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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秋 火 (下)

【中篇小说】秋 火 (下)

博客

 
       秋 火(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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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秋的落日又红又艳,令人心醉,也令人心碎。

  阿千跟阿勤轮流把玩着刚买到的螺丝刀,索然寡味地坐在交通局车队外面的一处树林里,等待着夜色的降临。阿千忽然问阿勤说,你刚才为什么会想到买这把螺丝刀的?阿勤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你不也是选择要买螺丝刀的吗?阿千说我是因为担心到时候打不开汽车的零件,阿勤说他也是。其实他们俩都是被螺丝刀尖尖的头部给吸引住了,那种尖锐隐隐约约地给他们带来了安全感。阿千说他妈现在肯定在家里等他了,阿勤说那你回家算了,那两百块棺材钱就让肖老爹来出。阿千说我说话算话的,要是城里人知道了我父亲的棺材是肖老爹送的,那我以后怎么抬头做人?阿勤说,换了我也会给我爸买棺材的。两人于是拉了一下钩。阿千把螺丝刀藏了起来。

  他们俩还没有等到天色完全黑下来,就迫不及待地摸进了车队。那十几辆车子每辆都有一个车库,门口上着锁。以往车队外面每天都有人在值班看守,但是因为最近一段时间大家都在忙着搞运动,除了游行和批斗大会要用车时,车队基本上处于瘫痪状态。他们先摸到第一个车库,阿勤拿着钥匙一把一把地对过去,最后终于把门打开了。那是一辆两吨半的墨绿色的“东风”牌卡车,阿勤一下子就认出了它的主人。他说这是一个程姓师傅的车,他以前跟着坐过几次,对他印象不坏,程师傅的老婆跟他的后妈钟理是一起插队下来的,因好吃懒做嫁给了程师傅,她经常给他糖果吃。于是他们放过了破坏这辆车子的机会。

  他们进了第二个车库,里面是一辆大头的卡车。阿勤认出来了,说这是林师傅的车子,他曾经跟着他去山里拉过木材,摘过杨梅,捡过树榛。这车也不能动。阿千说你的日子过的很有色彩啊,不像我整天被我妈关在家里。阿勤谦虚地说,主要是钟阿姨不管我。

  他们就这样一个个车库摸过去,阿勤几乎都可以叫出每辆车子的主人,他几乎坐过所有人的车子。最后到了第十四辆车子的时候,他们仍然一无所获。这时阿千说,我不想玩了,有点累了,我想回家,我看出来你是个讲义气的人,那买棺材的钱我另外再想办法。阿勤说,好了,那我们就用出手指来玩吧,我们两人出来的手指是多少,我们就撬哪个车库的车盖子。两人对了一下手指,是九。于是他们毫不迟疑地就将一辆八成新的大卡车的车门给打开了。阿勤摸弄着方向盘说,阿千,你信不信我会开车?阿千笑着说,你要是会开车?那我都可以开飞机了。阿勤说,你不信?以前我坐在驾驶座旁边,常常用心看师傅们开车,我开给你看看。他照着以前见过的那些师傅的样子把汽车发动起来,轰隆隆的声音跟浓烈的汽油味,让两个小孩一下子兴奋起来。阿千说,你还真行啊阿勤!

  汽车像被什么拽了一下,就猛地冲出了车库,阿千吓了一跳。阿勤双手紧紧地抡着方向盘,心里也慌了。汽车快速地左右盘旋着,想开汽车跟汽车真正动起来是两码事。眼看着车子就要窜到大街上了。阿千惊叫着让阿勤刹车,阿勤说,我也不知道怎么才能刹车,我找不到车闸,以前我光顾着学开车,没学过怎么刹车。但是他开着开着,渐渐地却上手了。他虽然不知道刹车,但是他放慢了速度,他们的车子开到了大街上,就像一个灌了两瓶薯烧的醉鬼一样摇摇晃晃地向前爬行着。这时他们俩同时充斥着恐惧与兴奋的心情,他们被操纵汽车的快乐吞没了,路上的行人纷纷退避,阿千把大半个身子探出车窗,大声吆喝着路人,要他们迅速跑开。他们已经忘记了他们是在从事一项及其危险的行动。最后,为了躲避一个迎面而来的显然比他们更加大无畏的醉汉,阿勤急速将方向盘向右边一拐,汽车哐当一声就撞上了路边,一下子搁浅了。

  阿勤跟阿千对望了一眼,两人二话没说,同时默契地打开自己那面的车门,像受惊的兔子一样窜跳下车。两人跑出一百多米后才定下神来喘了一口气。阿勤说,对不起啊阿千,现在看来汽车的零部件也偷不成了,不然这辆汽车要值好几百块钱钱呢。阿千说,糟糕阿勤,你把钥匙给忘在车上了。阿勤一听,脑门一下子就胀大了,那可是他父亲亲手交给他的家当!他说那怎么办?我爸要知道了这事,肯定要打死我。阿千说,要不我们还是回去拿一下钥匙吧。

