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闭和泛滥并驾齐驱的中年
人到中年的变化虽然就象"罗马不是一天建成的",但是细品静思,在清晰地意外地看到现在的自己较之从前的诸多不同时,还是小有一种被岁月塑造的"成就感"。我一直自认为是个挺"坚硬"的人,并不轻易改变。如今只能双手高举,低头佩服:光阴真如"滴水穿石"啊!
老了老了,人就封闭了。首先体会在事业心上。什么白领生存法则,什么办公室政治,什么职场精英,我基本一听大脑就自动屏蔽,似乎我的身体不再允许这些玩意来折我的寿。见过太多"爬得高,摔得狠"的那些个人来人往,我终于甘心于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只图个地久天长了。"逆水行舟"是说给年轻人的,到了我的当口,顺势顺为也是一种生存之道。在相对平等的社会,看到青云直上也明白背后隐藏的"得失冷暖",看到安于静好也知道其中蕴含的"平淡是真"。依然将勤劳和职守看作美德,更不放弃进取和创造,清楚地知道天寒地冻的日子里能在明亮温暖的家中码字,这等奢侈是多少人的劳动才带给我的,我也将回报世界我的一份付出。只是以名利为动力的"事业"二字在我心里逐渐失色了。
更重要的封闭表现在对男女之情的愈加苛刻和理性,以至红尘里反复演绎的可歌可泣不再轻易打动我。我发现早早进入婚姻的女人到了中年后对爱情又有了新的反思和向往。对我而言这些都在漫长的单身生涯里想透彻了: 我的自由年华里没有年少无知,没有欺骗诱惑,没有套牢拴死。我最终放弃自由而选择有磨合,有牵制的社会契约---婚姻,是清醒下的无怨无悔。晚婚给了我镇静稳定的心灵,成熟完整的理念,无论用何等文艺凄美的包装来诉说的爱情故事,到我这里三下两下就揭穿本质,回归荒谬了。我知道"日光之下无新事"。青梅竹马当然纯,情窦初开当然真,两心相悦当然美,惊鸿一瞥当然迷,举案齐眉当然醉,有爱无缘当然苦,劳燕分飞当然伤,只是所有的干柴烈火和妙不可言都要经历时间距离的考验和琐碎生活的蹂躏,最后多是面目全非,徒伤无奈。我不如珍藏了所有的美好过往,并不期望追回或重新索讨,只专心打理属于我的平常花园,哪怕不够迤旎妖娆,也自有其淡雅芬芳徐徐环绕,即使花刺会扎痛我,我也不止我的浇灌,继续我的辛劳。
再有就是能享受的娱乐也封闭了。别人兴致勃勃地追热剧,我却腻味其中的三观不合: 崇尚坦荡诚信的我鄙视谍战剧里以奸诈为聪明的"地下"行为; 追求个人价值的我不能认同历史剧,政治剧里的忠孝两全; 热爱阳光单纯的我难忍宫廷剧里的尔虞我诈; 向往人间真情的我厌烦言情剧里糊涂男女那些拎不清的凄凄哀哀。品豪华盛宴容易联想到"朱门"和"街头"的差异而心生不安,逛商场在物质过度丰富的堆砌中疑心人类欲望对自然母亲的索取豪夺而意兴阑珊。也对自己说,百花齐放好过一家独言,文艺复兴强于宗教压制,只是百花不实,莫要毒草来凑,文艺不振,也不必添加邪恶的佐料。物质丰富确实超越贫穷匮乏,但我更相信爱因斯坦所言:简单淳朴的生活,无论在身体上还是在精神上,对每个人都是有益的。
好象审美也有往封闭方向发展的倾向。以前还会认同大众帅男,公认美女,现在越发觉得脸蛋和身段说服不了我。没有思想的碰撞和共鸣,要说喜欢真心不容易。演艺明星,王公贵族跟我一点交集都没有。我越加珍惜自己的喜爱和关注,不在陌生人那里浪费感情。名人们的一场演讲,一集热剧,一次歌会动辄上千万的收入,我不羡慕也不气愤,但是我要肯定那里没有我的一分钱。PS照,旗袍展,走台秀里的千人一面让我窒息,原来花团锦簇也是折磨。但是身边的一景一物,四季的轮回变化,路边行人的一个微笑,朋友颈项上新添的装饰,都带给我不一样的欣喜和新意。原来我追寻美丽的眼睛没有完全关闭,只是心的成长引导眼睛去欣赏不一样的美了。
