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坏分子京胡吕三的故事

坏分子京胡吕三的故事

博客

吕三是我家曾经的邻居,在我少年的时代,我们同住在一个大院里。吕三的年纪跟我父亲不相上下,每次我出来进去地看见他,总是要喊一声“吕大爷好!”,而吕三总是和颜悦色地赞我一句:“这孩子,真懂事!”

 

吕三有一妻一子,一家三口,住在院子里一间十几平米的屋子里。他女人没有工作,是个家庭妇女,人很泼辣,会烧一手好菜。那时候家家户户餐桌上的菜肴大同小异,没有什么格色的东西,而吕三的女人却总能烧出几样色香味道颇为诱人的小菜来,伺候着吕三下酒。

 

吕三的儿子,比我年长三、四岁,是独生子,小名叫小五。很长的时间里我不明白,一个独生子怎么会叫小五?后来才知道,吕三出身于一个大家族,兄弟姐妹不少,吕三之所以被叫做吕三,小五之所以被叫做小五,都是按照家族里兄弟辈分的大排行称呼的。小五是吕三的独生子,这在当时是一件稀罕的事,不象现在。于是,小五就显得比其他人家的孩子娇气金贵,以至于同院子里的孩子们一起玩耍游戏的时候,大家都有意或无意地排斥小五,不愿意带他玩。

 

吕三有工作,在某工厂里当工人,但是邻居们都知道,吕三的家庭成分出身不是工人,其祖父辈是颇有钱财势力的,在1949年之前是有身份有地位的能人。吕三有个姐姐很关照自己的这个兄弟,经常到我们院子里来看望吕三,每次总要到我家里来坐一会儿,跟我母亲说几句话,现在回想起这个女人的言谈举止和音容笑貌,是大家闺秀的风范。记得她曾经跟我母亲提起她的兄弟吕三,说这是个口无遮拦说话不着调的人,真让人担心害怕!当时我也不知道她担心害怕的是什么。

 

我记忆中的吕三吕大爷是好谈善论的,并且非常幽默,他的言论经常出人意料,跟说相声的抖包袱一样,让人大笑不止。在他话音之后,总还有人附和他,说吕爷这话说得不假!实在!记得有一次在吕三发完奇谈怪论之后,众人哄笑之余,我父亲招手把他叫到屋里,说吕三啊,你这么着说话可是要惹祸的,幸亏咱这街坊邻居里没有坏人,你可不能这么没边儿地胡说八道!一顶大帽子飞过来,说你是反革命也不新鲜,太危险了!当时说得吕三一个劲地向我父亲拱手作揖,说:我这人就是嘴臭!肚子里有屁我憋不住,非放出来不可!

 

吕三会拉京胡,据说是解放前拜过师学过艺的,行道内的人说他京胡拉得水平不低,是有相当造诣的。有一次,吕三跟我父亲一起喝酒,提起往事,吕三一脸的愧疚之色,说自己是败家子托生,从小不学无术,喜欢吃喝玩乐,依仗着家里有些钱财,去学这鸡毛蒜皮的雕虫小技,整天混迹于声色场所和艺人圈里,让父母双亲兄弟姐妹生足了气,操够了心,唉!他的一声叹息是那么的沉重,这跟平时我心目中吕三吕大爷豪爽幽默的性格形象大相径庭。

 

吕三的京胡是远近闻名的,他交往的朋友也多,经常有陌生人来我们的街区胡同找他,根本用不着知道他的地址门牌,在附近随便找个人一打听京胡吕三,没有不知道的。后来才知道吕三经常被当时各种级别的文艺宣传团队招去帮忙伴奏,那时候全国江山一片红,到处都在上演排练八个样板戏,吕三的京胡大有用武之地。

 

最后找上吕三家门要他为革命文艺宣传做贡献的是当时街道居民革委会的一位大姐,当时的居民委员会前头要冠以革命二字。其实这位大姐的年龄并不大,听说是上山下乡两年后,因病退回城里,被居民革委会留用。印象里这位大姐不苟言笑,好象就没见她笑过,一张阶级斗争的脸,一双眼睛时刻保持着警惕的神情目光,看谁都象阶级敌人。说实在的,这是一个令人讨厌的女人。

 

