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娃儿》007 世上少有
桂圆盯着璐瑶看,好像等着她颁奥斯卡奖。心里小鼓直敲。
左璐瑶吐口大气,咧着嘴,“我房贷还清了!”
蓦地,全身劲儿松懈下来,桂圆如释重负。
真怕闺蜜突然宣布结婚——姐妹同盟瞬间瓦解。只剩她一个人在围城之外。现在好了,代桂圆大声恭喜左璐瑶,无债一身轻,彻底成为独立女性。不过,桂圆也疑惑,她怎么做到的?左璐瑶左不过是个航空公司人力资源组的普通员工,下班时间总爱投身“艺术”,尤其喜欢看展览,按理说,不可能赚多少外快。虽然左比她早买房,可价格差不了多少。左父母均去世……难道,是继承了什么巨额遗产?正是高兴的时刻,桂圆不扫兴,没问。又或者是,谈了个有钱的男朋友?人一出手就把债平了?不是没可能……
对着光,桂圆发现璐瑶头发有点不对,问:“你打薄了?”眼神朝前额。
“我现在都不敢洗头,肉眼可见地掉头发。”大学时的璐瑶,是以头发茂密见长。号称海草女神。现在呢。璐瑶感叹,“不仅要为单身发愁,还得为头发心忧,太难了。日子太难了。”
“擦点生姜。”
“有用么。”
“我给你弄弄。”说着,桂圆就要去厨房找生姜。路过客厅一角,她朝柜子的花探了探鼻子。
“别闻!”璐瑶惊叫。
桂圆连忙把鼻子收回来。
“有毒。”
桂圆咋舌。
“那是夹竹桃,花茎根叶都有毒。”
“那摆在这干吗。”
“喜欢它的花语。”
“是什么?”
“有毒的爱。”
桂圆真佩服璐瑶的恶趣味,世上少有。
桂宝跟亚玲招呼了一声。出门了。他要去接姐姐,开车。车是书画院的。院里没有专职司机,桂宝过去之后,兼任,好在平时活动不多,用车也少。桂宝白得一辆车开。
其实这天亚玲记着女儿生日。只是一年年大了,她怕主动提,女儿会有压力。
郝亚玲还是觉得生日这天回家住好,她怕桂圆就在璐瑶那住下。她给桂圆准备了一碗寿面,还没下水,就对面条念了九十九遍观音心咒。桂圆吃了,相信生活应该会有起色。
桂宝一走。亚玲开始收拾家。眼么前还有个事,一会儿,居委会要来录视频。社区慈孝人物评选,郝亚玲入围。据说呼声很高。亚玲多少有些得意。
这些年,无论走到哪里,她的口碑都一流。现在到了女儿这,也不锦衣夜行。亚玲唯一愁的,是家里东西太多,太拥挤,怕拍出来不好看。后来桂圆给她出了个主意,就拍客厅小沙发那一片,临走之前,桂圆还帮老妈布置了挂画,摆上了花。有点网红开直播的意思。
郝亚玲饭桌上的菜都端进厨房。
奶奶在里屋喊,“亚玲,我那件刺绣马甲呢。”难得接受采访,奶奶讲究。
亚玲认为这是添乱。她急促促走进去,“妈,二十年前的东西,别惦记了。”
“我要穿。”是商量的口吻。
“好像没带过来。”
奶奶轻啧了一声,“都没有上电视能穿的。”
“这不是电视,就录个视频。”
“要在居委会门口的屏幕放不是。”
人明白着呢。
“那件花褂子就不错。”
“太老相。”
快八十嫌老相。没处说理。
“披肩披上就成。”亚玲继续劝。
奶奶同意了。
安顿好屋子和婆婆。亚玲才想起自己来。她连忙去洗手间,梳子蘸水,头发篦齐整。再涂点桂圆用的BB霜,把脸上的斑啊点啊的遮遮。刚弄得差不多,居委会人到了。主任带着两个工作人员,拎着两盒粗粮做礼,满面春风。
一阵寒暄。老奶奶坐沙发上,摄像机架起来,亚玲翘着屁股坐沙发扶手上。奶奶抓着亚玲的手。看着就亲。
居委会主任,一个半老不少的妇女,笑道:“奶奶,说两句。”奶奶有点好忘事,但口才不错。让说就说。她抬头看了亚玲一眼,“我这儿媳妇好。”一语定性。然后继续,“我儿走得早,家里寒淡。一直是儿媳妇带我,还带两个娃儿,这样的好儿媳,世上少有,我老太婆命好……”说话间泫然。亚玲也惊一跳。两个摄像小伙,见老人如此动情,鼻子也发酸。主任向亚玲翘大拇指。郝亚玲被弄得不好意思,一个劲说都是应该的。
奶奶讲完亚玲讲。平日里她能言善道,可面对镜头,紧张,说话干巴,又怕出错。因此颠过来倒过去都是那些面上的话。主任说放松,对,放松了讲。亚玲还是两臂抬着。录了好几回,终于像点样子。于是收工。
人刚走。奶奶说疲累,要上床躺会。亚玲把人扶上床,才得闲歇会。
“亚玲,”奶奶又在主卧喊。
亚玲唉了一声,忙上前。
“嘴淡。”奶奶说。晚饭吃粥。或许没饱。
“嚼嚼榨菜?”
