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辈子的最伤感和无奈
清明了,想起了一段父女情深的故事。。。
几十年前,我出生在“千里冰封,万里雪飘”的北方。
接我们母女出院那天,下着漫天鹅毛大雪,父亲的棉衣盖在了包裹我的棉被上,自己穿着单衫在医院的雪地上行走。
这是母亲后来讲给我的。我们父女情分就这样开始了。
苍白,儒雅又纤瘦的父亲,出生在四川梁平县的一个大地主家庭,很早便出来读了大学,解放前曾在南京紫金山天文台做数学分析工作。
解放以后,为了支援东北建设,带着几岁的,没有了母亲的哥哥来到了东北,在一所大学数学系任教。多年后和母亲结了婚,便有了我。
哥哥大我很多,当我有了记忆以后,哥哥只有在寒暑假才从大学回来陪我玩儿。
我的童年最亲的不是妈妈,记忆中她不常回家。写作是她的职业,为了写出有血有肉有灵性的文章,她必须常年在工厂和农村体验生活。
当我在外边受了欺负,回家哭喊的是“爸!”; 在外边玩儿饿了,进门叫的也是“爸!”。
一声稚嫩的,带着拐弯,拖着长腔的“爸!”,是女儿对最依赖的亲人的撒娇或耍赖的表达。
我知道,父亲是疼爱我的,在我的眼里,父亲是老母鸡,我就是母鸡翅膀下的小鸡。
那时任大学数学系主任的父亲因熬夜赶制一篇会议的发言稿,劳累过度,脑出血并留下了后遗症,行动不是很利落,便退职在家了。
夏天,父亲喜欢坐在院子树下的老藤椅上,给怀里的我讲故事,教唐诗宋词。
到了冬天,我喜欢像男孩子一样跑出去溜冰玩儿雪,抽冰陀螺,打冰爬犁,父亲会给我做“冰脚滑子”,“冰爬犁”。
文革的开始,我们家的好日子结束了。母亲进了省公安厅的“正规”监狱。
因为她曾留学并生活在日本多年,也因为她的几篇文章提到了生产队的的枣红马死了,说是污蔑大跃进,提到了刘少奇的“论共产党员修养”,被批为“大毒草”。
那段艰苦的日子里,哥哥在外地读书,母亲工资冻结,家里靠存款度日。身体状况欠佳的父亲变得忧心忡忡,担心倒下去的那天,年幼的我是否可以独自活下去?
他开始训练我的生活能力。学着洗衣,做饭,缝被子,尽管我那时还是个很小的孩子,比炉灶高不了多少。
那年冬季,一场不幸降临到了我们家里,我开始出现浮肿,经检测是“急性肾小球肾炎”。医生说我必须低盐饮食,一定要绝对卧床休息,不要乱走动,每天到医院注射青霉素。
父亲听了医生的嘱咐后,连连点头,眉头紧锁地望着我,满眼的担忧,还是没有什么话。
自从母亲关进监狱后他越发的沉默寡言了。
回到家后,父亲不停地抽烟。。。最后起身去门外找来了锤子,铁钉,四个轮子和一个废弃的枣红色小饭桌。
屋子里响起了叮叮当当的敲击声。几个小时后,一个把小饭桌倒过来的,像模像样的“饭桌小车”出现在了地中央。
“二娃子,这就是你坐着去医院的车,尽量不要走。这个病要在急性期治好,变成慢性就麻烦了”。
那时候的父亲由于脑出血后遗症,走起路来有些不稳,双腿无力。但是,他还是每天拉着小车,走近半小时的坡路去医院带我打针。
随着岁月的流逝,很多曾经早已淡忘,但有一个情景让我记忆犹新。
那个大雪纷飞的午后,天空是灰色的,大片大片的雪花在灰蒙蒙的空中翻飞着,父亲手戴着厚厚的棉手套,手里攥着一根粗绳子,绳子的另一头拴着小车,小车里坐着他的女儿,我。
父亲拖着不灵光的双腿,拉着我在上坡的大雪路上,吃力地移动着步子,片片柔软的雪花,不知不觉中落满了他棉帽子和肩上。
父亲往前行进着,还不时地回头看着我,偶尔会问一声“颠不颠?”。
那一瘸一拐,摇摇晃晃,纤瘦的背影让我不忍,我想自己走,但他固执地把我按在了“小车”里。
坐在小车里的我,望着父亲的背影,望着雪地上父亲深一脚浅一脚的印迹,鼻子酸楚,心里温暖,泪花模糊了视线。。。
那时,父亲很担心我的病情。他利用以前自学的中医知识,多次去了省图书馆查有关治疗的资料,并自己写下了中药方剂。
在中西医结合治疗下,我的病两个月内痊愈了,父亲拿到我的尿液化验单时,嘴角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这笑容是久违了的。
几年后文革结束了,母亲从五七干校回来平反,并在杂志社工作了。
时光慢慢向前流淌着,带着菜米油盐的温馨。。。
后来,我考进了医学院,每个周末回家。母亲曾悄悄地告诉我,父亲虽然嘴上不说,但是,每个周末都很盼着我回家,很想我呢。
每到周六傍晚,父亲会不时回头望墙上的挂钟,也会竖起耳朵听公共走廊上大门的开关响声,盼着女儿回来。
我在医学院毕业刚刚一个月后的一天,灾难从天而降!