就这么个女人,原来还有几分文艺天赋,特别喜欢唱革命京剧样板戏,被居民革委会留用后,在本街区到处留意发现文艺人才,组织革命文艺宣传队,排练八个样板戏里的一些片段,到处表演,用她的话来讲,这是抢占无产阶级革命文艺宣传阵地!她找上了吕三的家门,是看中了吕三的京胡技艺,此时的吕三还不知道,大祸即将临头。

 

吕三并没有拒绝这个女人的要求,欣然应允为革命样板戏的演出做伴奏,倒不是吕三的革命觉悟和积极性有多高,因为拉京胡是吕三的爱好,而当时的吕三是绝对不被允许拉一段《失空斩》或《盗御马》什么的,想拉你的京胡,只有八个革命样板戏。既然有人给提供了表演技艺的舞台,吕三还是很高兴的。其实,共同参加演出的其他人也有跟吕三一样想法的,为革命文艺做宣传这回事并没有放在心上。

 

记得吕三可是忙了一阵子,每天吃完晚饭,拎起京胡就出门,不是演出也是排练。开始我还总跟着我哥哥去看热闹,虽然这是个表演水平不高的业余文艺组合,但是一个个也都一本正经煞有介事地进入自己的角色。

 

有一天晚上,我缠着父亲给我讲一段《三侠五义》里的故事,母亲催促我赶紧洗洗睡觉,说天不早了,你哥哥怎么还不回来?正说着,我哥哥从外边兴冲冲地进来了,兴奋地告诉我们:李奶奶跟李铁梅打起来了!说得全家人一愣神,我想到了《沙家浜》里的一句台词,纠正地问:是沙老太跟阿庆嫂打起来了吧?我哥哥喘口气,说不是,是李奶奶跟李铁梅打起来了!我父亲问是怎么回事?原来是吕三他们排练《红灯记》里“痛说革命家史”片段时,装扮李奶奶跟李铁梅的演员打了起来。扮演李铁梅的演员就是找上吕三家门的那个居民革委会的女人。

 

原来革命同志之间也有矛盾,虽然是为了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的。我前面说过,那个居民革委会的女人是一个让人生厌的女人,没有人喜欢她,她好象不自知,或者是知道了也不在乎。她是这个文艺宣传队的头领,说话办事的作风自然不同凡响,更加地让人厌恶,吕三私下里不止一次地骂过她。听哥哥说那天吕三他们排练过程中,戏中李奶奶要给孙女李铁梅痛说革命家史,那段唱词的第一句是“闹工潮,你亲爹娘,惨死在牢房。”而扮演李奶奶的演员在排练演唱时,在“工潮”二字之间加了个“我”字。唱出来就成这样的了:“闹工我潮(操),你亲爹娘,惨死在牢房。”这分明是借机辱骂扮演李铁梅的那个居民革委会的女人。听我哥哥一说完,我父亲忍俊不住,笑出了声,但马上收敛笑容,说道:不好!吕三要倒霉了!

 

果然,在李奶奶跟李铁梅两个女人撕扯了一顿之后,那扮演李铁梅的女人没有善罢甘休,把这件事给上纲上线了,当成了一个阶级斗争新动向来抓了。先是让派出所拘留了扮演李奶奶的女演员,理由是这革命样板戏的台词岂容你任意放肆的篡改!而且是这般地篡改,这事情太严重了!没有比这事情更严重的了!这是对革命文艺作品的亵渎!是对革命文艺路线的歪曲!这简直是现行的反革命!在无产阶级革命专政的铁拳威慑之下,那个扮演李奶奶的女演员交代:唱词是吕三给改的!

 

这么一来,吕三在劫难逃了。本来他的出身就有问题,根不红,苗不正,不属于无产阶级阵营,先天的跟劳动人民站在敌对的立场上,在经过那女人对吕三灵魂深处的革命式挖掘,这吕三全身上下全是罪过,体无完肤。最后也不知道是哪级政府决定的,给吕三戴了顶“坏分子”的帽子。现在的年轻人会问:坏分子是什么罪名?说真的,谁也说不清楚。

 