  两人提心吊胆地回到汽车失事的地方,那里已经有好几十个人在围观着,议论纷纷,第一目击者甚至已经开始在那里添油加醋地发挥想象力,说是看到有两只猴子从驾驶室中窜了出来,转眼间就消失的无影无踪了。阿千两人躲在人群中,急得要命。这时阿千悄悄跟阿勤说,我有个办法了,你看到前面的那个像毛竹一样的、戴着眼镜的中年人了吗?他是鹤皋一中的教语文的虞老师,以前跟我爸是同事,到我家来过。我过会儿上去掏他的口袋,他一定会把我当作小偷,然后我扭头就跑,把大家的注意力吸引过来,你趁机赶紧上车拿了钥匙,晚上我们在我们家院子外碰头,你学猫头鹰叫上三声,我就出来。阿勤说,猫头鹰怎么叫我不会,你们家榕树上有猫头鹰吗?阿千说要不你就学狗叫吧。阿勤说狗叫我会,不过你去偷东西太危险了,小偷抓住是要被打得半死的。阿千说,现在顾不得这么多了,你偷汽车不也是为了我吗?我们都要像肖老爹那样讲义气。

  于是阿千悄悄挨到虞老师的身后,使劲在他右边的裤袋里掏摸了一下,抓住了一个黑色的皮夹子,然后转身就跑。虞老师那时并不是真心的在关注着汽车事故,而是在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一个早年的女学生看,那个当初在他班上就像是丑小鸭一样女生,如今居然穿着白色连衣裙,面目姣好,亭亭玉立了,这让他若有所失。他的皮夹子被偷,使他的思路一下子从愉快转为愤怒,他吆喝一声,拔腿就朝小偷追去。众人的目光一下子都被吸引了过来。

  阿千拚命地向前冲撞着,但是他的速度明显地被虞老师步伐的跨幅给抵消了。在跑出一百多米后,虞老师就赶上他了。阿千犯了一个错误,他不该把皮夹子一直攥在手里的,实际上他在跑出六十米的时候就应该把皮夹子扔掉了,但是他出于对阿勤拿取钥匙的考虑,他还是紧紧地攥着它。阿千气喘吁吁地突然收住了脚步,大个头的虞老师收不住脚步,猛地向前冲出了几步,然后才转过身子,一把拿住了阿千的右臂。他迫不及待地拿回皮夹子,接着挥起骨节嶙峋的大手,就要朝阿千扇下去。突然间,他像是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影子,于是举着手问阿千说,你是谁家的儿子?阿千说他是千一驹的儿子。虞老师的手一下子就像折断了一样,没劲地垂了下来。

  刚才还在围观汽车出事的人群或紧或慢地都往这边涌了过来,他们欣喜若狂,因为逮住小偷,他们都有机会与义务一拥而上大打太平拳的。虞老师扯着阿千的手说,你快跟我走,你不用害怕,我跟你爸是朋友。他接着把手搭在了阿千的肩膀上,两人居然像父子一样亲密地离开了现场,让后面赶来的人群大失所望,莫名其妙。

  虞老师把阿千带到他在鹤皋一中的家。说是家,其实也就是一个房间,不过收拾地非常的整齐利落,这一点阿千是从房间里整然的书籍摆设上体会到的,房间里除了书柜,书桌跟几件挂在衣架上的稍微像样的衣服之外,几乎就没有什么东西了。虞老师给阿千递过来一瓶汽水,阿千接了后问说,虞老师,你不想送我上派出所了?虞老师说真是笑话,派出所是那么好进的吗?你把汽水喝了,然后我问你几句话。阿千说你还是现在问吧,不然我定不下心。虞老师说,你为什么要偷我的皮夹子?你还不至于连零花钱都没有吧?阿千想了想就说,今天早上我爸去世了,我要给他买一副棺材。虞老师咦了一声说,难道你妈连买棺材的钱都没有了?阿千不吭声了。虞老师叹了口气说,你爸也真是的,他欠你妈的太多了。这样吧小千,我跟你爸总算是同事过两年,虽然后来谈不到一块,但是情义还是有的。我先把你爸的棺材钱垫着,你以后再还。多少钱?阿千说,一共是两百块呢。虞老师笑着说,这点钱我还是有的。然后他拿出一张纸,在上面写了一些很工整的繁体字,递给阿千说,你只要能从你妈那里拿出这五本书来给我,这两百块钱我就替你出了,不用你还。

  他列出的那五本书是:《異域錄》,《四然齋集》,《蒼耳小記》,《太岳雜著》,《老子注》。阿千不懂得这五本书是什么,上面有些字他也不认识,他也不知道他们家到底有没有这五本书。他问说我们家真有这些书吗?我可从来没见过。虞老师笑着说肯定有,以前我在你外公家里见过,我给你写的是繁体字,你只要按照我开的字迹去找就是了,不过这事你不能让你妈知道,你是个男子汉对不对?阿千点点头。虞老师说,这就对了。

