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见棕榈 – Standing Beside the Ocean
看海,不是第一次了。也是因为一遍遍看的是这一片在我童年印象里遥不可及的神秘之海,加勒比竟让我开始体会到了亲切。从距离上讲,这片海与我魂牵梦绕的祖国扯不起太多的联想;从文化上讲,这片海远远比不上被美谥为人类文明摇篮的地中海。可是我真的与她有了感情。我不禁降服于时间这个万能之师:在它的魔法下,原本近的可以变远,而以为远的又可以拉近。
茫茫大海,看似无边,实际却暗藏神秘的次序和规律。我走在海边,对着浩瀚呼唤灵魂的回应,终有一天浪潮会卷带一个小瓶,正好冲到我的脚下。我激动地打开,会读到那遥远的地方曾经有另一个灵魂,带着同样的期待,同样的炙烈,同样的不弃,也在疑惑同样的疑惑,寻找同样的寻找。我们多半永远也不会见面,甚至已经不属于同一个时代,那又怎样,那神秘的力量带领我们有灵魂的相遇,就给了我们足够的确信:我们在时间的无垠里,空间的广袤中,并不全然孤单。我们之所以离不开书本海洋里的畅游,网络天空下的奋写,就如同我们久久地徘徊等候在海边一样,盼望那神圣的时候到来,回音将自然地唱响,让我们欣喜异常。
我在古巴过的是全然放松的日子。我一心远离红尘,却奇怪地发现,即使躲到世外桃园,红尘也并未放过我。白天我漫步,游泳,享用美食,在阳光下假寐,与亲人互动,在理性的掌控下我似乎成功地"忘却"了红尘。然而晚上在睡梦中红尘却偷去了理性的门锁,强行破入,频频骚扰。我梦见高考就要临近,而我突然发现自己除了英语,其他一概不会!我梦见自己为了出国留学奔波于各个审批衙门之间,工作辞了,而护照签证却给拒了!我梦见老板彬彬有礼地告诉我,我被裁员了!我梦见想做母亲的自己在过了40岁的时候又跟某个面目不清的男友吹了!在梦里我把人生焦虑过的最坏结局都实现了一遍,吓得精疲力尽。醒来的我一阵怅然:看来红尘搏斗,都是留下永久伤痕的!
我又来到海边,行走在沙滩上自我进行梦的解析。"沙滩上的脚印"是一个流传甚广的基督教福音故事:作者讲述了梦境中的人生回顾。沙滩上的两排脚印,一个是自己的,一个是上帝的,预示着我们行走人生,永远有神相伴,不被丢弃。后来作者惊异地发现,在其人生最低落软弱的时候,沙滩上竟只有一排脚印,他/她问上帝,为什么最难的时候祢反倒不在,上帝答:孩子,你看到的单排脚印是我的,那时是我抱着你在走啊!
许久不去教会的我已经不习惯做"传福音"的事了,尤其不愿去重复广传的故事。我望着自己的脚印一次次被潮水冲洗,抚平,回想走过的路,也有了自己版本的"沙滩上的脚印"。我发现所有能在沙滩上留下来的深深的脚印,那些让我交流时念念不忘,回味时津津乐道的过往,都是与"苦和痛"有关联的。轻松写意的时光是我向往的,但这样的脚印太浅,经不起时光潮水的冲刷,那日子就轻飘飘地被抚平淹没了。仔细分辩我走过的人生脚印,所有深的脚印都是苦乐交织的,而那些浅的脚印却都缺了"苦"这一味。我决不是想再重复经历过的苦痛,也不会用诗意去美化苦痛。但是我知道因着冥冥之上的安排,这路就似乎只能这么走。而且我也确信,是光和爱引领我一次次走出迷茫的幽谷,所以我接受福音版的脚印故事。命运的神秘我无法解密,但是在经历过后,我确切地知道,我今天之所以能够体味到甘甜的美好,皆因我曾经品尝过苦涩的不堪。
我不再埋怨红尘对我的"追杀"了。我的苦与乐,光与影都来自红尘,只有在那里我的生命才有各样的滋味,多彩的颜色。万事皆空,青灯孤影不适合我;凭海垂钓,几度夕阳也不适合我。在红尘里的修行对我的提炼更有效,"悟性就在你的脚下"是我记忆深刻的电视剧"姿三四郎"里的台词,我如今能更好地理解这句话了。红尘里有我的牵挂,我的激情,我的盼望。那些在红尘里跌打所留下的伤疤,如果终因我不够坚强,未能消失自愈,就权留做纪念,不时拿出,用来幽默解嘲,自娱自黑吧!
在观赏海上日出的时候,我深深地体会到我对世界的眷恋和热爱。我想我将来不得不远离红尘时,定会不舍尘世上的一切。我对世界的难以割舍不仅仅是因为有美景,有欢乐,有亲情,更是因为有挑战,有作为,甚至是因为…有竞争。是的,我就是喜欢竞争。不是排队抢房的竞争,不是打倒他人的竞争,不是名利无尽的竟争,而是我小时候坐在教室里最钟爱的那八个字所包含的竟争: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我后来把竟争的心气丢了。海风吹散迷雾,我看清了,先是911带给了我uncertainty的打击,然后奶奶的离世带给了我mortality的打击,再是裁员带给我indifference的打击。然后我看到镜子里的影像是个陌生疲惫的中年女子,然后是"大彻大悟",断离从前,然后是自我否定所带来的长久的低落。
此刻,大海告诉我的是,我将在否定之否定中再次回归成为那个想要"天天向上"的学生。身体在老去,心灵却日日更新,是上帝对我们的期待,是活着的意义。
"我们真的如尘土一般的卑微。正因为如此我们更要活出个精气神儿来。尽我们最大的努力做出个样子来,这是我们普通人生的光彩所在。"这是我回来后在简宁宁的博客里读到的话。说的多好!宁宁,你说的话,就是那大海上随浪飘来的瓶子里的纸条上写给我的话,是我期待的回音。面对大海,我们实在渺小。但是,一切并不虚无。真正的快乐是经历了劳苦后看到一个变得更好的自己,这点,你我都不能"免俗"。岁月的潮水最终会冲走我们今生所有的一切,肉身,名利和纷争,但是爱和尊严,弦歌不辍的精神,却能凝成贝壳,被更久地留在沙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