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大先生
孟子说,对古代的圣人,他最崇拜孔子。虽然没成为老人家的学生,但还是追随其后代传人学习了孔子学说。言语中透着遗憾和庆幸。
我年轻时受时尚影响敬仰鲁迅,不过没有“私淑”其弟子学习的幸运,那时就是想也不知去找谁,只能读其著作。现在回想起来,没有遗憾,只有庆幸。
上世纪六十年代末,毛先生挥挥手,大批十五六岁到二十岁左右的青少年,彻底停止早就革废的学业,如同垃圾被丢弃到农村。那时,书店里也没其他书籍,除了大量毛著,主要是鲁迅的著作。
毛著(其实是《语录》)是那时社交、工作、写文章、说话、表态所依据的底本,就像西周春秋战国时贵族士人必读的六经,明清赶考的学子昏背的四书五经。在陕北窑洞里,毛选四卷我都通读过。无庸讳言,崇敬的心是有的,当然不能和亲身经历过历史或研究历史的人相比。然而要说兴趣,则我心另有所属。我喜欢鲁迅。许多时光,鲁迅的杂文选和《野草》是我在油灯下反复诵读半宿的精神宵夜。
我的真实文化底子超薄,初中刚上了不到一年,文革开始了(北京开始得早,六六年第二学期几乎没有正经按教学计划上过,四五月便全面停课)。说是六八年初中毕业,其实只有初一的水平。对历史背景和经典掌故极为陌生,读鲁迅的杂文比较吃力,很多篇章都似懂非懂。于是有关注释成了我最初的文化知识来源和兴趣所在,另外想不到的是,还提供了一份对我来说较丰富的书目,以后上大学,凭借印象,我去图书馆搜寻书籍比许多同学目标明晰便捷一点。
与杂文相比,我更痴迷于《野草》。虽然我不能真正把握先生的文意与思想,但吐露的情感深深打动了我。因为正和我及我的家庭在文革中的际遇绪怀暗合,每每读着读着,眼泪早已止不住了。“灰土、灰土”,满眼的漫天灰土,就像陕北春季的黄尘霾天一样,令人窒息。什么洁白的“雪”,那是“死去的雨”!我终于明白了:希望之为虚妄,正与绝望同!在那个无望的年代没有自杀,全靠有《野草》这样的绝妙好书。
如果读《野草》没被鲁迅的文字和想象力所惊艳,我真不知道该说你什么好!我第一次翻开封面,《题辞》便把我震撼得目瞪口呆!文革中读惯了“党八股”,以为天下的文字都是一个面孔,《野草》中的文字奇诡怪异,让我获得一种从未有过的美学体验:于无以言表中享受酣畅的快意!
“当我沉默着的时候,我觉得充实;我将开口,同时感到空虚。”(《题辞》)
“于浩歌狂热之际中寒;于天上看见深渊。于一切眼中看见无所有;于无所希望中得救。”(《墓碣文》)
大反差大颠倒的句式让我陶醉,也让我异想天开,按捺不住模仿的冲动。写出来的竟然是这样的句子:“当我沉默着的时候,我觉得安全。我将开口,同时感到恐惧。”噫吁嘻,危乎殆哉!我的妈呀!拙劣的抄袭,低下的境界,直白的言词,全然不上档次,幸亏有自知之明,没有将其写出,否则,不堪设想!
心情不耐黯淡了,便大声朗读《我的失恋》:“回她什么?冰糖葫芦。”“不知何故兮使我糊涂。”老乡们抱怨常常半夜听到我的窑洞爆出大笑,绕村三匝,持久不息,吓得睡不着,在被窝里打颤,直怕我独卧寒窑揽了个狐仙发疯癫狂了。以至回回都积极推荐招工、上学,盼望祸害早早远走,无奈回回被政审刷退,只得自叹运气太差,日下怪了,这个北京娃沟子沉,没法,咬牙继续收留我,听我的夜半笑声。
“天地有如此静穆,我不能大笑而且歌唱。天地即不如此静穆,我或者也将不能。”(《题辞》)
“只有我独自远行,······只有我被黑暗沉没,那世界全属于我自己。”(《影的告别》)
“待我成尘时,你将见我的微笑!”(《墓碣文》)
对鲁迅的文字佩服得五体投地,尤其在类似情景下想写文表达,竟无论如何呕心沥血都不能码出更贴切的来。那时真想寻觅到如鲁迅般的老师,得其指点教诲。
在毛思想的指引下,喜欢鲁迅的文字,必然佩服其风骨。敢顶北洋政府,痛骂权威文人,斥责左联领导,“横眉冷对千夫指”,“怒向刀丛觅小诗”,“我自爱我的野草,但我憎恶这以野草作装饰的地面!”(《题辞》)夜半僵卧寒窑,我特想睥睨一切“大人”,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当然关键是没人能治得了我。不过好像历史没有给过我这种“小人”机会,就是有,我又能把握住吗?敢把握吗?
后来,也是后来才知道,毛对他曾经吹捧的鲁迅作过解放后命运的断言:无言或入狱。而鲁迅自己也做过坦白:怕要第一个跑路。再看看大先生的学生们不是奴才和聪明人,就是傻子。而傻子们真就都没有好果子吃。我为当年无门立雪鲁迅学生窗下深感庆幸!
如果鲁迅不幸长寿,会成为聪明人还是傻子呢?我不知道。但是他对学生的确发出过忠告;
(学生)我愿意既不谎人,也不遭打。那么,老师,我得怎么说呢?
(老师)那么,你得说:“呵呀!这孩子啊!你瞧!多么······啊唷!哈哈!hehe!he,hehehehe!”(《立论》)
神啦,这“呵呵”体,我也是“呵呵”了。在爱护学生方面,鲁迅堪称“最为老师”。
向我曾经最想拜师,终于连边也没沾上的大先生鞠躬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