  阿千有点拿不定主意,他从来没见过他的外公,他母亲也很少跟他提起过他,他只是从他的父亲的嘴里获知,他的外祖父是个名声不好的人,但是不经他的母亲同意就把家里的东西拿出来卖给人家,他还没有过这种先例。虞老师看他有些犹豫,就继续开导他说,你们家这些书现在只能送到收购站去了论斤卖了,每斤五分钱,这五本书顶多也就一斤吧,只够你买根冰棍呢。他看阿千有点动心了,就扬起头说,你如果不想做这事也可以,我马上就送你去派出所,那你就别想给你父亲买棺材了,你父亲已经不是革委会主任了。阿千就把纸张藏进口袋,严肃地对虞老师说,你说话可要算数,不然我爸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虞老师笑了,他是个教师,他知道该怎么对学生进行敦敦教诲。在阿千应承了之后,他于是似乎看到了自己的锦绣前程,——实际上在“四人帮”一遭逮捕的时候,他就敏感地意识到自己扬眉吐气的日子已经不远了。他是文革前一年的师大中文系毕业生,毕业前考了研究生,没考上,于是垂头丧气地分配回了鹤皋一中做语文教师。本来他还想再考一次的,没想到第二年文革就爆发了。他在给学生们上课时,似乎有满腔的怨气需要发泄,他在课堂上脾气暴躁,动不动就训斥学生,——当然女学生除外,因此引起了学生们广泛的嫌恶。文革开始后不久,他理所当然地被学生们揪斗了,学生们对他的报复让他有很长一段时间没脸见人:他们把他按在讲台上,然后端着一脸盆从厕所里舀来的浊物,把他的头按进脸盆。那可是奇耻大辱。那次事件后,他甚至想到了自杀,但是最后他还是用一些古今中外经典的受屈辱的人物经历,比如勾践韩信等,说服了自己。

  他刚回到鹤皋一中那阵子,曾经拜访过几次右派人物齐松夜,借着向他请教学问的名义,暗下里却是希望能得到齐松夜的赏识,让齐松夜给他推荐名师。他知道,百尺之虫,死而不僵,像齐松夜这样的名人,毕竟交游广泛,只要他能欣赏他这个落魄才子,他还怕考不上研究生?然而文革开始后,齐松夜就跳楼自杀了(或者说是莫名其妙地死了),于是他苦苦地在血雨腥风中熬了十年,私下里从来没有放弃过自己的专业。他估计,像高考这种考拔制度随着极左政权的毁灭,必将指日可待。他列给阿千的那五本书,都是以前他在齐松夜破败不堪的木桌上见过的,记忆犹新,只要阿千哪怕只给他弄到一本,那价值就不止两百块钱了。这可是他在不久的将来迈向高校大门的敲门金砖。

  阿千想的可没有虞老师这么深远精致,他现在满脑子里都是一沓两百块钱在那里转悠着。这时天色已经有点黑了,他从一中出来,一路小跑着回到家里,他妈还没有回来。他到院子里去看了一下千一驹,只觉得他的脸面似乎已经有点陌生了。他想哭,最后终于没有哭出来。他本来以为他父亲去世后他会嚎啕大哭的,但是面对着尸体他却哭不出来了,他觉得真实的那个父亲已经离开了他的躯体,不知去向何方。做为尸体的父亲就像一个陌生人一样古板地躺在那里,满身伤痕累累。

  他来到他父亲的卧室。他妈跟他爸很早前就分居了,他是两头睡。他父亲的房间里有一个玻璃拉门的大书柜,在阿千的记忆里,那里面摆的书,他父亲很少动过,里面大多都是一些马恩列斯毛的理论著作,还有些张春桥、姚文元的白底红字封面的小册子,比如《论对资产阶级的全面专政》,《论林彪反党集团的经济基础》等,他父亲对这些书曾经赞不绝口,就像苏东坡读《史记》一样。在最下面的一档,摆着一些73年重版的名著,像《红楼梦》,《水浒传》什么的,而且居然还有一套精装本的《鲁迅全集》。阿千拿出纸张对了一下,没发现他想要找的书。于是他又来到她母亲的房间。

  齐玉是个讲究整洁的人,在她跟千一驹结婚之前她可不是这样的,高中时候的她甚至可以说有点邋遢,因为她母亲早已经跟她的父亲离婚,划清界限了,她没有更多的时间学会照料自己。但是在跟千一驹结婚后,她突然变得喜欢清洁了,她的房间总是一尘不染。她想也许只有高洁才能显得凛然不可侵犯。这可能是因为她遭受过千一驹强奸的缘故,这从她固执地要跟千一驹分居中看得出来。阿千平时看到她母亲一闲下来,就捧着一本厚厚的书在唠唠叨叨地阅读着,他不知道那是一本什么书,只记得那本书的封面写着这样两个大字:聖経。那本书现在就埋在齐玉的枕头底下。那年头阅读这本书不是意味着贴近天堂,而是向地狱靠拢。阿千想,虞老师想要的会不会就是这本书呢?如果是这样,他肯定不能拿给他。

  阿千忽然想起了她母亲床底下的三个红漆木箱子,他想,那五本书会不会就在那些箱子里面呢?于是他爬进床下,想要推一个箱子出来,但是他根本就挪不动它们。三个箱子沉甸甸地并排躺在床下,就像一具棺材。箱子上了小锁,阿千忽然想起了口袋里的螺丝刀,于是他退出了床下,找了一支手电筒又爬了进去。他一手打着电筒,一手费劲地用那把螺丝刀拧着箱口的螺丝。那个箱子做工很好,他的手拧得都快要脱皮了。

