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 再致张国荣
“当天边那颗星出现,你可知我又开始想念,有多少爱恋,只能遥遥相望,就像月光洒向海面……”
每年今日,我都会为他写一篇文章,似乎已成多年习惯。
有人说,面对早已离世但人气仍然鼎盛的偶像明星,要写出新意太困难。因为所有的泪水均被抛洒,所有的溢美之词早已悉数奉上。似乎可以一决高下的标准是:谁的赞美更顶级,谁的眼泪最丰盈。
然而,我以为,流于空泛的赞美是伪粉和营销号的专利,而真正爱一个人,应该是发掘并继承他的灵魂,达到跨越时空岁月的共鸣。这种情感,绝不会因为时光流逝而褪色,不会因为年华老去而词穷。如夜阑人静,与故人杯酒小酌,尽诉衷肠而已。四月一日,便是故人相逢的约定。
如果你不知道他的好,也许只是时机未到
提起张国荣,也许你最先出现的回忆,是在一片漆黑的剧院中,那个泛着泪光的绝世名伶最后的那句话:“说的是一辈子!差一年,一个月,一天,一个时辰,都不算一辈子!”
正如一部《红楼梦》,“经学家看见《易》,道学家看见淫, 才子看见缠绵,革命家看见排满,流言家看见宫闱秘事”——鲁迅《集外集拾遗》
一个张国荣,粉丝们看见的是颜、是歌、是演技、是人品。
怀揣恶意的人们看见的是同性恋、是惊世骇俗、是“小清新装逼的图腾”。
的确,只有复杂的事物才会充满争议,只有天才的思维才会被过度解读,只有足够的强大才会被封神膜拜。而也只有这样的人,才会永远充满生命力,即使他守望在天堂……
张国荣在他短暂的一生中出演了19部电视剧、61部电影、300多场演唱会、做了很多慈善、得了很多奖项、提携了很多新人。在而今的年轻人眼中,这似乎是一个明星的标配——嗯,还挺努力的,然而他们不知道的是,张国荣在这几个领域都代表着他那个时代最高的水准。因此当90后、00后也开始触摸他那炙热的灵魂之时,他们不出所料地一样沦陷了……
马克思曾说:“你只能用爱来交换爱,用信任来交换信任。如果你想获得审美享受,那么要求你本身就是一个有艺术修养的人。”
因此那些郭敬明的粉丝在年少无知之时,被他45度仰望星空的姿势所打动,悲伤逆流成河,却在长大后看清了世界的真相,义无反顾成为了小四黑。
而审美张国荣却是一种能力与享受:人们往往在达到某个年龄和人生阅历后,会突然开启一扇令人惊喜的大门,深深为之折服并沉沦。
比如神作《霸王别姬》里有一首歌叫《当爱已成往事》,张国荣也曾唱过,唱得比李宗盛、林忆莲的版本要好,以前听这首歌时颇为不以为意,因为在那个年华我们都情感炙热、不顾后果、一往无前,从没有想过会有曲终人散的一天。
然而劫波渡尽,回首再望,才发现,张国荣的人生逻辑并没有错——爱情确实会成为一段往事,而每个人的区别则在于:有的人让往事随风,有的人却泪眼朦胧。
因此,如果你不知道他的好,也许只是时机未到。
超越时代的先验和预判
张国荣绝不仅仅是个风华绝代的美人,在我眼中他是一个具有清醒头脑、睿智眼光、无限热爱事业并有着强烈行业使命感的前辈。
在很多人眼中,香港有理想的娱乐明星不外乎三个人:李小龙,周星驰和张国荣。
所谓的理想是指输出了自己独特的文化,因此和其他明星有着显著区别。
然而周星驰、梁朝伟和刘德华等人纷纷北上淘金,用一部部《摆渡人》、《新西游》试图融入大陆文化圈,却在各种不再有意义的奖项里逐渐透支过去的光环,实现了完美人设的逐渐崩塌。
李连杰、周润发和吴宇森等人则进军好莱坞,却把白人的政治正确当做戏言,结果我们看见”黄飞鸿/方世玉/张三丰”一直在饰演很能打的恶棍;而”许文强/小马哥/赌神”则变成了满头癞痢疮、留着长指甲的新加坡海盗; 曾经大杀四方的女主巩俐,在好莱坞B级片里饰演一个毒枭的情妇;更不用说一派宗师吴宇森,赴美后的作品往往不知所云、票房惨败。
张国荣对此别有选择和预判。在20年前的访谈——《星空下的倾情》(1997年)中,面对“已经功成名就的华语电影人应不应该进军好莱坞和国际大牌合作”这个问题,他如此作答:
“你问我遗憾呢,其实我真的是没有什么憾事。反而是有一件事,我觉得挺开心,就是我没有去好莱坞。”
“我反而觉得香港是一个很好的地方给我去发展。有段时间香港拍了好多烂片,现在留下来的这班人呢,都是真正有实力的,台前也是,幕后也是,这样的一群人我们应该要自强,去拍一些好的东西,去达到国际水准,这样不是更好?对不对啊?你说你美国好莱坞不排华?那是假的!”