“想吃面。”
“一会桂圆桂宝回来一起弄。”
“肚子空。”奶奶瘪着嘴。她牙掉了不少,不能吃硬的。
“我去下。”亚玲打算给她下挂面,被念过经的手擀面,留给桂圆。
“鸡蛋要溏心的。”奶奶叮嘱。
老讲究。没办法。刚才还是慈孝人物,亚玲就是再不耐烦,也得办。一会儿,面出锅了,搭头是西红柿,煮得烂烂的。溏心鸡蛋卧在上面。
“一起吃。”
“不饿。”亚玲说。
“下这些个,吃不完。”
“明儿早上吃。”
“那得坨。”
亚玲不舍得剩,只好摸了个小碗来,分了一点。
“桂圆桂宝呢。”
“在同学那。”
“今儿桂圆生日。”奶奶说。
亚玲愣了一下,难为她还记得。
奶奶从床头褥底下摸出六张十块的票子。多少年,逢年过节过生日,奶奶给压岁钱、礼钱,一律六十。过去还可以。放到现在有点拿不出手。
“妈,一家人,不讲究这些。”亚玲不说嫌少。
“拿着。”奶奶用当家人的口气。亚玲只能收着。
吃了几口,奶奶放下碗,两手放在被褥上,头头微微上抬,四十五角看天花板,作畅想状,“像桂圆那么好的姑娘,得配个什么样的才好,”顿一下,自问自答,“起码得博士、状元。”亚玲听着实在别扭,纠正,“穷博士也不行。”奶奶较真,“人穷,志不短就行。”亚玲知道没法掰扯,她是老观念老思想,人穷,志能大到哪儿去。这是个悖论。
奶奶嘴不收,“只要肯努力,一样能熬出日头。”
亚玲听得难受,不得不纠正她,“妈,幸亏桂圆房子买得早,你知道现在这儿的房子入门费是多少吗。”
“什么叫入门费。”
“就是大概多少钱一套,能住,差不离。”
“多少。”
亚玲伸右手,大拇指藏下去。其余四根立在那。
“四万?”奶奶猜。
亚玲嘴角微微下拉,摇头。
“四十万?!”奶奶气提到嗓子眼儿。
亚玲鼻孔里发出一声哼哼,然后轻轻说,“再加个零。”
“这是天宫?”奶奶气乱。
“妈,您什么都不知,什么都不问。世界成什么样了,您管么。”
“我都快八十了,我倒想管。”奶奶道。
亚玲知道这天没法聊下去,该揉腿揉腿,该捏胳膊捏胳膊,做完全套,安顿奶奶睡觉。谁知老奶奶又想吃甜的。亚玲没辙。只好和了点蜂蜜给她。奶奶不乐意,说想吃饼干。就中间有白色夹心,两边包着黑片片的那种。
亚玲领会了精神,只好下楼去买。买回来,老奶奶又嫌直接吃饼干杠牙,要泡在牛奶里。冷的不能吃。亚玲又烫了牛奶,给端过去,饼干泡在里头,拿勺子挖了几口。老奶奶终于不折腾。说睡睡了,闭眼眯瞪着。亚玲才得空收拾自己。
先把BB霜卸了,油迹迹地。
镜子里面,那些斑啊点啊重新显形。
“亚玲——”
一道声音飘过来。奶奶又叫她。
“亚玲——”又一声,催命符似的。
郝亚玲不动,不出声。折腾一晚上,她实在有点累了。再慈孝也有烦的时候。
“亚玲——”声音继续。
不知道奶奶又找什么麻烦。
郝亚玲转了个身。没迈步子。她故意延迟。这声音仿佛冷风,让郝亚玲打了个激灵。她开窍了。过去,她总觉得是因为自己做得好,样样到位,才博得婆婆的好评。现在看,这似乎是老人的策略——只要她郝亚玲孝顺的名声在外,奶奶就是安全的。毕竟儿子不在了,再没有点社会道德约束,拢住她郝亚玲,她老人家比较被动。
想到这儿,亚玲又觉得奶奶实在多虑,儿媳妇是假的,孙女孙子也是假的?会对她不好么?再往深了考量,亚玲脑子又转了个弯,认为婆婆太聪明。孙女孙子是真的,可他们能像她郝亚玲伺候那么好么。显然不能。
如此分析,亚玲感觉自己被笼络了半辈子,却没得到什么好处。不禁气闷。
“亚玲……你干吗呢……亚玲……”奶奶叫得更密。动静有点大。郝亚玲憋不住,连忙赶过去。老人脚下不稳,万一摔出个好歹,都是她郝亚玲的麻烦。
“我那棉花枕头呢。”奶奶已经起来了,问。
“前几天才说要荞麦皮枕头。”
“睡着耳朵边老嗦嗦响,还是棉花的好。”
“拆了晒,还没缝上呢。”
“用棉毛裤折一个,先凑合用。”奶奶吩咐。
亚玲唯有照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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