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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狗队又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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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狗队又来了!

前些日子北京市通州区推出“限狗令”,禁止居民饲养身高超过35厘米的狗,限期三日内自行处理,否则狗被抓,人被罚。继武汉和杭州等地,限狗令后北京市爆发宠物医院“安乐死潮”,引发舆论哗然。警方解释,此要求是根据《北京市养犬管理规定》,将犬只从“重点管理区域”迁移到“非重点区域”进行安置,并非强制杀狗。可是短短的三天期限,又有多少住在“重点管理区”的狗主人,能够在“非重点区域”为爱犬找到下家呢?如果找不着人收养,狗主人能怎么办?送宠物医院安乐死,自己打死,还是等着打狗队上门缉拿?

人类的历史有多长,大概养狗的曆史就有多长。狗在中国的文化中,毁誉参半;狗在中国人的生活中,命运多舛。狗在中国传统的十二生肖中排第是一位,位于鸡的后面,猪的前面。前后都是被吃的货,所以狗也在很多中国人的食谱里。在中国人普遍富裕之前,狗在中国的家庭中,更多的是功能性角色。狗活着的时候,吃残羹剩饭,看家护院;狗死了后,会成为锅里的狗肉和床上的狗皮褥子。只有那些侥幸托生在极少数富裕家庭的狗,才有可能成为宠物,有机会“狗仗人势”和“狗眼看人低”。绝大多数的狗,生活在贫穷的平民百姓之家,活着“摇尾乞怜”,死了成为难得的蛋白质来源。也就是说,在中国曆史的绝大部分时间里,狗只是家畜,而不是家庭成员,是“狗东西”,而不是“狗儿子”,因为吃不到什么有营养的东西,过着“狗改不了吃屎”的生活。就算狗做了好事,也很难得到主人的认可,往往被骂“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即便狗过着“猪狗不如”的生活,但是曆史上有据可查的大规模灭犬运动,都与中国共产党有关系。

在我的家乡河北,我见识过1980年代末地方政府组织的打狗运动,也听说过以前共产党组织的打狗行动。据说,1949年之前,共产党在冀东农村主要是在夜间活动。共产党领导的游击队,不论是打日本人,还是打国民党,多釆用夜间行军。为行动隐秘,共产党的地下组织往往大范围投放毒药,将整个地区的狗毒死。这样,游击队夜间行军的时候,就不会因为狗叫而被发现了。这样的灭狗行动,的确有助于游击队打击日本侵略者。当时不幸被毒死的狗,也算是为抵抗日本侵略而献身了吧。然而在国共内战时期被毒死的狗,不管怎么算,都是死在了中国人的手里。由于大规模投毒灭犬,冀东地区的狗在解放后花了很长时间才恢复起来,到了六七十年代,再次形成规模,再次引起共产党组织的灭犬运动。

六七十年代的灭犬运动,我没有机会亲眼看到。到底是什么原因引发了政府对狗的愤恨,有很多流言。有人说是当时粮食紧缺,狗与人争粮食。为了保障广大人民群众的生活,政府才对狗痛下杀手。这种说法,实在是经不住推敲。狗能吃到什么,取决于主人。不像老鼠和麻雀可以到农田自行吃粮食,狗吃的东西完全依赖主人的施舍。主人没得饭吃,怕是把狗吃了,而不是从自己嘴里省出粮食来喂狗。所以,这种狗与人争粮的说法,只是冠冕堂皇的理由,算不得数。另一个官方的说法,就是狂犬病的流行。野狗是狂犬病的主要传播媒介。可是在华北农村,野狗的命运是短暂而且悲催的。即便是家狗走丢,很快就会被人抓住吃掉,更不要说野狗了。野狗,在当时的冀东平原,基本上是不存在的。

其它的灭犬理由,就有点像戏说了。我姑且把听来的再说一遍,当做笑谈。有一种流言是,当地,可能是某镇,某县,某市,甚至是某省的一位领导,他不喜欢狗。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属下为了讨领导欢心,大搞灭狗运动。至于说这位领导为什么讨厌狗,说法就更多了。有人说,他是在革命期间走夜路,被狗叫暴露了行踪,以至于被敌人抓到了监狱。也有人说,他小时候拉屎,被狗咬了屁股。更有人说,是他长大后半夜里爬别人媳妇的窗户,被狗叫引来了群众。另外一种流言是,狗的存在很不利政府对人民群众的关心。为了全面深入了解人民群众所思所想,大量的政府特派员要深夜走访,到人民群众的窗根下体察民情。老百姓管这种行为叫“监听”,政府则说是“听取人民群众的声音”。狗见了生人潜进院子,自然要做看家护院的本职工作,放声大喊。一家狗叫,邻居家的狗也跟着叫,很快全村人都知道特派员的到访,于是闭口不言。这样,政府本来要“听取人民群众的声音”,变成了“听取狗的声音”。为了方便特派员工作,政府要找灭犬。无论是哪一个流言更靠谱,狗因为尽职尽责,招来了灭种之灾。

