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日子,每当晚饭后站在水池前,脑海里马上回荡起同一个旋律,不自觉就跟着哼唱起来,同时眼泪哗哗而下,手下高高堆积的碗碟瞬间变得模糊。"晴朗的一天"是普契尼的歌剧"蝴蝶夫人"里的一段巧巧桑的咏叹调。这曲调带着我飞翔,飞回到从前,回到大洋彼岸我那早已消失了的陋居小屋。爸爸那时年轻啊,如果还能唤回他,我愿意放弃此后几十年所有的"辛勤积累", "奋斗果实"。我愿意穿越时空,与他相伴。
爸爸好像奥德赛,年轻时意气风发地去家求学,却中了"时代政治"的魔咒,千辛万苦流落在外,直到42岁时才终于归了家。他兴奋,他高涨。我们的家一直在等着他来振兴,来建设。热爱音乐的他添置了一台电唱机后,每逢去书店,除了浏览他的专业书籍,爸爸还会顺带选回一两张唱片。屋子虽小,却有了音乐悠扬。爸爸对音乐的欣赏和解读仿佛给我们的思想插上了翅膀: 空间的狭促再也无法囚禁我们的身心,所有精神世界的藩篱纷纷应声消融。
"晴朗的一天"是我家收藏的一张木胶唱片上的一首歌。这张唱片是歌唱家张权的作品集,好像以其中的一首"假如我的歌声能飞翔"为片名。我读唱片上的歌曲背景简介,知道了"蝴蝶夫人"的故事。
当年,"蝴蝶夫人"巧巧桑的悲剧没有感动我。我对文艺一向很挑剔,也吝啬,不愿随便廉价自己的泪水。我坚持只有高山流水般的荡气回肠,才能拨动我的心弦。其实不但是巧巧桑,还有茶花女,绣花女,卡门,好像都没能走进我的世界。一个个因痴情而丧命的故事,在今天都是我用来教育女儿的反面教材。
然而,然而此刻,我为什么一次次在巧巧桑的咏叹声中泪流满面? 我好象经历过了同她一样的大喜大悲,就象她对爱情的期盼从升腾到坠落,我在参与挽救父亲生命的过程中多少次被希望带上云端,又旋即被打击拉下地狱。噢,我终于懂得艺术了。艺术远远高过moral of a story,巧巧桑的选择是否明智已经不再重要。艺术超越时代,超越个体,超越情节,所演绎的,是全人类的哭泣。我和巧巧桑的心碎如出一辙。
每天上班,专心工作,一丝不苟。下班了,步出办公室,刚按下电梯钮,泪闸自动开启,然后一路哭到火车站---没有父亲的世界,人流里格外孤独。妹妹电话里说:"怎么一模一样啊?我是热情工作,帮助病人。下班出了诊所,车一启动,我的daily mourning就开始了,每天必演一出。"妈妈拿我俩没办法,就笑着说:"那就权当每日排毒吧!"
又是周五,下了班去公寓接妈妈,带她回家共度周末。路过的地下城大屏幕上打出一行字: Life is a balance between holding on and letting go,泪眼婆娑中心有灵犀。我想我已经知道了哪些该hold on,哪些该let go。我每每擦干眼泪后总是更加振作。只是另一方面,我似乎也不逼着自己尽快"解脱",好像潜意识里,彻底的解脱就意味着割舍掉一段神圣的感情,我永远不舍。Life is also a balance between joy and sorrow。我要让思念带领我,提醒我,不要忘了怎样去更好地活。在这余生都无法超度的思念之海,我要做只迎风朝阳的蝴蝶,展翅于父亲的生命之光所照耀下的碧蓝晴空。
伴着火车温柔的节奏,舒适的摇晃,我们一路说笑,无视窗外飞驰而过的漆黑一片。妈妈等不及要见大宝小宝了。在鼎沸的车厢里,我和妈妈拉着手,冲着耳,互说对方长胖了。我们的座位下,放着沉甸甸的包裹,又是妈妈新做的点心。表达爱情,我擅语言,妈妈喜美食。
普契尼的旋律婉转柔美,张权的演唱情深缠绵,因为艺术家们的创作,我的思念找到了载体,不再无着无依。想他了,就去听他听过的音乐。我一遍遍听唱,"我的心在跳跃,满腔的热情,像火焰般地燃烧,他这样快活不停地在喊叫在喊叫,我亲爱的小蝴蝶,你快快来到我的怀抱,这声音还和以前一样美好..." 我的前方还会有这样心驰荡漾的时光,我要继续火焰般的燃烧。和巧巧桑不同的是,我是不死的蝴蝶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