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遗忘》(七)
校园里忽然沸腾起来,接着铁门大开,背著书包的孩子们潮水一样涌了出来。老人踮起脚看,张三注意到有一个穿着皮衣的妇女站在老人身后不远的地方,皮笑肉不笑地盯着衣衫褴褛的老人。
老人举起手来挥舞着,喊道,小华,小华,我是爷爷。一个比张三小几岁的清秀男孩出现在门口,他脸上笑容一闪而过,两眼瞟着他旁边的同学。有两个孩子看看他,又耸着鼻子打量着老人,不约而同地捂起嘴。
叫做小华的男孩转过脸去,装作没看见老人低头往前走。老人一把拉住小华,颤声说,小华,我是爷爷呀!今天是你生日,看我给你买啥了,你爱吃的什锦糖,还有遥控小汽车──老人的话,笑容和手上的东西被一只手打落了。
那个黑皮妇女把小华拉到身后,像只公鸡一样张牙舞爪:老贼,你还嫌丢我们家的脸不够?!你儿子给你害得头都抬不起来,你还敢妄想小华认你这个爷爷?你瞧你的脏相,还敢拿东西给小华吃,他生病了怎么办?你快滚吧,你没见孩子不愿跟你讲话嘛!
老人嘴唇颤抖着,呆呆地望着被那黑皮妇女夹在腋下的孩子,脚像钉在地面似的一动不动黑皮妇女拽着孩子离开校门,孩子回头看了一眼老人……
老人目送着孩子消失在街角,缓缓弯下腰去拾散落在地上的东西,一面剧烈地咳嗽着。
张三从花坛里跳出来,一言不发帮老人捡东西。
看见张三,老人象受委屈的孩子似的,捂着脸沙哑地哭起来。张三像个小大人似地拍着老人后背,那时他觉得老人更亲了,他们都是被人抛弃的人:一个被爹娘抛弃,一个被儿子抛弃。
就在张三渐渐习惯了和老人相依为命的生活时,张三在街上遇见了毛头。
毛头比以前更黑更魁梧,张三觉得毛头简直就象一面厚实的门板,一伸手就能把他捏扁。张三吓得心疯跳,怕毛头晓得是他告的密,毛头不一刀捅死他才怪.毛头打了个响指,说,我胡汉三又回来了!张三,不认识老子啦?谁教会你二指禅的?跟着老子干吧!张三悬着的一颗心落下了,说,好吧。
张三不能和老人一起去拾荒了,起初他还撒谎,后来就不耐烦了,冲老人吼道,我不要你管,我又不是你孙子,你管我干啥?!
老人说,娃娃,我没什么本事,可吃过的盐比你吃的饭还多些,你跟我讲,你是不是有什么麻烦,我……
张三不敢听下去,他怕自己把毛头的事说出来,老爷子那把老骨头和自己这把嫩骨头还不够毛头一脚踢的。
张三不再回棚屋了。
如果说一开始他是被逼的,后来他就心甘情愿了。每日大鱼大肉,看电影,打游戏,衣服也换新的了,甭提多逍遥自在。晚上也不用睡桥洞了,毛头说,这个城市到处都是咱们的家。该睡觉的时候,毛头带着张三翻墙到学校里,撬开教室窗户,无风无雨免费睡上一晚,比棚屋舒服多了也刺激多了。毛头对张三说,没跟错我吧?咱们过的是共产主义。
张三这段“共产主义”的生活同样未能维持多久。
翌日,张三刚在百货大楼发了财,毛头和他勾肩搭背兴冲冲地朝街上走,一个背着篓筐的身影挡住了他们的去路。
老人眍?着身躯,哀伤地望着张三,说,娃娃,你知道你在干什么?等你后悔就晚了,你有手有脚养得活自己,有朝一日,你象我这糟老头样的,自作自受,有家回不了,哭都没用。
毛头昂着头,说,死老头真是废话!没手没脚还怎么做贼?你倒是有手有脚,就是不中用了,想吃我们这行还吃不了,快滚蛋,捡你的破烂去吧。
老人依旧站在原地,用手蹭了蹭鼻涕,说,娃,你跟我回去。
毛头不耐烦了,大叫,滚开!伸手大力推去,老人应掌跌了开去,摔倒在街心,头磕在隔离墩上。老人捂着头大叫一声,身体扭曲了几下就不动了,血从指缝里沙一样往外漏。
张三“哇”地一声大哭起来,挥拳朝毛头没头没脑打去。毛头吓傻了,任张三对他拳打脚踢,看到街心那一滩愈来愈大的血迹,他明白他干了什么,这个还没长大的孩子害怕得身体瑟瑟发抖,突然狂叫一声“啊”,飞奔起来,边跑边喊,谁也听不清他在喊什么。他疯狂地街道上狂奔,好像后面有无数人追逐而来。
张三冲到街心抱起老人,老人已经永远地闭上了眼睛,嘴角扭曲着。张三哭道,爷爷,爷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