他看得很明白:当时的香港有自己强大的电影工业链和千锤百炼的从业者,背靠即将开放的大陆市场,唯一需要做到的,其实就是团结起来,把自己的电影做到极致,而不是想方设法去“融入国际”。
可以说,在当时业界,有如此眼光远见、对电影未来有着这等系统思考的电影人,只此一人。
令人讽刺的是,20多年过去了,我们看见的是“毯星”大行其道,景甜宇宙裹挟着资本横冲直撞,却再也没有出现能比肩《霸王别姬》的华语作品。
因此张国荣的早逝,就显得更传奇,更完美,也更加宿命——倘使他尚在,而今的歌坛影坛又将是何等模样?
因此,香港人说张国荣就是香港,他寄托了香港逝去的流金岁月里最后的记忆,凝集了这个没落的大都市曾有过的极致风华,他眉眼间的贵气,言谈举止间的锐气,正是经济飞速发展的香港,那精妙绝伦的缩影。他身后的那个时代,正是那个伴随着现在中国的主流群体、社会精英们走过少年和青年时期的香港黄金时代。因此他之于香港和大陆,都有着一种深入骨髓的文化意象。甚至于当香港人面对港人为何爱港的问卷时,不约而同地写上:因为有张国荣!
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张国荣的国士无双,无可替代不仅在于他的演技和歌声,更在于他的才思和胆识、他对舞台的理解、他的美学理念,他的艺术风格,甚至哲学思想。
1)张国荣在舞台上的统治力,气势迫人,号令天下,无所不从,正如热情演唱会那一句豪气的呐喊——“Are You Ready?”
“我张国荣站在舞台上,就是表演的保证。”
“站在舞台的灯光下,把梦想带给人们,这是被神选中的人才能做的事,能成为这样的人,我感到荣幸。”
2)而同时他有着自己的哲学体系和表现艺术,这种深邃和尖锐超越了时代,碾压着他的同辈:
“洞察人性幽微之处,并把它们表现出来,这几乎是我与生俱来的本能。”
“在跟她们学习京剧的过程中,我感受到了一种类似女性波长的东西"
“所谓第八艺术,你用没用心,有没有诚意,是骗不了人的。”
3)他对两性和人性的思考更是时代的先锋,并且身体力行,冲锋陷阵
他说,演艺的最高境界是达到雌雄莫辨的状态;
对于爱情,他不执着于异性恋或同性恋,爱,无关乎性别。
他说,热情演唱会的主题是堕落天使背叛上帝变成魔鬼,而懂得爱人之外最重要的是要懂得爱自己和欣赏自己。
他就是如此特殊,把感性与理性,强悍与敏感如此矛盾地统一。
我并不认为张国荣心中饱有荣迷诠释出的所有内涵,而是作为一个真正的天才,他却用自己的举手投足和歌声在不经意间张扬着灵魂,并且剥茧抽丝,掏心掏肺,让所有人看;而且从不同的角度欣赏,你都会有巨大的收获。
他是影视圈的一朵奇葩,出淤泥而不染,保有赤子之心,用一杯水的单纯来面对一辈子的复杂。这样的人无疑是时代的异种,却也是时代的骄傲,因为他的真,所以他的颜,他的歌,他的电影,他的思想,你总能找到一款自己所爱。
除了上述那些惊世骇俗而语意深刻的语录,值得一提的是张国荣对于《霸王别姬》这部作品的解读。这部被认定是中国当代电影无可比拟的巅峰之作,早已在无数影迷的心中被封神,然而亲手缔造这段神话的张国荣,却能在对香港中文大学的一次演讲中,切中要害,谈出诸多不足,这些深刻的解析,不仅可以看到他的”真“,也能透视出他独特的见地和追求完美的灵魂:
“小说版的《霸王别姬》,李碧华在同性恋这一主题上的表述和态度是比较明显、宽容和自然的。然而陈凯歌改编的电影《霸王别姬》,却充满了极端的“恐同意识”,扭曲了同性恋独立自主的选择意向。”
“在同性恋这方面而言,就内在题材表述,我认为导演陈凯歌的取镜很压抑,过分压抑,无可否认,国内对这类题材的处理较敏感,陈凯歌有其苦衷,是基于避忌吧!”