  正在他快要完事的时候,忽然听到院子的大门被推开了,接着就是熟悉的轻软的脚步声,他知道这是他母亲回来了。他来不及多想,胡乱伸手到箱子里抓了两本软绵绵的书,慌忙就爬出床下。这时他已经是汗流浃背了。他将书掖进裤腰带里,匆忙来到客厅,没想到正好跟齐玉撞了个满怀。

 
 7



  齐玉离开了“朝阳”照相馆,一边走着,一边迫不及待地翻看着那几张照片。最后她的眼睛在那张千一驹跟那个中年军官的合照上停下了。

  她记得那个军官,他叫廖向山,是文革初期从军区来到鹤皋县来“支左”的,那时他的身份是团政委,曾经担任过军区政委的秘书,也是三结合时鹤皋县的第一任革委会主任。而那时千一驹还只是个委员,但是他的激进的革命行动、铁腕的组织能力和出色的口才,很快就赢得了廖向山的赞赏,极力地要培养他。后来在一次另一方造反派“井冈山”围攻支左的解放军驻地的“10.3”冲突中,千一驹挺身而出,带领本派人马,适时地阻住了对方队伍的攻击,让廖向山全身而退。但是,在那次冲突中,千一驹这一方动用了机枪自动步枪,“井冈山”组织死了十几个人。虽然“井冈山”一直把这笔帐算在“8.23”的头上,但是有关那些枪支的来历却是一笔糊涂账。因为当时县武装部的军备管理是相当严格的的,而那时的公安局还是属于“井冈山”派系的。后来“井冈山”在“9.13”事件之后曾经短暂地掌权,正当他们想要清查那次武斗的真相的时候,被他们后来称为“还乡团”团长的千一驹又率领他的派友们卷土重来了。

  就在那次流血冲突几天后,廖向山在警卫员的陪同下,带着一大竹篮子新鲜的荔枝,来到他们那时还住在一中的逼仄的家。这张照片就是那一次齐玉给他们拍俩的合影。那天廖向山兴致很高,他的警卫员也带了相机,他也给他们两人拍了合影。后来齐玉的胶卷因为还压着十几张胶片没照,因此一直没有拿去冲洗,但是那个警卫员的相片很快就冲洗出来了,千一驹还特意将他跟廖向山的合影放大了,挂在办公室的墙上,做为背景,供人欣赏。

  齐玉对廖向山的印象不坏,如果不是他父亲的成分问题,她倒是很想去参军的。她对军人一直有好感,而且觉得自己的身材和白皙的肤色跟军装很相称。可能是因为在这个沉闷的小城里久被鄙薄了,然后滋生了自卑的缘故吧,所以那天廖向山来的时候,她表现出了自从结婚之后少有的热情。廖向山理着小平头,眉目俊朗,显得非常的洒脱。他那天穿的是一件雪白的衬衫,绿色的军裤,褐色的大皮带,他的上衣和令人生畏的手枪由警卫员拿着。说老实话,齐玉在见到他第一面时,恍惚觉得自己等待已久的情人终于出现了,尽管他的年龄比她大了将近十来岁。在廖向山呆在他们家的一个多小时里,她曾经几次失态,廖向山却始终保持着严正的军人姿态。而他的这个正襟危坐的形象,更让齐玉心潮澎湃。千一驹只是在一旁笑着,做为她的老师,他可能比齐玉更了解她此时的心情。

  廖向山不久后就回军区去了,他把腾出来的位子,交给了雄心勃勃,年富力强的千一驹。从此之后,千一驹就在鹤皋县里一手遮天了。而齐玉却失去了一次近在咫尺的梦想,尽管那次与廖向山的会面在千一驹看起来更像是她的一厢情愿,不过她凭着女人的敏感,她感觉到廖向山还是相当在意她的,尤其是那样一个精力充沛的军人。

  廖向山回到军区之后,前途光明,很快就被提拔为师里的副政委,“9.13”事变后,又被越级提拔为军区政治部副主任。几年过去,现在他的名字时不时地就出现在报纸上,他的衔头,已经是军区排名第二的副政委了。

  齐玉在看到照片上那个久违了的形象时,就像是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她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要去省城找他,把千一驹“畏罪自杀”的真相告诉他,让他还给她并不喜欢的千一驹一个公道,还给百废待兴中的法律一个严肃和公正,同时也还她憋在心里的这十年冤屈一个公道。

  她在回家的路上,冷不丁碰到了虞老师。虞老师似乎正在散布,他笑着说,啊呀是齐玉呀,你今天怎么不呆在家里守灵呢?!她白了他一眼说,关你什么事?你现在是不是很高兴啊?!虞老师说,这话怎么听也不像是从你嘴巴冒出来的。齐玉匆匆地就往前走了。虞老师文革前教过她一年的语文课,那时他刚从师大毕业,才华横溢。他曾经借着家访,到她家博得了她父亲的好感。但是齐玉一直对他没有好感,她自己也说不清到底是为什么,可能是因为他当初在上课时那副落魄才子酸溜溜的派头,还有就是那次他被学生们按在粪盆里的狼狈相。她觉得他跟千一驹在本质上是相同的,都是那种不计手段往上爬的人。

