了个飞跃的姿势,在灿烂的阳光照耀下,他看上去像一条黄灿灿的鲤鱼。
宋清拿到照片的那天下午,他收到娘舅的电报,电报上只有两个字:速归。宋清猝不及防被这两个字打懵了,眼前一阵发黑,等缓过一口气来,他拔腿就往外冲,手上紧紧攥着那叠照片。
第二天上午当宋清赶回村子,站在院门口,听见屋子里传出嘈杂的说话声和哭泣声,他踉踉跄跄地撞进门,心里喊着“娘”,嘴里却发不出声来。
屋里一下子静了下来,人声甚至人都消失了,只剩下他和娘。娘身上穿着一身过年才穿的蓝布袄裤,安安静静地躺在堂屋的角落,脸上盖着黄裱纸。宋清动手去 掀那层纸时,他的手臂无法控制地颤抖起来。悲痛是肯定的,但更多的却是难言的恐惧,有生以来,他还是第一次如此真切地面对死亡,一个至爱亲人的死亡。那一 刻,他居然荒唐地想到,如果自己躺在那,而娘现在怎么样?这个念头给了他一种奇异的安慰。
那层纸拿开了,娘的表情很安详,嘴角还挂着一丝心满意足的微笑。那样的笑容宋清非常熟悉,以前在自己学校拿到好成绩就会看见这样的笑容;或者茶叶收成 好的季节,娘也会如此微笑的。在宋清心中,这样的笑容是世界上最美好的风景,给他慰籍给他梦想也给他勇气。他没有来得及告诉娘,他能考上大学,不是因为自 己有多么聪明,而是因为娘给了他微笑。他把所有的照片都放进娘的口袋,然后象给娘盖被子一样把黄裱纸重新盖在娘脸上。
后来娘舅告诉他,他那天很奇怪,至少不少亲戚是这么看的,进屋后他没有哭,当掀开娘脸上的黄裱纸时,他居然面露微笑。把纸盖回去后,他才哭了,哭声像狼嚎。亲戚们不顾他的挣扎,硬把他从娘身边拉开,因为担心他的泪水湿了娘的衣裳,让娘过不了阴阳界,投不了胎。
娘下葬后,宋清守完头七才返校。娘舅直到送他去车站的路上,才告诉他娘的死因。
娘舅上次去省城看宋清回来,娘已经在他家守了一宿,她那双熬得通红的眼睛就像行将熄灭的煤油灯芯子。娘舅说宋清没事,就是得了感冒,快好了。娘的脑子 非常清醒,她说清儿得了感冒,你就放下学生不管上省城去?你跟姐说实话,清儿到底咋了,姐就是要闹个明白。娘舅只得把实情说了,他用非常轻松的口气说着急 性肺炎,听起来肺炎和感冒几乎是一回事。他愈说得轻松娘就愈疑惑担心,娘舅急得赌咒发誓说如果清儿有个三长两短,他就一头撞死。娘拉着娘舅的手说,这么大 人了还尽说傻话,你和清儿都是姐的命根子。姐的命不好,半仙老早就说了,还拖累了你姐夫和清儿。娘舅安慰说,姐夫命薄,不怨你,姐你莫听那狗屁半仙的屁 话,他自己现在只剩半条命了,成天躺着起不来,有啥仙气?清儿是个争气的娃儿,全村就出了他一个大学生,谁不羡慕姐好福气?娘深深地叹了口气,姐命苦,受 不了福。
娘离开娘舅家时说,他舅,清儿没事的,以后你多去看看娃儿。娘舅以为娘想通了,也没往别处想。娘还笑着说了一句歇后语,挺斯文的套儿话,解铃还需系铃人,娘舅当时不懂娘说这句是什么意思,直到两天后才明白过来。
那时娘刚被救醒,卧在床上,面朝墙壁,一句话都不说。娘舅说如果农药是真货娘那一次就没了。等村子人都走了,娘舅问娘为什么走这条路,娘很平静,就象 交代给茶树施肥一样,清儿与我命相克,把我的阳寿加给清儿,清儿就平安了。原来“解铃还需系铃人”是这个意思!娘舅泪流满面,放声而泣,姐啊,你咋这么傻 呀!娘抓着娘舅的手说,他舅,人抗不过命,这是命。
娘冷静得让娘舅害怕,他对宋清说那时说任何话都显得多余,他甚至连“ 想开点”这样安慰的话都说不出口,无论他说什么,她总是不动声色,甚至还露出笑容来,她让一切劝说的话语都显得空洞无聊。
在此后的三天里,娘身体完全恢复正常,她让娘舅帮她一起去茶园除草,还让娘舅陪着去镇上买了七只鸭仔,说等清儿暑假回来就能吃了。娘舅听见这句话,一 直悬着的心才放下了,一高兴去饭馆买了半只卤鹅,娘没像以前那样怪他乱花钱。娘舅流着泪对宋清说,那天晚上你妈还喝了酒,我没想到那是绝命酒啊!吃完饭, 你妈说她头昏要早点休息,我就先回去了。第二天下午,我放了学就去看你妈,门从里面反锁着,等我把门撞开,你妈已经走了。我不晓得她从哪里弄了瓶“敌敌 畏”来,清儿,我没看住你妈,她的死我有责任。
宋清缓缓地摇摇头,哽咽着说不出话来,泪水不停地涌出。
娘舅担心宋清伤心过度,说要陪他一起上省城。宋清抹了抹眼睛,响亮地说,娘舅,你放心,我会好好活着。
娘舅在外甥的脸上看见了姐姐的表情。当载着宋清的公共汽车启动时,娘舅捧着脸蹲在地上呜呜地哭起来。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