一天早晨,父亲下床时,身子一歪,栽倒在地板上。他又一次中风了,我听到响声赶紧跑到了父母的房间,只听到他对母亲说,“我不行了,你们快吃早饭吧,别饿着。”
这是父亲生前最后的一句话。
那天的上午,我和母亲渡过了一生中最煎熬的时刻。我推着挂着输液瓶的活动床,满医院到处跑,做各种检查。
医生和我们家属交代,因为是大面积脑出血,在抢救中随时有生命危险,应该去准备衣服了。
母亲坐着公交车去取钱,去给父亲寻找“寿衣”,我在父亲身边陪伴。
望着躺在床上,苍白又瘦骨嶙嶙的老父亲,他这辈子活得很不容易,活得很累。
我的心里好不忍,好心疼啊,眼泪刷刷地流了下来。这时候的父亲已经不能说话了,但还有意识。
病危中的父亲面无表情,但我清晰地看到,几滴泪珠从他紧闭的眼角溢了出来。
我在他的病床边上,握着父亲的手,那双给我做了一辈子的饭,教我了从小学到中学的无数数学题,给我做冰爬犁,做小车的手。
一直握着,不松开。
父亲静静地闭着双眼,突然间,他的手有反应了,每隔几秒钟便轻轻地握一下我的手。
他失语了。我想,他是在和女儿用手握手的方式说话吧?用一阵阵轻握女儿的手表达着那份最后的亲情。。。
他的手还是那么柔软无骨,纤细。妈妈曾笑他的手像女人的手,但这双手坚韧而有力地把我养育成人。
女儿我懂得那份情感,父亲说不出话来,只能用无力的手试图攥我的手,来传递父女的道别。
这一阵阵的相握,让我深深地感受着无奈又伤心的不舍。
我不停地俯身亲吻着父亲冰冷的额头,轻声安慰他,会好起来的,有我呢。可是眼泪却不争气地,大滴大滴的滑落在他的脸上。。。
后来,父亲完全丧失了意识,他的手不再试图着攥紧我的手了,那么松软无力地垂落在病床边,不再和我互动了。
因为输液,父亲身子底下不停地尿湿一大片。我到医院小卖部买了很多草纸,唯一能做的是不停地给父亲身子底下换垫纸。
旁边的小护士看到了说,“他已经什么都不知道了,没有感觉了,你歇一歇吧。”
我说,“不,不能让他难受,他是南方人,在那么冷的北方都天天洗澡呢”。
我边说着便哭着,便换着父亲的尿布纸,这是做女儿的最后一次尽孝心。
时钟在艰难地移动着,滴答滴答。。。
父亲的生命已经快要走到了尽头。
女儿泪眼迷蒙地守护着羸弱的他,就像守护着一只无助的蜡烛,痛苦无奈地看着它慢慢地燃尽熄灭,最后只剩下一滩烛泪。
当天下午,父亲走了,留给我们母女的是诚恐诚惶的悲伤和无尽的思念。
那一晚,我静静地坐在抽泣的母亲身旁,睁大了眼睛望着天花板,心里想着,今后要怎样做让母亲不孤独,不忧伤?
整夜没有睡觉的我,泪已经流干,一直想到了天亮。
这么多年过去了,如果有人问我,这辈子最让你刻骨铭心的是什么?我会说,和父亲的痛苦诀别,我的手和他的手最后的那段相握的感受,是心的疼痛。
美国东部的冬天,总是在下雪。
雪花在朦胧的空中飘落着,皑皑白雪可以覆盖掉儿时的记忆,但父亲的身影和音容是清晰的,每个温馨的片段,都像每朵雪花在讲述着我们父女情深的故事。
落雪是无声的,可我却听得见。
思念也是无声的,天堂里的父亲,你可听得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