“就算这部片后来在坎城获得金棕榈奖,又在台湾获得金马奖,中国大陆仍在禁映。然而,只要看看京剧发展流程里的特殊状况,就会发现台上的夫妻皆是男人,这造就了男人与男人之间的特殊感情。这是绝对合乎人性的。”
“然而陈凯歌在电影里一直不想清楚表明两个男人之间的感情,而借巩俐(按:饰菊仙)来平衡故事里同性关系的情节。”
“所以,作为一个演员,我只有尽力做好自己的本分,在拍摄时因而有最投入的演绎,演好程蝶衣的角色,把他对同性那份义无反顾的坚持,借着适当的眼神和动作,传递给观众。”
“而某程度上还是要注意怎样平衡导演对同性恋取材的避忌。张丰毅在同性恋演绎的表达上,他也很避忌。例如电影有一场搂腰戏,张丰毅抱着我的腰时,却紧张得全身在发抖!“
“我以为一个演员应该义无反顾,为自己所饰演的角色创造生命,如此演员方可穿梭于不同的生命,亦让角色真实而鲜明的活起来。”
“我以为,如果《霸王别姬》的电影能忠于原着,把当中同性恋的戏作更多的发挥着墨,这部电影于同类题材电影而言,地位必定较我后来接拍的《春光乍泄》为高。”
“而在我演绎的过程中,基本不受原着的局限,我以为演员应有开发的胸襟,而电影亦可以是独立于文字的,是一个开放的空间,演员可以透过全新的演绎给予角色另一番生命!”
仅从这段话,我们就能理解人们为什么要数十年如一日地神化他,因为撇开因素,仅他的那火热而深刻的思想本身就具备着让人崇敬的真材实料。
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
他喜欢抽白色万宝路。
他喜欢兰花,喜欢屈臣氏的蒸馏。
他喜欢打麻将,喜欢背个小包包到处跑。
他喜欢打羽毛球游泳,喜欢穿衬衫牛仔裤运动鞋。
他喜欢吃龙虾,喜欢永远那样夭真的笑。
他喜欢半岛喝下午茶,喜欢毫无节操的闲聊,喜欢关心后辈,喜欢送别人东西,只要你喜欢都可以拿走,最喜欢唐老鸭。
他爱笑,有点儿孩子气,还有点小小的恐高症,他敢让日本人一起跟他喊红军,敢一口回绝好莱坞的所有邀请,敢开着跑车撞狗仔,敢教训剧组里虐妻的家伙,他喜欢上海的气息。
他可以在离去前的一刻,对世界说,“我一生未做坏事”。
他爱他妈妈,也爱唐先生
他非常爱这个国家,
这就是一个真实的他,真性情的他,让我时常忆起便会会心而笑的他。
活着的时候,他并不知道自己会成为宗教式的人物,随着死亡,他却化入美与传奇的永恒时空,最后沉淀为凝重的文化符号。
“在几亿光年之外 / 闪烁的星辰 /也有寿尽之时
教会我这一点的 / 正是你
随季节开放 / 小小花儿也有无尽的生命
教会我这一点的 / 也是你“
这是山口百惠《さよならの向こ側》的几句歌词,却是我想对他说的话。
有人会说我,十几年过去了,居然仍然对一个外人如此在意;可对我而言,张国荣是我的艺术缪斯,带给了我源源不绝的创作灵感,他清澈的眼,纯净着我不为俗世迷惑,保有初心;他勇敢的灵魂,燃烧着我追求艺术至高之境的斗志,一步步体验生命的渺小和伟大。而我,能够为他做的,就是在自己的“远歌国际”小说世界中,让他复生为一个个鲜活的小说人物,让他的灵魂和美丽,永远长生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