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有问题的天使
01
我是701第四任院长安在天，今天我给你讲一个天使的故事，确切地说，是一个有问题的天使的故事。
在讲故事之前，我先介绍一下自己。我是一个革命孤儿，从小在莫斯科长大，在那里我学习了无线电，二十几岁时回国被安排到了701工作。
1957年，组织上又派我和妻子小雨回到莫斯科，我去莫斯科大学学习破译，我的导师安德罗是世界著名的数学家和破译专家。在学习的三年里，我们亦师亦友建立了深厚的师生关系。而同时，我在安德罗身边还秘密为我国搜集西方军事情报。
我妻子小雨在外交部驻苏联大使馆工作，小雨的级别比我高。
在即将毕业的三月初的一天，我突然接到组织通知让我迅速回国，随后又接到一个噩耗，说我妻子小雨出车祸，离奇死亡了。组织上为什么那么着急把我从安德罗身边召回？我妻子死亡的消息又为什么惊动了外交部？
在当时我们的国家内忧外患，群狼环伺，台海局势相当紧张，战争大有一触即发之势，701的当务之急就是要破译台湾国民党的光复一号密码，即光密，已迫在眉睫。
破译工作是世上最残酷又荒唐的职业，俗话说，天机不可破，所有的密码在它有限的保险期内都不可能被破译。因此，这就意味着，破译员不但要有尖锐深邃的数学能力，还要有绝对良好的心理素质。
所以我到数学科学的第一阵地，中国科学院数学研究所，去挖人了。
02
她叫黄依依，曾经是世界著名数学家冯·诺伊曼的助手，小有名气。
新中国成立之际，国家大力欢迎海外人士回归，黄依依就是周总理亲点的二十一位爱国人士之一。回国后黄依依就成了全中国最年轻的女教授，年仅二十六岁。
在黄依依身上有明显的西方留学生的气质：她自由，热情，奔放，高傲，和特立独行。她还热艳，妖冶，痴迷，辛辣，和放浪无忌。她有一个风骚的苏式绰号：伏尔加的鱼，即她对性的欲望主宰了灵魂和肉体。
黄依依的这些特点在当时的特定年代，和我们的特别单位，绝对是异类。我能感觉到她是野蛮生长的，就像一个被魔鬼附体的天使，由此我对黄依依“放任自由的生活方式”产生了强烈的兴趣和好奇。
谁都知道在充满奸诈，阴险，邪恶的密码界，研制和破译密码的人不但要有智慧，知识，技术，和经验，更需要一颗“恶毒的心”，因为密码是反科学，反人性的，它是建立在逻辑的对立面，所以破译密码是撕裂人性的最佳工具。
最终，桀骜不驯，带着邪气和野性，非常态的，高级天才黄依依被我百里挑一地选中了。
而至于黄依依为什么能离开她心爱的事业，从诺大的北京来到一个山沟沟，她是这样解释的，因为她被我的英俊和稳重深深吸引了。那时我已经四十好几了，对她说的一笑了之。
就这样，我把黄依依带回了701。说实话我内心是忐忑的，我好像带回的不是一个破译光密的数学家，更像一棵饱受西方资产阶级思想侵害的大毒草。
03
我想带黄依依到各个科室看看算是熟悉环境，但她不想去，她要我陪她去四处转转。我发现她每到一处兴致都特别好，不是打量这个就是询问那个，不是摘花就是追鸟。
然后我们去了食堂，黄依依就把大家的眼睛烫伤了。她换了一套非常低领的毛衣，也没穿外套，那露出来的白生生的肉和隐约可见的乳沟，让大家一下子傻眼了。她往人堆里一站，就像一个女特务。
当时701破译处处长是陈二湖，他是我们尊重的破译专家，他能为了破译一部密码把自己弄的废寝忘食，苦海无边。老陈本来就对我们破译光密有看法，认为那是异想天开的疯子决定，这下对我带回来的人更有看法了，他认为黄依依是一个心浮气躁，内心充满欲望的人，所以在701，没有人能像我一样欣赏黄依依。
黄依依的天资极好，悟性也极高，对数学又有非凡的能力，我希望她能再有像老陈那样破釜沉舟的勤奋精神。
一天，黄依依竟对我说，她爱上我了。她说：“女人是需要爱情来滋润的，没有爱就会老，有了就不会。”
后来我发现，看似玩世不恭的黄依依可以为了心中执着的爱而奋不顾身。
04