吕三不愧是吕三,戴着“坏分子”帽子的吕三仍然不失幽默的本色,用他自己的话来讲,“咱是吃过见过的爷”,他的幽默也确实带着一股“坏”劲儿。有一次,居民革委会的那个女人组织了一次对吕三的批斗会,让吕三当众交代自己的“坏”思想。吕三做痛心疾首状,他交代:“我的思想是不健康的,对革命文艺作品里英雄人物的品质总往坏处想,比如《红灯记》里的李玉和,娘不是亲娘,闺女不是亲闺女,这种关系是多么地危险啊!我真担心李玉和同志一个把持不住,犯错误啊!”他的交代笑倒一片听众和看客。

 

让吕三变得不再幽默和沉默起来的不是这顶“坏分子”的帽子,是因为他的儿子小五。那是一个夏天,我们所在街道的副食店来了一马车西瓜,还没有来得及卖出去,天降暴雨。当时的城市街道排水系统基本不管用,20分钟的时间,大街上已经积水到膝盖高了,堆放在副食店外面的那些西瓜,有不少在雨水中漂浮起来,漂流出去,有见此情景者,立刻去把那漂流着的西瓜抢抱在怀里,往家里狂奔。于是,有不少人得到消息,以为副食店里的西瓜谁抢到就是谁的了。

 

那天,小五也出去了,好不容易抢抱住了一个大西瓜,人却被抓住了。跟小五一起被抓住的还有几个人,都是十几岁的少年。第二天,由公安分局和派出所的警察压镇,在副食店的门前,几个抢抱西瓜的少年每人头顶着一个西瓜,用双手扶持着不掉下来,站在那里示众。我也去看热闹了,看见小五头顶的那个西瓜比他的头还大。不经意间一回头,看见吕三吕大爷也站在人群里,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那被惩罚示众的儿子,很难确切表达他眼睛里的情感内容,是愤怒?是悲哀?是爱怜?

 

自从这件事情之后,吕三吕大爷仿佛变了一个人,让我一下子觉得陌生和遥远起来,院子里不再有他的声音,也不再有因他的幽默言语而引起的笑声,生活变的沉沉闷闷,让我觉得特没意思。

 

又过了几年,“四人帮”倒台了,全国上下都忙着“拨乱反正”,听父亲回家说,单位里几个右派也给摘帽了,很多由“四人帮”造成的冤、假、错案都要平反过来。我还问呢,说吕大爷的“坏分子”能摘帽吗?父亲说,他根本就不是“坏分子”!

 

不知道吕三吕大爷的“坏分子”的帽子是何时给摘掉的,好象没有任何的仪式来向大家表明,也不知道吕大爷是否收到了摘帽通知,仿佛这件事就这么不了了之了。不久,吕大爷一家三口就搬迁走了,院子里的邻居都不知道他们的去向,只有我父亲知道。听父亲说,吕三家族的历史问题也给落实政策了,具体什么政策,怎么个落实法,我并不关心。

 

我考上大学以后,很偶然的遇到了一次吕三吕大爷,当他得知我在大学读书之后,一个劲地说从小就看出来我有出息。80年代初的大学生,还值几毛钱。吕三吕大爷问我读什么专业?我说是文科,学历史。吕三吕大爷听后,沉吟了半晌,随后说:“学文科,读历史,容易惹祸啊!”我随口问了一句他儿子小五怎样,他告诉我:卖西瓜!我听了一愣,吕三向我解释说小五这孩子跟读书无缘,做个体了!

 

若干若干年后,2000年的时候,我在澳洲的悉尼,在朋友的家里遇到一个老乡,几句话之后,我问他:你小名是不是叫小五?他也同时认出了我。小五是88年那一批去澳洲的大陆人,是在澳洲的大陆新移民和留学生的前辈人物,他告诉我,他当年出来留学的钱是卖西瓜挣来的。

 

言谈之中,小五告诉我,吕三吕大爷还健在,就在悉尼。我感到很惊喜,当即表示,要去看望他老人家。随后跟小五到了他家,见到了吕三吕大爷,老爷子精神矍铄,身子骨显得很硬朗,当他得知我父亲已经因病过世时,伤感得流下眼泪,说在自己最倒霉的时候,是我父亲给了他许多关照。我问老爷子在澳洲生活得还习惯吧?他告诉我:这是人生活的地方.

 

原载微信公众号:鬼眼天下guiyant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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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 文学城-鬼首天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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