  虞老师在她身后丢了一句话说,齐玉,现在可不是十年前了,识时务者为俊杰,我很钦佩你的勇气。齐玉不知道他说的勇气指的是什么,但是心里还是错乱了一下。

  她继续往前走着,忽然见到交通局的门口有一个班的县武警中队的战士在站岗,不远处,一辆大卡车歪歪扭扭地横在人行道上。当然,她已经顾不得看这些热闹了,她一向是个喜静不喜动的人。她快步往家里走去。到了家门口,她见大门掩着,但是锁是开着的,她知道阿千已经回来了。她疲沓地来到客厅,正要喊一声阿千,却见到阿千像只偷了块鲜骨头的小狗似的,一头撞在她的怀里。她伸手就在阿千的头上轻轻地抽了一下说,你这孩子,活见鬼,你在干什么?

  阿千低着头说,我一听到声响就有点害怕。齐玉看着他乱七八糟的头发和一张脆弱的脸,心一下子就软了。她叹了口气,摸着他的头说,儿子,你还没有吃饭吧?阿千说,我想吃两个包子,我可以上“红旗”饭店去买。齐玉正要去拿皮夹子,阿千说,妈你不用给钱了,你下午给我们的两块钱我还没有花掉呢。齐玉说,你这孩子,记着早点回来。阿千答应一声就飞跑出去了,他这时候哪有心思吃饱子?而且下午的那两块钱已经被他买了螺丝刀了,并且刚刚撬开了他妈的宝贵箱子。到了门口,他突然又折回来,到院子里老榕树下看了一眼他父亲。他在心里默念说:爸,我一定会给你买到一副红漆棺材的!

  齐玉来到自己的房间,打开灯,她没有注意到床底下凌乱的状态。她把带回来的照片在书桌上分成两套,一套打算留下来,另外她把几张千一驹的尸体照片,跟那张他跟廖向山的合影用一个信封装好了,然后放到一个泛黄的军用背包里,这个包是她上中学时用过的书包,她一直把它做为贴身之物。她准备明天一大早就出发,到省城去找廖向山,然后把那些照片给他看。她深信,眼下只有身居高位的廖向山,才能为千一驹的“畏罪自杀”来申冤翻案了。她相信廖向山跟千一驹的友谊。

  她来到院子里,看到千一驹僵硬的尸体,在秋风中显得十分的萧瑟孤独,狰狞可怖。她没有想到他也会有今天,虽然为了这个结局,她苦苦地、咬牙切齿地等了将近十年,但是此时她并没有获得原先想象的那种快感,而是觉得自己的灵魂,被重重地撞击了一下,那弄死千一驹的黑手,仿佛也正攫住了她。她想,仇恨跟亲情一样,都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被打上某些附加的色彩,不然的话,她今天也不会这么冲动地跑出去冲洗照片了。此时她扶着墙壁,望着木刻一样的千一驹,忍不住迎风而泣了。她本来以为她是在为自己而哭,后来才明白过来,自己是在为死亡哭泣,为生命的脆弱和虚幻而哭泣。

  这时,门外有人敲门,那声音清脆响亮。她忽然记起来了,今天他们家的大门,一直就没有关上过,试想谁家死了人还会把大门关上的?!她慌忙抹了一下眼睛,整肃了一下表情来到院子中。当她见到来客时,有点意外,不过也觉得好像是在情理之中。来的是肖老爹,肖老爹以前可是他们家的常客,千一驹待之如上宾。不过下午她已经听阿千说了,肖老爹要给千一驹置办棺材,并且给棺材上红漆,这就让她意识到有点来者不善了。

  所以齐玉一见到肖老爹的那个光滑的脑袋以及那张经典的大圆脸时,就开始估摸着他的来意了。肖老爹这时手里没有像平时那样一手把着水烟壶,一手耍着三个大铁球,然而他进了院门后,并没有朝她走过来,而是径直来到千一驹的尸体边上。他先是颤颤巍巍地弯下身来,抖着手抚摸着千一驹的脸,然后就禁不住老泪纵横了。他的哭声先是像一头豹子,然后慢慢地低沉下来,就像是一只正在等待宰割的垂死的公牛,任谁见了,都会表示同情的。

  这两天他的脑子里,一直在回响着廖向山一个星期前让他的秘书给他带来的一句话:搞政治就像赌博一样,不是赢了,就是输了,它比战争更加残酷,就看你如何把握了。但是他没有想到,他的赌注会是如此的严酷与沉重:眼前的这具尸体就是他的赌注。这具尸体曾经是他最得意的门徒,也是他最看好的投资对象,他对他的欣赏与感情是真挚的,即便是在千一驹被关进学习班的时候,他仍然对他抱有希望,盼望着他能像以前那样东山再起。但是,廖向山让秘书给他的一份密信,让他陷入了生死抉择。他在考虑再三之后,终于留下了廖向山的信。廖向山告诉他,如今大局已经尘埃落定,他如果不想晚节不保,带着一个土匪的罪名进入棺材,就必须做出牺牲。这个牺牲就是由他本人把千一驹干掉!因为千一驹知道的真相太多了,包括在那次“10.3”血腥冲突中,廖向山暗中向“8.23”一派提供武器的事。