好在没有让我等太久，黄依依就开始“显山露水”了，她发现了密码界的一个丑闻，就是研制光密的主人斯金斯，居然是一个有人格问题的无赖。
斯金斯可是数学界的名人啊，她竟敢大鸣大放地偷窃别人的劳动果实，就像偷大街上的广告牌，偷天安门城楼上的毛主席像，而这也绝对不会让一般人想的到，这就是流氓的智慧。所以，我们挖空心思破译光密的谜底根本就在教科书里。
我以为黄依依洞悉了斯金斯剽窃密码的无耻行为之后会乘胜追击，一门心思扑到光密上，哪知道......有一天她给我出了四道像天书一样的谜题。
- 美酒和我一样香醇，光密和你一样重要！
- 俄语是很复杂深奥的，俄国人造的密码也深奥吗？
- 冬妮娅爱保尔，就像保尔爱革命。
- 为什么你的安德罗迟迟不回信？
答案是：我很爱你
黄依依说，“所有的爱情都是一部密码，需要我们破译。我已破译了你的爱情密码，那就是我。”
果然是我行我素的黄依依。我决定找她认真地谈谈，尤其是要让她正确地看待我，不能让她陷入个人感情的泥淖而影响了破译工作。
其实，当时我还没能将黄依依表白的那玩意儿跟破译光密联系起来，直到后来我听了她的想法，才被她大胆新奇的设想惊呆了。
- 我很爱你
- 我爱你很
- 很爱你我
- 爱你很我
这四个字虽然排列不同，但基本的意思都一样。黄依依怀疑，光密可能就是这样一部密码，可以颠来倒去地用。
随后黄依依有了一个对破译光密的大胆猜测。有猜测就需要验证，在接下来的一个月里，我们特别行动组的每个人，都把心思和目光盯到了验算组的同志们身上，那可真是一种殚精竭虑的煎熬啊。
但很不幸是，那个让我们魂牵梦绕的猜想，那场兴师动众的验算大战，却以失败而告终，原来那竟是一个伪命题。
破译密码真难啊，它不是像猜谜语一样可以灵机一动，或者一蹴而就，它是天才大脑和一堆数字的反复较量，中间夹杂着枯燥乏味和无形压力，所以搞破译的人需要有魔鬼般的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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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刚才昏过去了，怎么回事？”我问黄依依。
- 她点点头，一副心力交瘁的样子：“我太累了……我很累……你……还有光密……都让我很累……”说着握住我的手，要亲它。
黄依依就是这样，一次又一次地“胡搅蛮缠”，而我又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拒绝。我不是没有感情，只是小雨的尸骨还没有入土，况且那时我把破译工作看成是最重要的，比其他任何东西加起来都重要。
所以黄依依总是说，破译光密是需要老天垂爱的，她是一个被男人抛弃的人，怎么可能破译光密呢？
05
有一天晚上黄依依来找我，她问我，如果她破译了光密，要我答应她一个要求，就是要我娶她。
我该怎么回答她呢？我是有隐情的，因为小雨并没有真死！小雨的死只是总部精心策划的一个骗局，目的是为了能让她更隐秘地搜集情报，而这也是我事后才知道的。
那天晚上黄依依真把我逼到绝境了，我不得不把小雨的真相告诉她，最后让她发毒誓，保守秘密，绝不外传。真相多一个人知道，对小雨的生命安全就多一份威胁。
黄依依被骇人的事实吓坏了，她虚弱地看着我，久久不语。过了一会儿，她突然像爆炸了似的，嚎啕地跑出屋去。
这以后我明显感觉到黄依依变了，变得不再像以前那样快乐，变得沉默了。而对我，她目光里透出一股寒意。每当我看着她形单影只时，心里就有说不出来的难受。
为了搜集破译光密的信息，我又辗转去了趟莫斯科。一个月回来之后，我听到了一个恼人的消息，黄依依竟跟培训中心的王主任好上了，那家伙可是有妇之夫啊！
那狗日的竟敢色胆包天地玩女人，还是我当宝贝一样挖来给国家干大事情的女人，随即我就向组织上作了汇报。对道德品质恶劣，影响极坏的王主任，组织上下达了撤销其职务，开除其党籍，命令其到农场喂猪的三条指示。