1980年代末的打狗运动,我是亲眼所见的。那时我已经上小学,记事儿了,当时好多情景,十分可怖。中国在80年代的改革开放运动,卸掉了套在人民群众身心上的枷锁,人们都各尽所能发展经济,改善生活。短短几年时间,我们经曆了从蜡烛、煤油灯到电灯的巨大转变。很快,人们的娱乐从听收音机升级成了看电视。养猫防鼠,养狗防贼,日子过得富裕起来的乡邻们普遍家家养猫养狗。人的日子越过越好,狗的待遇也越来越好。相对于其它家畜,如牛马鸡猪,狗和主人衕吃衕住衕来衕往,更为亲近。一时间,在很多家庭,狗有了“准家庭成员”的地位。否极泰来,在七八月的某一天,电视里新闻播报,要求村民们灭杀所有的狗。如果村民拒绝,打狗队会登门,不但把狗打死带走,还要把狗主人抓走拘留。除了电视新闻,各村的广播喇叭也循环播放领导讲话,要求灭狗。至于为何灭狗,电视里怎么说我不记得了。但是乡民们更愿意相信流言,那就是某位中央首长被狗咬了,或者某位县长想吃狗肉了。

灭狗的命令一出,群情激愤。大部分乡邻私下都纷纷表示,拒不执行。住在我们那条街上的人们,反应更为激烈。这些人祖上都是八旗子弟,有养狗和善待狗的传统。然而,在强大国家机器之下,老百姓能做的实在是有限,他们的反抗很快就被碾压。在有些养狗的家庭里,并不是所有成员都是爱狗的。灭狗令发布后,这样的家庭首先响应。村子的南头有一条河,河的南侧有一条连绵的堤坝,我们称作“大埝”。河边和大埝上,种满了杨树、榆树、柳树和桑树。葱葱绿绿的树冠下面,有一条小路,被村民的脚板儿和自行车轮胎压的光熘熘的,那是我们盛夏避暑的好去处,而我家就住在小河岸的北边。最早响应灭狗的家庭,在狗脖子上栓一个活套,把狗牵到河岸边,寻一个一人多高的柳树枝丫,将拴狗的绳子抛过枝丫,再抓住另一头。这样绳子挂在树杈上,一侧是人,另外一侧就是狗。就位之后,负责杀狗的人就迅速拉动绳子,套在狗脖子上的绳套收紧,狗就被弔了起来。把狗弔起来后,杀狗的人就会把绳子另一头栓到树干上。因为窒息,狗张开嘴努力喘息,四条腿空中乱抓。此时杀狗的人向张开的狗嘴中到一杯水,说是可以立刻把狗呛死。至于狗到底是因为什么原理死的,死亡的过程持续了多久,我知道,也不想知道,以上过程是我从大人们的谈话中听来的。狗死后,杀狗的人会剥皮取肉,把不能吃的狗头狗肠子扔到河边。河边先是传来血腥的气味,后来布满了腐臭。从此后,那个地方无人再去避暑。

最早响应杀狗的人并不算多,在我们那个民风比较强悍的地方,是被人瞧不起的。大部分养狗的人家,都在训练自己家的狗,教他们来了陌生人后不再叫唤。人们幻想着靠自己狗的顺服,保住他们的狗命。幻想很快幻灭了。镇里组织了打狗队,坐着面包车,驾着高音喇叭,在各个村里沿街围剿。无论主人们怎样努力,狗还是改不了看家的天性。听到了外面铺天盖地的广播噪音,有些狗忍不住“汪汪汪”地狂吠。打狗队的人,装备着木棒和步枪,朝着狗叫的方向勐扑过去。如果主人敢于拦阻,打狗队的人用步枪威吓。找到狗,几个拿着木棒的人,上来狂打一气,乱棒把狗打死。看着黑洞洞的步枪枪口,狗主人只能看着自家的狗在血泊里抽搐,呜咽着死去。金庸先生是洞察人情世故的,在他的小说里,“打狗棒法”是丐帮的绝技。参加打狗队的人,大都是乡村破落户的子弟。政府把死狗赏给他们吃肉,作为出力的工价。 要是狗逃得快,打狗棒法发挥不了神功,拿步枪的人就会举枪射击。狗被打死,狗主人还得出五块钱一颗的“子弹费”。

