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父亲日记里的文 字 ,这是他的青春留下 , 留下来的散文诗。多年以后我看着泪流不止, 而我的父亲已经老得像一个影子...这是那一辈人留下的足迹, 几场风雨后就要抹去了痕迹。这片土地曾让我泪流不止, 它埋葬了多少人心酸的往事..." 李健的歌"父亲写的散文诗" 我听了一遍又一遍。我清楚地知道,父亲一辈子受过的委屈, 除了我和妹妹铭记缅怀,在我们之后就将烟消云散了。
华夏民族是健忘的民族。才几十年的功夫,才一两代人的间隔, 那些家破人亡的苦楚就不再被人提起。甚至,我们这一辈, 大多数已经弄不清楚五十年代那场"反右"运动的前因后果, 来龙去脉。倒是常见"文革"二字被大众当作挡箭牌一般挂在嘴边。 每当网络纷闹,争执双方互给对方戴上一顶"文革"的帽子, 于是自己就俨然成了被迫害的无辜之流了。 这类充满黑色幽默的场景,滑稽乎,悲哀乎?!
反右---你如果不了解那场运动, 可以去读一读作家丛维熙的纪实文学"走向混沌"; 可以去翻一翻作家张贤亮的"灵与肉","绿化树"; 可以去看一看谢晋的"天云山传奇","芙蓉镇"; 如果你的神经足够强健,那么或许你愿意去查一查,那个叫" 夹边沟"的地方,曾经发生过什么...
我其实已不指望今天这个物欲横流的世界还会有人对发生过的苦难产 生共情。我们现在从某种程度上其实也是在 , 借丛维熙的话 , "走向混沌"。但是,当我读到杜鹃的"天鹅之歌", 我惊憾而感动了!
"天鹅之歌"直接就把我带到了爸爸曾经讲述过的他的大学校园。 在那个座落着未名湖的地方, 多少才华横溢的年轻学子一夜之间成了敌人,有的失学,有的劳教。 如果杜鹃的小说有原型的话, 我甚至高度怀疑他和我的父亲是擦肩而过的校友。
据我父亲说,被打为右派的同学多为学业优异, 才艺皆通的天之骄子。当年的北大校园里,聪明优秀的学生, 以来自上海和广州的居多。而运动开始后,许多平日学业困难, 灰头土脸的学生终于扬眉吐气,一展威武, 以秋风扫落叶般的残酷无情, 狠狠地把同龄人中的佼佼者们打翻在地。 父亲在那个节骨眼上收到了奶奶的家书,告知爷爷也成了右派。 于是父亲的学生干部职位立刻遭到罢免。 他痛苦地看着身边人整人的悲剧丑剧不断上演,他学会了沉默不语。在公开场合沉默不语,后来成了父亲一辈子的习惯。只有关起门来,我们才知道他多么健谈,活跃。
杜鹃 笔下的男主角,因为家庭的牵连和右派的帽子, 失去了诗意的初恋和阳光的前程。后来为了生存, 被压在社会底层的他接受了一桩仅仅是以活着为目的的婚姻。 两个来自完全不同世界的男女,没有三观的共识,没有审美的互赏, 一场家庭纠纷之后,就彻底冰封了彼此,成了同一屋檐下的陌路, 一直到生命的终了。
我读了"天鹅之歌"后曾经琢磨, 胡适和他的小脚太太也是如此不同,为何磨合得还算夫唱妇随? 转念一想,胡适哪里经受过政治迫害啊?!什么叫政治迫害, 那是永世不得翻身的绝望!虽然"芙蓉镇","牧马人" 里的右派男主均有幸在人生底谷中被荡气回肠的爱情所照亮, 但我相信杜鹃的小说,写出的才是绝大多数被迫害者的真实遭遇。 那是一种被迫在窝心,颓丧,麻木的精神状态下苟活的苦难人生。 一场运动,毁掉了许许多多人一辈子的幸福。
通过爸爸口述他的几个右派同学后来的人生境遇, 我格外信服杜鹃的故事。杜鹃笔下的男主, 后来把人生仅有的乐趣寄托在了女儿身上。女儿没有让他失望。 女儿长大,成才,出国,并且把父母接到美国一起生活。
异国他乡的晚年,对于早已互不相扰, 彼此眼皮底下的那份陌生已经达到了默契境界的夫妻, 本来可以相安无事至自然完结。可是一场新冠瘟疫,击倒了男人。 风烛残年的他,弥留在生死之际, 脑海里又闪现出未名湖畔的青春初恋, 又回荡起挚爱一生的舒伯特小夜曲。人生,欢乐稍纵即逝。 这冰冷的世界,唯有舒伯特的音乐,是精神的避难家园。这支曲, 曾是他的母亲的最爱,于是也成了他的最爱。爱情,虚无又残酷, 唯有妈妈的怀抱,才有永久的温馨,噢,妈妈!
杜鹃,感谢你,为我们的父辈谱写了一曲最后的挽歌。 对于他们那一辈人,生命的帷幕正在缓缓落下。 他们饱含过各样艰难, 在无望中倾其所有地把我们当作其生命里的希望和光亮,就凭这, They deserve a good song of Remembrance, a good song of Farewell, a good song of Thanksgiving。
杜鹃说,在她最新出版的小说集"阳光屋"里,"天鹅之歌" 是她最喜爱的一篇。我闻知欣慰。表面读来, 这只是一个即将离世的老人的迷离,错乱,脆弱,感伤的呓语, 自白。而背后其中,却是生命曾被践踏, 破碎难圆的那种无法承受之重。
杜鹃来自一个充满了爱的家庭。她的父亲温和,爱家, 而且不乏生存智慧。杜鹃在"追忆父亲的一生" 的系列里写过她的父亲为什么一生没有写过入党申请书, 给我留下深刻印象。杜鹃每年都会著文纪念已在天堂的父亲, 她叩问:"父爱的温暖,究竟可以温暖多久?" 其实她知道答案,我也知道: 像永远一样久。杜鹃的妈妈更是让我敬佩。她在25岁, 众人都浑浑噩噩,狂热盲从的年龄,已经冷静地看透了政治和斗争, 从此成了逍遥派。这样的父母,一定潜移默化地影响着杜鹃, 于是她也不喜暴力革命,残酷争斗。于是读者发现,杜鹃的文字, 有一种温柔,一种恬淡。
杜鹃还是一个有着信仰追求的基督徒。她下笔时会祷告, 以求写作不偏不离上帝的道。从"天鹅之歌", 我读出她有心探寻父母前 辈心灵足迹的愿望, 这实在是弥足珍贵的品质,在同龄人中极为难得。
"天鹅之歌"的文字,精准优雅,细腻传神,含蓄克制。 我再借机发挥一下,望杜鹃包容海涵: 男主人,一个昔时的右派, 漂洋过海远离了那片曾带给他心酸痛苦 的土地。然而在他的平静晚年, 竟然遭遇了新冠瘟疫而不幸中招。我认为这样的结局极具象征意义。 或许我们都该自问: 这世界,真的还存在净土吗?现今同时席卷东方,西方, 高歌猛进的左风,不就像新冠一样吗?
就像杜鹃在纪念父亲的文章里写过的: 父亲只是先去了天堂。是的,我和杜鹃都有幸拥有过最好的父亲。 而今他们都已经歇了地上的劳苦,安息在天。地上的父亲, 陪伴终有时。让我们向着他们离去的背影鞠躬致谢。今后的路, 我们当仰望自有永有的天父,继续下去。亲爱的杜鹃,让我们共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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