后来黄依依哭着找到我，她一边哭，一边骂：“你这个没良心的东西，你连自己喜欢的人都不敢面对……这都是你一手造成的……你是罪魁祸首，现在害得我人不人鬼不鬼的……我恨你，安在天，我恨你！”
看着黄依依那样我心真痛啊！
有一天我收到那狗日的一封信，你猜那杂种在信里怎么说：安在天，我知道你恨我，因为我碰了你的女人。但是你知道吗？我更恨你，因为我只是那女人替代你的一个玩物。我因为爱了一个不该爱的女人付出了代价，而你，我相信最终将因为没有爱一个你应该爱的女人也付出代价！
我气得咬牙切齿，看完信，把它撕得粉碎，扔进纸篓。
从此后黄依依发狠似的扑到破译光密上，而周末她就翻山越岭去见老王。她说：“我要破译光密。破了光密我就是盖世英雄，就可以把他救出来。我们就可以结婚，可以离开这个地方，可以开始崭新的生活，再也用不着过这种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
我的肺都气炸了，没想到她这么鬼迷心窍，这不是在故意轻贱自己吗？！
06
事出无奈，我只得将黄依依去后山农场偷会老王的事向组织又汇报了，老王被赶回到了江苏老家。这是我对黄依依犯下的又一个罪。
老王被撵走了，黄依依还蒙在鼓里，她星期天照旧买了很多东西去后山。等到下午四五点钟，天空乌云密布了，她还没有回来，我担心她会遇到什么意外，就叫了一辆车去找她。
翻过了两个山头，才在一片雨雾中看见了淋得像落汤鸡一样黄依依。她跌跌撞撞地走着，跌倒了爬起来，爬起来又跌倒了，就像一个灵魂出窍的躯壳在风雨中飘摇。
我大喊一声跑上去，将她抱在怀里，她虚弱地望了我一眼就昏迷了，我们将黄依依送到了医院。等黄依依出院后竟把长发剪了，她是在削发明志，卯足了劲准备向光密发起冲锋。
她对我说，“老实告诉你，光密我是一定要破的，但不是为你。你把光密当作是你的，你的理想，你的前程，但其实光密不是你的，而是我的，是我要证明你可恶可恨的一个证据。所以，不管你怎么伤害我，我都不会丢下它。”
我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对黄依依做得太绝情。一个有血有肉有感情的女人，终于被我驯化成了一部破译密码的机器。
有一天我看到她从洗手间出来，那憔悴的样子太吓人了：眼睛红红的，头发乱得像草，人也瘦了一圈。破译工作苦啊，她需要一个男人的爱是合情合理的。
我们都希望她能快点破了那鬼光密，能结束那魔鬼一样的工作，要不然她的身体怎么吃得消。我真害怕她用脑过度，脑筋像琴弦一样绷断了。
07
我们祈盼已久的时刻终于来到了！那感觉就像绝望地在沙漠中跋涉，一抬头看到了绿洲一样，我的灵魂都战栗了。
我还记得黄依依那天演算的情景。
她去洗手间端来一盆清水，当着大伙的面把手洗了又洗，验算室里每个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的手上，鸦雀无声。然后她把手从脸盆里提出来，像手术室的大夫一样把它们端吊在胸前，让水慢慢滴干。然后她坐到了演算台。
我深呼了一口气，静静地看着她在算珠之间上下翻飞的手指，噼啪作响的声音犹如雷声。一分钟，二分钟，三分钟...我终于受不了了，悄悄地走到了走廊，将头紧紧抵着墙壁默默祈祷。我能感觉到冷的热的汗水从我额头，手心，和脚底冒出来，我好像在慢慢虚脱着，疲倦极了。
突然，从屋里传出了惊天动地的呼喊声，“归零了！成功了！”
我们终于成功了，我的泪水夺眶而出，模糊了我的视线。大家都扑过来抱住我和黄依依，喜极而泣。我们没想到，那个曾让我们焦头烂额，颇有微词的神奇女子，竟然让我们的梦想成真了。
黄依依破译光密的功劳究竟有多大？自从我们破译了光密，潜伏在大陆的美蒋特务就纷纷落网，蒋介石“光复大陆”的气焰也被打击了，我们用实际行动确保了国家安全。