打狗队步枪的威吓,高音喇叭的威逼,再加上自家的狗被打死,狗肉还被别人吃掉,很多村民挺不住了。 于是,自行灭狗得人越来越多,也有人乐于充当刽子手,这样能分到一天狗腿作为酬谢。很快,小河边的大埝上,一时间有好多被牵来赴死或者已经死了的狗。狗儿们摇着尾巴,和主人们生死告别。一条活生生的狗,变成一盆又一盆狗肉,村子里的炊烟,溷着炖狗肉的香味儿。我家也曾有一条狗,也这样死了。街上的相邻吃狗肉,好像并不是很开心,也并不是很伤心。人们一边吃狗肉,一边叹息着:“狗呀,你别怪我们,我们也是没办法!唉------”一些老人,还顺便喝上了烧酒。几杯酒下肚,有人说:“哎呀,要是冬天就好了!吃狗肉,狗皮也不会浪费。现在天太热,狗皮子算是浪费了!”我曾经很不解,那些吃狗肉,喝烧酒的人,几天前还亲热地和狗一起玩耍,怎么转眼间就成了吃狗肉的人呢。若是政府不强行灭犬,那些盆子里的狗肉,还应该是活蹦乱跳的狗,蹲在餐桌下面等主人喂食吧。

人们中也有不屈服的,我的一位本家二哥,就是其中一位。由于家族庞大,二哥的年龄,比我父亲还要大,他是个远近闻名的人物,以硬脾气和坏脾气着称。他的硬脾气,为他赢得了名声,他的坏脾气,招致了一些仇人。在打狗队的几轮围剿之下,村子里绝大部分的狗都被杀死了。二哥看不起打狗队的人,白天的时候,他带着怀孕的黑狗到玉米地里躲着,晚上的时候,他把狗藏在地窖里。在腥风血雨里,二哥的狗活了下来。二哥很得意,他甚至许诺生下了小狗送我一只。我在恐惧战兢中,期待着打狗运动早些过去,期待着二哥家的黑狗早日生产。然而, 二哥的仇人得知了他藏匿狗的事情,到镇里举报了他。突然一天早晨,镇里衕时派来了警察和打狗队,将二哥家的前门后门层层围住。无论警察怎么敲门喊话,二哥就是不开门。警察失去了耐心,直接破门而入,打狗队的人紧跟其后。等他们重进院子,我们从门口看到,二哥手持一条一丈长的扁担,和警察对峙。可能是平常跋扈惯了,警察并没有带枪带棒子,反而是打狗队的人,一人持步枪,其余的人持木棒。

双方骂战了几分钟,警察仍不敢上前。带队的镇政府官员,命令打狗队的人把二哥拿下。这伙破落户子弟,显然不知道眼前这个汉子是满洲巴图鲁的后代,血液里有着好斗的基因。很快,他们为无知付出了代价。冷兵器对决,所谓一寸长一寸强。二哥的扁担有两米半,打狗队的棒子不足两米。在加上二哥手黑,下手不留情,三下五除二就噼翻了几个打狗队员,没被打趴的几个被吓坏了,都没有勇气去救助被打趴了的衕伴。警察在一旁,仍然是动嘴不动手,在二哥的攻击距离之外,劝架说和;挤在门口围观的人们受到二哥鼓舞,对着打狗队的人高声怒骂。镇里的官员一看形势不利,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居然从持枪打狗队的人手中,夺过步枪,对准了二哥。二哥见状,丢下扁担冲着官员走过去,一边走,一边骂:“开枪,你有种开枪呀!拿着个烧火棍吓唬人,你个孙子!”官员可能被吓破了胆,手一哆嗦,“砰------”的一声巨响,他一枪打在二哥的腿上。二哥应声倒地,血哗哗地留了一地,二哥没有哀嚎,只是大骂:“孙子,你有种把我打死!”

见二哥倒地,警察上来正要按住他,突然院子里的一口大水缸里飞出一团黑影,撞开缸盖,冲向警察。原来是二哥把他的大黑狗藏在了水缸里,那狗很是有灵性,在主人遭遇危险的时候,跳出来保护主人。双拳难敌四手,更何况二哥腿上还中了一枪。很快他就被警察在地上按住,他的狗也倒在了打狗队的棒吓。人的血和狗的血在地上流到一起,警察和打狗队的人身上,沾满了人和狗的血。那个官员持枪,站在原地,一言不发。门外的人们,依然被枪响震惊,在恐慌中观望,再也不敢吱声儿。二哥渐血抗争,虽然没有保爱犬的性命,却加持了他勇武的名声。事后,他瘸了腿,但是无论走到哪里,都会有人向他竖起大拇指。

我亲历的这场灭狗运动,已经过去了很多年了。二哥也已经作古,他当年大战打狗队的故事,也逐渐被人忘却了。要不是这次“灭狗令”重出江湖,通州灭狗再次成为新闻,我也不会想起这些“打狗”往事。借着打狗这件事,谈古论今,慨叹在中国不但做人艰难,做狗也不容易。通州的“灭狗令”,除灭对象是身高超过35厘米的大型犬。如果该“灭狗令”得以实施,那么北京留下的只能是“哈巴狗”了。其实,这条“灭狗令”也是有空子可以鑽的。只要帝都的狗学会屈膝,跪着走路,身高自然可以降到35厘米以下,这样就可以保全性命了。不过,要想活命,狗儿们必须小心谨慎,家里家外都不能直起腿来。否则,一旦被大街上的摄像头拍到直起腿来走路,打狗队就要上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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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 文学城-王有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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