  肖老爹对千一驹的死是真心痛惜的,然而他却不能不出手,不然他的下场可能比千一驹还要糟糕。他从十五岁出道以来,曾经干过土匪,手里有几条命案,后来又参加了游击队,但是解放后他很快就退出了革命队伍,从此明哲保身。他知道搞政治是一锅粥,熟的快烂的也快。文革开始后他虽然充当了“8.23”的武术教头,但是私下里跟“井冈山”一派暗中也有联系,这使他即便是在文革结束后,也仍然维持着不倒翁的地位。

  眼前肖老爹的观众只有齐玉一个,这就使得他的非正式的吊唁,充满了虚假的色彩。齐玉一直冷眼在一边观看着,她并没有像其她人家有人亡故,亲友来吊丧时那么激动,悲恸。做为死者的亲属,倘若有人来哭灵,他或她是必须同时跪下伴哭的。齐玉却冷漠地像一尊雕塑似地站着。直到肖老爹的哭泣声终于到了像雁去回声的时候,齐玉才过去将似乎是悲恸难以自抑的他扶了起来,并且搀着他进了客厅,坐了下来。

  齐玉正要去泡茶,肖老爹摇了摇手说,小齐你别忙了,我坐坐就走,我没想到一驹会这么想不开啊!当初文革刚开始的时候,你看他生龙活虎的样子,那叫八面威风啊,谁知道会落到如今的地步!不过有我这张老脸在,我是不会让一驹受委屈的,我已经给棺材店的老日打过招呼了,让他明天早上把寿材送过来,然后我再叫几个人来打点一下,后天早上是吉时,就把一驹送上山吧。

  齐玉说,肖老爹的好意我心领了。不过,我想让一驹再在我们家呆两天。还有,我觉得一驹的棺木还是按照习俗上黑漆,不用上红漆,免得被人家笑话。肖老爹说,一驹总算也风光过的,谁敢笑话?!齐玉用不容争辩的口吻说,老爹,这事你得依我!一驹他不配用红漆棺材!

  肖老爹想了想说,好,这事就依你,我过会马上就给老日打个招呼,让他上黑漆,不过有件事你也得依我。齐玉冷冷地说,是照片的事吗?肖老爹一怔,随即笑了起来说,小玉,你比你爸还要聪明,只可惜千一驹这十年来难为你了!齐玉说,肖老爹你这话什么意思?肖老爹说,他是糊涂一世,聪明一时啊!齐玉说,老爹我还是没听懂你的话。

  肖老爹说,不说这个了,我们还是来谈一下照片的事吧,我想你肯定已经把照片取回来了,黄快门那小子是个好色之徒,他居然私下里藏了一张你的照片。齐玉一惊,脱口而出说,他藏了哪一张照片?肖老爹笑了笑说,这你自己清楚,你那照片上一共有几张照片啊?

  齐玉愣了一下,想起黄快门方才跟她说过的他应付肖老爹的事,忽然明白过来了,肖老爹这是在套她的话。于是她说,照片我刚拿回来还没来得及看呢,我的胶卷是结婚后不久装进相机的,这么长时间了,我也记不得到底拍了多少张了。肖老爹说,我想你你肯定在照相馆里就看过照片了,而且心里有数,这是你的事情。齐玉说,老爹,要不要我把照片拿给你看看?肖老爹眯着眼睛说,你只要跟我说句实话,你那胶卷里到底有几张照片?齐玉说,统共只有三张。肖老爹叹了口气说,小齐,我们是自己人,当初我跟一驹也是在一个壕沟里的战友,承蒙他瞧得起,还叫我一声师傅。你一定要跟我说实话!一驹曾经跟我说过,你给他拍过一张他和廖向山的合影,你的胶卷里怎么会没有这张照片呢?

  齐玉心想,自己还真是低估了这个整天眯着眼睛,像弥勒佛一样的老头了。她说老爹怎么知道胶卷里没有这张照片呢?!肖老爹笑着说,这就好,我就是想看看这张照片,人老了,总是记挂着老日子的事,我现在还记得当初一驹跟廖向山他们年轻时的风采呢。齐玉想了想,就到屋里拿了那张照片出来,肖老爹对着灯光,眯着眼看了一会,眼泪忍不住又出来了。他把照片还给齐玉,然后说了几句保重的话就走了。

  齐玉拿着那张千一驹和廖向山笑容可掬的合影,猛地悟到自己犯了一个很简单的错误:黄快门方才告诉她说,他只给肖老爹看了三张照片,而把千一驹尸体上伤痕的几张照片给蒙过了。如果黄快门给肖老爹看的是她的那张私照,那么深有城府的肖老爹对她还藏有另外几张照片岂不是一目了然了?!她想,但愿肖老爹真的就像他自己所说的那样,是“自己人”。不过凭着她的预感,她觉得肖老爹这次对她的照片这么感兴趣,背后肯定是大有文章。

