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年时惊喜地收到觉晓的问候。她说:"我有时在中国城,见到年长的夫妇,就会想,会不会是思韵的父母呢?"
我想起一则趣事。有次陪父母在中国城,路过一家年久陈旧的酒楼,我胡乱一指(当然是未经考证的随意而为,怕觉晓又要说我浮躁了),跟父母说:"当年张国焘可能就在这里,一张中文报,消磨一晌午。凄寒孤苦啊!"父亲回答:"未必至于,他也许更多的是庆幸呢!"我后来读到,张国焘晚年信了基督教,如果真,那父亲的揣测还是有可能的。
觉晓送我一篇有关南京的文章,是她新写的书评。黄裳的"山川历史人物"我照例没听说过。觉晓说我不读书,让她心疼。下次我就拿圣经为筹码,你愿读圣经,我就去啃竖版繁体中文书。
虽然一直笼统地知道我的南京是六朝古都,还是在书评摘录中才细知家乡如何处处藏古迹,步步遗流芳。比如清凉山就引出了"桃花扇",郁达夫还写过"采石矶",莫愁湖边有朱元璋和徐达的棋室,总统府原乃太平天国天王府之西花园。更多的遗迹典故,尚保留的,已洗劫的,可能就在我曾经的眼前脚下。只是我这个生于斯,长于斯,却一心渴望放飞心灵,到蓝色文明中去乘风破浪的年轻旅人,彼时多半选择视而不见,骄傲无知地略过了。
真正领略到故乡的美是在离开了她之后。记忆里的江南开始让我魂牵梦绕,撕心裂肺: 春柳秋菊,夏荷冬梅,烟雨朦胧,青山翠堤。我没有理由地夸张故土的美,放大从前的好。我忘了室内结冰的寒冬,忘了用井水泼凉席降温的酷暑,忘了大杂院蜗居邻里的嘈杂摩擦,忘了抽水马桶曾经是我脱贫致富的首要梦想。我固执地怀念中国式热腾腾的人情温暖,不再记得单一文化下个体曾经历的压抑,更淡化了置身茫茫人海时心灵飘闪过的孤单。
书评带出了许多晚明清初文人墨客的生活状态,他们用各自的方式保存气节,或归隐,或不羁。书中说"他们后来都成为遗民,浑身浸透了亡国的悲哀"。觉晓于是联想: "我们后来都成为移民,浑身浸透了去国他乡的无奈"。我想起觉晓一直推荐我读的"南渡北归"。那些大师学者倒是未有背井离乡,不过他们若能预知自己的人生结局,还会那么在乎"国"或"乡"吗?晚明的文人没有选择,于是只有悲哀; 民国的学者做了选择,于是再无选择。今天的移民,选择全然在我,心阔天自广,思远地当宽。
四年前我携家回国旅游省亲。阔别祖国22年,沧海桑田,思绪万千。人生天地之间,如白驹过隙,忽然而已。异乡打拼一路走来,挣扎的脚步未及放缓,委屈的眼泪未及擦干,疲惫的身心未及歇息,青春的滋味未及品尝,归时人却已到中年。坐车江南游,望窗外小桥流水,两岸柳荫,泪眼婆娑,恍若隔世。比起广袤粗放的枫叶国,我的江南是精雕细琢的,"春来江水绿如蓝",怎不爱江南!
父母非常平静,但是格外理解时空的距离带给我的情感冲击。他们陪我去看已拆的故居遗址,去看我的小学,中学和大学。我奇怪记忆中的地方怎都变小,才知原来我已看过更大的世界,丈量过更远的路。我再次置身在梦里被窒息的美疼醒过无数次的梧桐路上,忆起的却是青春的我曾经苦闷于远方的遥不可及而一次次在此地的漫步徘徊,默默祈祷。
故乡的六朝之宋齐梁陈,东吴东晋都没分清,中国上下五千年的朝代剪理更加糊涂。我这辈子也许真要把"无知"进行到底了。终于知道,故乡与我的无法分割并不在于她的悠久历史或灿烂文化,而是她的赋予了我渴望的心灵,放飞的翅膀的养育之恩让我感念不已。我在这里留下了宝贵的童年和青春。是自己的一步一印让我频频回首,而不是古迹典故。分明,"桃花扇"是悲,郁达夫是悲,莫愁姑娘的身世是悲,太平天国还是悲。血和泪风干后的遗迹,让后世感慨叹怀不已,却并不能单纯幻化为美而至我恋恋不息。
而异乡,则因为挣扎后的安适,迷茫后的明澈,流泪后的欢呼,付出后的收获,已在不知不觉中带来了家的归属,于波澜不惊处完成着水乳交融。青春挥洒之地,岁月流淌之邦,就是我真正的家啊!
移民于我实乃主动求之,全无被动无奈。获得留学签证时的欢欣雀跃,移民公民批准后的如释重负,父母家庭团圆时的喜极而泣,还有无数人生的第一次,每一个里程碑,都围绕着移民,上演在异乡。依依往事,历历在目。那些满怀虔诚热切的向往,那些超出所求的一一应许,展示的是生活的信实可靠。坚持无怨,不敢言悔,年轻时靠心气,年长后凭感悟。
亚伯拉罕也曾有过"故乡",后来听从上天的呼唤,多次迁徙。他的"一直在路上"的人生,带给他丰盛持久,成就了他"信心之父"的美名。我的"故乡"也开始在心中淡化。我明白了经上的鼓励: 忘记背后,努力前头,向着标杆直跑!
从前,我对世界的向往,故乡无法满足,如今,我即使满是创伤,故乡还是无法抚平。故乡值得我爱的是哪些,当初我又为何选择离开,凭着理性,我在学着思想通达的道理。移民,必将终生摆脱不了"遥思故土,情怀长存",想之固然忧伤,再品,则是甜蜜的。
失去才带来丰盛,遥望更增添美感。芳华也罢,故乡也罢,真的送还给我,我也不一定愿意回到从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