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殇》(四)
宋清已经没有时间写诗了,为了完成生产指标和多拿奖金,没日没夜地加班加点,回到家,常常一身臭汗,澡都顾不上洗倒头就睡。梦乡才是他一天最好的时光,他梦见自己和梅丹 凤徜徉在铺满鲜花的校园中,梅丹凤在花丛中朗诵著他的诗……他不仅不再写诗了,给梅丹凤的情书也少了,尽管他很想写,可一旦拿起笔又不知该说什么,他无法走进那个南方城市的风景和生活。但是对梅丹凤的爱始终是他的慰藉,并支撑著他的每一天,他觉得他正在经历苦难,而梅丹凤在背后陌生的城市里注视著他并且为他流泪。
宋清没有白忙活儿,每月的工资加奖金顶得上父母以前每月收入的总和。父亲在酒后微醺时,对宋清说:不上大学就不上大学,大学毕业了又怎麽样?还没你拿钱多呢!还不都是一个活法。
宋清嘴里虚应著父亲,心里很难过。他知道自己多么想上大学,哪怕毕业后不拿钱都行。
就在宋清疲于奔命地忙于生计的时候,有一天忽然接到省文艺出版社的来信,信是打印的铅字,只有“宋清同志”四字是潦草的手书,信云:我们对您的诗作很感兴趣,有意为您出一本诗 集。由于经济上的原因,本社不得不象征性地收取一定的出版费,费率按百页一千元计,请尽早与本社联系。书名自定,诗作自选,每二十行按一页计。
那封信就像漫长梅雨季节之后出现的第一缕阳光,宋清心里亮堂就像烤炉里的火光,并且差点把手塞进烘制麦饼的烤炉内。他高兴的是一来可以出书,以前都是看别人的诗集,现在终于有了自己的诗集,他将要把诗集命名为《雪中梅》,副题是:献给我爱的女孩。二来是他把出版费理解成了稿费──他还不能理解为什么出书的人反倒要倒贴钱给出版社,他以前等在杂志上的诗都有稿费,虽然很少。直到父亲跟他不厌其烦地解释了好几遍,宋清才有些反应过来。父亲说:傻小子?现在谁还读诗呀?出版社有出版社的苦衷,编辑也要吃饭,要是出一本书赔一本书,你想他们还能拿工资吗?
父亲的话在青年宋清心中产生了很大震憾,自己有多长时间没读诗了?有多长时间没写诗了?不过,宋清打定主意倒贴钱也要出诗集,而且诗集要有二百页。
父母对望彼此,谁也没言语。半晌,母亲才开口:孩子,你想买个出书权就买吧,妈知道你心事。
父亲一言不发地进屋了,母亲匆匆对宋清说:你也早点休息吧,明天一大早还要上班哩。就尾随父亲进屋去了。
宋清当晚就给梅丹凤写了封热情洋溢的短信,说要送给她一份神秘礼物。第二天早上上班途中,他把信扔进邮筒之前,在信封上吻了一下。
上完小夜班出厂,已经快十点了,揣著刚发的一叠工资和奖金,宋清兴冲冲地跑到农贸市场,想给父亲买点猪肝给母亲买些她爱吃的蒜苗。
晚上十点的农贸市场灯火通明,恍若白昼,甚至比白天还要热闹,叫卖之声不绝于耳。宋清穿梭于其间,既感自豪又觉沮丧,大学校园晚上十点是什么样的光景呢?听梅丹凤说她们学校每晚都有舞会,周末还有什么“文学沙龙”。宋清不明白什么叫“沙龙”,又不意思问,他到现在也不知道“沙龙”到底他妈的指什么。
宋清站在瓜菜摊前看着一个个价码,拿起一把蒜苗看看是否新鲜。摊主见他半天没动静,没好气地说:“你以为你在看文物展啦?不买就走开,别挡道!”
宋清听声音还耳熟,就着昏黄的灯光,仔细望着摊主,顿时惊呆了:她竟是初中的语文老师,那个断言宋清将成为一个抒情诗人的语文老师!宋清生怕给她认出来,赶紧低了头抓了两大把蒜苗交给她过秤。
语文老师的腔调立刻变了:小老板,刚才真对不住,天热人火气大。
宋清感到鼻腔直发酸,放下二十块钱,拎起蒜苗逃也似地走开了。语文老师在后面喊“哎,小老板,找你钱”,宋清低着头,闪进灯火阑珊处。
宋清蹲在街角的阴影里,没来由地悲从中来,想哭却哭不出来,但是心里堵得难受,他从地上摸起半块砖头,狠狠地砸向旁边的一棵大树,嘴里喊号子似地骂道:我操!
砸向大树的那块砖头弹回来,反砸到宋清脚上。宋清双手捧着脚,单腿跳着,连声说,我操!
宋清想起还没有买猪肝, 于是拎著沉甸甸的蒜苗,一瘸一拐地穿过洒满烂菜叶和鱼肚肠的街道去肉铺买猪肝。半道上,他听到父亲沙哑的声音。父亲在吆喝:新鲜游水大红鲤呀!最后几条了,买一送一。
父亲一手拿烟,一手挥赶苍蝇蚊虫,灰尘和汗水把他的脸涂改得面目全非。
宋清迟迟疑疑走到父亲面前,叫了声:爸!
父亲愣了一下,然后说:你来这干嘛?快回去,你妈还等着你吃饭哩,告诉你妈,我把这几条鱼卖完就回家。
宋清放下蒜苗,低着头,一声不响绕到鱼档里面,把父亲挤到一边去。站了一个多小时,还有两条没卖掉。父亲把那两条鱼抄起来说:回吧,咱自己吃。
收拾好鱼档,父子俩回到家已近午夜。守坐在桌前的母亲见他们回来,忙揉著发红的眼睛去盛饭。
宋清给父亲端饭的时候,突然想起忘了买猪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