人到中年,原先耕耘过,向往过的地方经过岁月的选择渐渐封闭了,荒芜了,但也有新的以往未被开发的领域意想不到地显出了山水,并且日渐呈现出泛滥之势。
第一大泛滥是母爱的泛滥。我现在觉得闪亮着母性光辉的女性是最美的。这种美和现实中的女性是否做过生物意义上的母亲并不直接相关,乃是一个女性在智商和情怀双重健康成长,共同花繁叶茂下自然结出的甘美的果实。这是一种成熟,大度,从容,海涵,是走出小我去关怀世界的胸襟。我自知离大地般的美德还有相当的距离,但我常常吃惊自己无意识地把全世界都当成"孩子"了。我苛责的少,理解的多了; 我仰望的少,怜悯的多了; 我记恨的少,原谅的多了。原先幻想男性英雄伟岸,要求他们成功,不许他们软弱; 或不如意就又妖魔化他们,又把他们贬为不值。如今才知他们首先只是"孩子",我甚至会叹息他们的胡闹,心疼他们的跌倒。
第二大泛滥是眼泪的泛滥。上帝说:喜乐的心是良药,忧伤的灵使骨枯干。对我来说,保持喜乐的心的秘密武器是眼泪。眼泪的洗涤使心灵累积的污浊得以冲刷,带给我们洁净后重生的喜悦;眼泪的滋润让心灵日复的枯竭得到甘霖,添加我们恩泽后蓬勃的新力。从前装酷摆冷,包藏真情,结果日久把排毒化郁的泪腺给堵塞了。如今懂得疏通才能欢畅,哭比笑真实,柔软比刚硬更坚强。大自然的秀美壮丽带给我感动的泪, 日出日落带给我生命喜悦和留恋的泪,人伦常理带给我同情的泪,茅塞顿开带给我解惑释放的泪,梦想成真带给我感恩的泪,史书里正义在强权下的星火燎原带给我振奋的泪,遥远地方的人类苦难带给我隐隐触痛的泪,触及灵魂深处的文字和旋律带给我共鸣会意的泪。我对流泪有了不以为耻的底气,任由真情奔流,让灵魂在冲荡中升华。
第三大泛滥是自我的泛滥。我越来越拒绝合唱,根本不能忍受"皇帝的新衣"了。虽说应该活得天宽地广,但反智,忽悠,愚弄或胆怯却还是要"镏铢必较"的。我还有多少日子可供外面世界任意糟贱? 我一生究竟有多少"随心所欲"的奔放被压抑断送? 这是意识到生命有限后的痛心拷问。我勇敢说"不",也是在为后代能够生活在更美好的世界而努力,不是吗?在有些情形下,沉默并不是修养,随众也无关和谐。我极其在乎自己的生命,同理,我也会去珍惜他人的。我有鲜明的个人意志和品味,所以我也会去尊重他人的独特。一个人说他不怕死,我对其是怀疑而远之的,我怕他对自己都不在乎,可能也会草芥了别人的。一个人总是高举集体旗帜,拿国家机器来压制个体,我也是无法信任他的。
第四大泛滥是乡愁的泛滥。这乡愁也不是真想回到从前。当然明白那些过往的"美丽"乃是岁月淘尽了伴随的苦痛丑陋和不堪回首才存留下的精点。只是随着时光的流逝,我懂得珍惜这些精品,想把它们当作生命的一部分保护下来了。20多年后的离乡重返,我站在家乡郁郁葱葱的梧桐大道上,肯定地对自己说: 原来几乎将我吞噬的思乡并不虚妄,我的记忆也没有偏差,如今我就站在这里,此情此景是多伦多看不到的,是我离去后还会魂牵梦绕的动人心魄。当年苏联从阿富汗撤出后,那些流亡海外多年的前贵族终于回到家乡。电视上看到他们下了飞机就匍匐在地,亲吻脚边的土地。我不解,美国不是远强过阿富汗吗?干嘛回去? 出国了,我才理解了一种叫做"地理情感"的纠缠。据说人对童年的追忆和青春的缅怀只会随年月俱增,所以我对故乡是否能全然潇洒到挥一挥手,不留一丝云彩,我是很不自信的,无论我如何全情投入新世界的生活。
再往前走,我还会变成什么样子,只有交给命运了。我望着年老的父母开始活出人生初始时的天真单纯模样,不知那是否也是我的结局。都说"人间重晚晴",我若能向着晚霞绚烂的光景在挪动我的人生脚步,那应该方向没错。我幻想自己的生命如果就像那霞守着光,最后融入光的温暖大爱里,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