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来不记日子。爸爸在的时候,逢年过节,他都会发个短信,尽管都是庆贺的套话; 孩子生日,他早早预备红包,等在我下班回家的车站; 冬令夏时,他会准时提醒,让我们别忘了往前往后调拨时间,免得影响工作上学。有爸在,我习惯了不记日子。
爸走后,我没有一天不想念他。白日黑夜就这么一个个过去,我还是不记日子。
有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格外清晰的梦。我梦见爸爸,妈妈和我一起在户外春游。那真是春光明媚,草长莺飞的时节,我的心花一路怒放。梦里的爸爸依旧风度翩翩,还是那个让我的同事们看了一眼都会惊叹激赞的中年学者。我们好像踏青在故乡的一个风景名胜。山坡上梅花盛开,欢乐的人流串动左右,但是并不拥挤。一切都是那么悠闲而适度。我挽着爸爸的胳膊,特意捏一捏,嗯,不瘦,爸是健康的,我心满意足。我们随着人流上坡。到了坡的高地,游人开始从另一面奔下山坡。"月牙湖,月牙湖!"人们欢乐地喊着。我看见山坡下一片波光粼粼。湖边的沙滩上众人在戏水欢笑。这时我突然意识到爸爸已经是老年人了,而且身体有恙。于是我说:"来,下山的时候我走前面,妈妈护后,让爸走中间。"接下来,梦境就模糊了。
清晨醒来,我久久沉浸在难以形容的大美无言之中。我想起庄周梦蝶的故事。庄子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只花间起舞的蝴蝶。醒来后,他迷惑: 我到底是变成了蝴蝶的庄子,像梦里的那样; 还是变成了庄子的蝴蝶,像现实的这样? 真实和虚幻,当真分得清吗?
既然梦或许就是实,实可能只是梦; 既然我们永远跳不出来,永远无法道得明何为生何为死,我为什么非要认定爸爸的离去一定是"实"而痛不欲生呢?我们父女在梦里的重逢相伴,完美无缺,带给我的是实实在在的幸福,又何必用"虚"来否定? 梦里的拥有也一样是真切的拥有啊!
仿佛被注入了新的能量活力,我一整天神清气爽,心情振奋。晚上我忍不住在微信里把梦告诉了妈妈和妹妹。妹妹马上告诉我:"昨天是爸爸离开我们整整半年的日子。" 妈妈接着说:"是的,我怕你们情感再次波动,没有敢提。我是一直数着日子的。"我这个天天哭泣,却不知今宵何日的人啊,爸爸,你是借着梦境在帮我记着日子,就像从前一样吗?!
曾经午夜想爸的时候,羡慕过哈姆雷特: 如果爸爸向我显现,我也会象王子那样扑过去。我从此不再怕黑。
爸爸未曾来过。国王是冤魂不散,我的父亲则是清清爽爽地完成了地上的使命,无牵无挂地升高到了我够不着的地方了。爸也极少入梦,尽管我们日里思他。仿佛,他并不想我们总是念叨旧,忽略新。流水方能不腐,生命蓬勃更替。他总是愿意我和妹妹多花心思在孩子们身上。昔日的开导还在耳畔:"洒脱一点,没什么嘛!"只是,现在,他无法再用言语向我们循循善诱他所理解的大道自然,只能用刻意的疏离来继续教诲,望我们领悟。他希望我们迈开大步快乐往前。
只有,在那些值得纪念的特殊日子,爸爸还会回来与我们短暂相聚。他用他的方式传递给我们他的"不离不弃",让我们温暖,宽心。他还在帮我记着所有的日子。
爸爸走后,我看到许多奇妙的发生,让我的生活越变越好。多少年来我的种种不如意不顺心,我在爸爸面前的那些长吁短叹,愤世嫉俗,竟然一一不经意中冰雪消融。爸爸过去除了开导我,却也无可奈何。而今,我爸似乎"神"了。他在冥冥之中做了什么,让我和妈妈得着眼前如此的安乐?!
我不得不相信,爸爸,你依旧在我身旁。我不得不相信,超脱了身体束缚,灵魂彻底自由了的爸爸,是在一个更美好的维度空间。我不得不去想象,当我认真踏实地走完地上的路,去和我爸相聚重逢时,我会讶异那种难以置信的美好。我会为我当年所有"苦苦求生"的愚顽执意而摇头啼笑。而我爸,届时定会等候在天堂大门迎新的众生之中。他会一眼认出我来,拨开他众,只向我的方向而奔,口里呼唤,带着从前一样的殷切:"女儿,我的女儿!"
我会伴着喜乐过好地上的每一天,绝不荒废。无论世界如何演绎它的荒谬,我一律拒之门外。我有我的盼望,我不会辜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