  她来到屋里,看了一下表,已经快要八点了,阿千还没有回来。平时阿千在外面玩,她从来不用操心的,反正城里的人差不多都认得他是革委会主任的儿子。但是今天她却有点挂心了,虽然他跟她说他是去“红旗”饭店买包子吃的。

  因为明天要赶早去省城,她便收拾了一下房间,把重要的东西都细细藏好了。她知道那将是一个艰难的旅程。

  她记挂着床底下的那三箱书籍,就伏下身子往里面一看,忽然发现其中一个箱子的箱口被撬开了。她心里一凉,赶紧探身进去想要把箱子拉出来,但是凭着她的力气根本就拉不动那箱子,于是她反而放心了,这说明那些书还在。她想起刚才回家时阿千匆匆忙忙的神情,心里就有数了。——但是阿千为什么要去打那几个箱子的主意呢?难道他以为她跟千一驹对他隐瞒了什么?这小孩早熟了!这让她感到十分的不安。

  这时,一股微风飘进屋子,她闻到了一种像是刚被开膛破肚的鱼的腥味。她突然想到了一个问题,就是千一驹破败的尸体在潮闷的空气中到底能不能经得住两天时间的露天陈列呢?如果尸体烂得快,那么就必须提前处理掉,否则等到她从省城回来的时候,不定会是什么样了呢!

  8

  
 阿千揣着两本书再次来到虞老师家的时候,虞老师正在灯下皱着眉头看书。他看的是一本“文革”前出版的大学英语教科书,里面的很多单词他看起来就像是久别重逢的情人一样,既亲切又陌生。他看到突然闯进来的阿千时,心里忍不住一阵兴奋,但是他的脸上却很平静,一副很不在乎的样子,就像在讲台上。他把英语教科书合上,笑着问阿千说,阿千,你真是个好孩子,我就喜欢守信用的学生。阿千喘着气说,虞老师,你把棺材钱给老日了吗?虞老师说,我这不是正在等着你吗,咱们得一手交货,一手交钱,——书带来了吗?阿千说带来了,但是我必须先看到你的钱,才能交货。他模仿着早上跟老日要棺材时老日的口气说,咱们就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虞老师笑着站了起来说,好啊,那就先让我看看你的货吧。阿千犹豫了一会,就从腰里掏出那两本书。虞老师说怎么只有两本,我开的单子上不是写明了是哪五本的吗?但是当他摊开那两本线装书,看到书名的时候,他的手哆嗦了一下,他的眼睛一下子就冒出了火花。他问阿千,他拿走这两本书书的时候,他妈发现了没有?阿千昂着头说,这是我的事,我怎么能让我妈知道呢?!虞老师摸了一下他的头,然后下意识地想找个地方把书藏起来。阿千看出了什么,就说把书还给我。虞老师很快就冷静下来,他把书夹在腋下,随后毫不犹豫地掏出钥匙打开了书桌的抽屉,从里面点出两百块钱,在巴掌上重重地拍着。这时阿千的眼睛发光了,他情不自禁地伸出了手。他的小手掌与一叠人民币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虞老师说,且慢,你还欠我另外三本书呢,你看到这些钱了吗?只要你拿到另外的三本书,这两百块钱就是你的了,你想想看,也许你用几年的时间也没办法弄到这么多的钱。阿千说,虞老师,另外三本书我能不能明天再给你?刚才我妈已经回家了,今晚我弄不到。虞老师坐了下来说,咱们就像你刚才说的,一手交货,一手交钱。你把另外三本书凑齐了,我马上给你钱。

  阿千看着那叠钱,呼吸紧促地说,如果这样的话,你得先把这两本书还给我。虞老师笑着说,这两本书就算是抵押吧,你忘了傍晚的时候你偷我钱包的事了?阿千说,我没忘,我会记上一辈子的,你可以把我扭送到派出所去,但是你必须先把书还给我,我已经弄明白了,你要我拿的那些书都是很值钱的,不然我妈也不会把它们锁起来的。他说着,把手放进裤袋里,摸到了那把螺丝刀。虞老师笑起来了说,行啊小子,跟你爹一样横,是块材料!就冲着这个,你现在就跟我一起上老日棺材店去。阿千说,虞老师,我不要你去,你只要把钱交给我就可以了,我要自己上门去要棺材。虞老师瞪大眼睛说,就你一个人拿着这两百块钱去老日那里?你知道这两百块钱相当于我几个月的工资吗?!阿千说,这我不知道,不过我从你的神情看得出来,我的这两本书,肯定不止值这两百块钱。

  虞老师点着头说,臭小子,我小看你了,好了,你把这些钱拿走,不过你得写个纸条,就说你偷过我的钱包,借了我两百块钱,今后愿以如下罗列的书还钱。他把傍晚时给阿千的那五本书名写在纸上。阿千照着写了字据,他看着自己歪歪扭扭的字迹,想了一下,又在“以书还钱”正下面,添上一个“^”符号,然后在上面加上“三本”两字。虞老师看了,呆了半晌。他把钱交给阿千,看着他离开的背影,又看看那两本线装书,忽然间就有点糊涂了。他心里叹了口气想,这小子长大后要么是个无赖,要么就不会是个等闲之辈。