总部的嘉奖令很快颁发下来了，给黄依依和我各记一等功。在庆功会上，铁部长亲临会场，黄依依当然成了大家瞩目的最骄傲的凤凰，会后铁部长找到黄依依劝她留下来。
- 但是她连想都没想就摇头说，“不，我要走。”
- 铁部长笑了，“还要带走一个人？”
- 黄依依沉吟了半响说，“算了，人就不带了，关键是带也带不走啊，人家是有妇之夫。”
- 铁部长问，“那么你能告诉我，你想带的人是谁吗？”
黄依依迟疑了一下，将嘴巴凑到铁部长的耳边小声说。铁部长听了不觉一怔，扭头看向了我。
08
铁部长敏感到我已经把小雨的秘密告诉了黄依依，所以办事雷厉风行，说话掷地有声的他下了死命令，不准黄依依走，如果放她走了，可能会对我们的工作造成巨大损失。按照保密规定，黄依依必须要等小雨的秘密失效之后，才能离开我们系统。
罪魁祸首又是我！
这件事彻底把黄依依击垮了，以至于她再也没有主动和我单独地说过话，我们朝夕相处却形同陌路。
过去我曾迫切地希望她能改变一下对我的态度，现在果真变了，我的心里却一阵阵地发痛，而更痛彻心扉的事，还在后面等着我呢。
09
黄依依接替了老陈，当了701破译处第五任处长。
我们701的人都四面八方帮黄依依寻找意中人，但是难啊，难也得找，因为这已经不是她的个人问题了，而是701的组织问题和政治问题。
有一天黄依依来找我，铁了心地要跟张国庆结婚。张国庆以前是我们机要处的机要员，他妻子是我们医院内科护士。由于张国庆丢失过一次高等机密文件，被开除公职下放到了通讯处。没想到，黄依依又和张国庆好上了。
我问张国庆的意见，他倒也干脆，听组织的。所以他们这边才离婚，那边就结了。闹洞房的时候我们才知道，原来黄依依怀孕了。黄依依结过两次婚，也和许多男人云雨过，但都没有怀孕，所以这次她感到张国庆是唯一能打开她生育机制的一把神秘的钥匙。
一天张国庆来跟我要车，说黄依依身体不舒服，要去县医院。几天后我就在医院里看到了黄依依冰冷僵硬的身体，我双膝一软，差点跪倒在她的遗体前。
黄依依不是死在手术中，不是死在病房里，而是死在了医院的厕所。
那天黄依依做完检查后独自去厕所，没想到狭路相逢偏偏碰到了张国庆的老婆，她的情敌。那个泼妇看见是黄依依，心里就直冒鬼火，嘴上就不干不净地骂了起来。黄依依很克制，没有回嘴，她知道那人到底是受害者，就闭上了眼睛任凭她胡说八道。
那狗日的骂完后本想掉头走了，但是动身时弹簧门推她的力度让她想到了，可以借门的自动弹力回击一下黄依依，以解心头之恨。
于是她故意把门拉到底，让弹簧回力处于最大，然后突然松手，门跟着就劲头十足地弹回去，正好撞上了闭着眼睛没有躲闪的黄依依。
黄依依摔倒了，后脑勺刚好磕在厕所墙角下水管的接口上，以致使颅内脑出血而死亡。一个为701破译事业作出了杰出贡献的破译天才，就这样离开了我们。
我们701的人都喊她是“有问题的天使”，因为在我们看来，701历史上所有的破译员加起来，都抵不过她一个人。
10
就在黄依依去世后不久，我突然接到电令，这次是真的，小雨真的死于车祸，而不再是一个掩人耳目的“阴谋”了。
心痛啊，为小雨，为依依，也为我。
在一个深夜，我悄悄地摸到了树林，把小雨的骨灰盒埋在了黄依依的墓旁，我只感到她们两个都是寂寞的灵魂，应该在一起。在阴间有了伴，或许就不再寂寞了吧。
那晚，我在她们的坟前流着泪，坐了许久许久......
时间会让你忘掉很多东西，但有些东西可能只有死亡才能让你忘掉。
现在我老了，我一生的岁月也要将尽，我只想快一点儿能和小雨，和依依作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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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 文学城-JUNE_双人鱼12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