  阿千怀里揣了两百块钱,心里有了扬眉吐气的感觉。这时他想起了阿勤,他很想跟他一起分享筹措到一笔巨款的喜悦,但是他现在在哪里呢?他拿回他父亲的那一串钥匙了吗?然后他就想到了他的父亲。在想到他父亲的时候,他忽然发现自己一整天来四处奔波着的时候,心里好像都没有什么真切的悲痛感压抑着,而最要命的是,他似乎已经记不起来他父亲生前准确的面容了。他现在脑子里父亲的形象,就是那个躺在他院子里僵硬的尸体。他同时还想到,既然自己心里没有悲伤,那么为什么还要拼死地去给那个已经开始变得陌生父亲去买一副棺材呢?他到底是为了急着要赶走父亲残留下的阴影,还是为了证明自己在不到十岁时就有独立生存处世的能力了?想到这些问题时,他放慢了脚步。即便是在若干年后他上了大学后,他还会思考到这个问题,他弄不明白是哪个环节出了差错。

  实际上,他父亲的形象对他来说一直都是不很清晰的。他很少呆在家里,偶尔回家,也很少跟他亲近,他跟母亲的话也少的像枯干的树叶似的。但是当阿千在家庭外面时,却享受着别的同学不能企望的优待,学校的老师对他笑逐颜开,即便是大街上卖腌桃子、李子、杨桃的老太太,大老远也会招呼他来免费品尝一下她们的手艺。然而他实际上并没有从这种养尊处优的境遇中获益,他不知不觉中既疏远了父亲,也疏远了同学,以至于后来他每天在上学的时候,不得不独来独往。

  他想到,是不是该把这笔钱交给他妈呢?毕竟这是用她的那些珍藏的书籍换来的。不过最后他还是打消了这个主意,因为他发现,他已经来到了“朝阳”照相馆的门外。黄快门那时正闲着没事,端了一把竹躺椅把自己撂倒在照相馆门前的路灯下,想入非非。他看到走来,就跳起来伸手把他拦住了。黄快门笑嘻嘻地说,阿千啊,喜欢黄叔叔吗?阿千直接告诉了他自己的感觉,不喜欢,特别不喜欢你的笑。黄快门于是正色说,以后你会喜欢的,你想不想让叔叔给你拍张照片?阿千摇了摇头说,你看我现在像要拍照的样子吗?说着就走了。黄快门望着他的背影笑着说,跟他老妈一模一样,有意思。

  阿千来到老日棺材店,店里灯光昏黄,老日跟他的徒弟阿丘正拥着店大厅中的八仙桌有声有色地吃着晚饭。跟棺材板一样厚实的桌子上摆着两个咸菜,一个是糟菜,一个是海蜇,这是当时城里人餐桌上必不可少的两样菜。但是他们的晚餐之所以显得那么生动,是因为多了一锅冬瓜猪肉汤,在那时每人每月只配给一斤价值0.73元的猪肉(北京与上海等大城市除外),而老日的膳食中却是餐餐见肉,这就不同寻常了。在旁人看来,他们过的简直就是奢侈的资产阶级的生活,但是他们既眼红又无可奈何。因此老日每次用膳的时候总是敞开大门,就像时下开宝马车的人总是喜欢按喇叭一样。阿丘不停地跟老日斟酒。那是一种鹤皋土酿的薯烧酒,三十来度,倘兑了汽水喝,味道则很接近于生啤酒。老日每天都来一斤。虽然已经是秋天了,但是两人还是光着膀子,老日的身子有点胖乎,而且白,不像是干粗活的,他的徒弟则是一身的栗色肌肉,捧着一大碗的白米饭,吃起来十米之外都能闻到他的咀嚼的声响。每当有人从门前经过,老日就会用筷子敲着汤锅发出热情的邀请:进来喝两杯?但是没有人愿意在棺材的背景中与他对酌的。人们的仇富心理与面子成正比。

  老日看到阿千进来,有点吃惊,他放下酒杯说,阿千,你妈呢?棺材刚刚做好,过会我们吃完饭就上漆,你来干什么?

  阿千说,我是来给你送钱的。老日忍不住笑了,差点把刚喝进口的兑了汽水的薯烧酒给吐了出来。阿千说,老日师傅,我今天早就跟你说了,这棺材钱是由我来出的。老日说,行啊小子,你是不是真找到要买你的人了?过会我正想溜达到你们家去一下呢,你现在一边坐会儿。不过肖老爹既然开口说要出钱了,别人的钱我是再也不敢收了。但是如果是你妈要给钱的话,我倒是可以考虑一下的,嘿嘿。

  阿千把一叠“大团结”拿出来,在巴掌上甩拍了一下,然后又迅速收了起来。老日停下了筷子,睁大眼睛说,阿千,这钱是你妈让你拿来的?阿千本来想说不是,不过后来还是点了点头。他可不想说谎话,因为这两百块钱毕竟是他偷了他妈的藏书换来的。他说,我妈说了,我爸的棺材一定要上红漆。老日说,你妈下午来了,告诉我棺材要上黑漆的。阿千没想到他妈下午已经来过了,呆了一下,就说那就照我妈的意思吧,上黑漆。在他的概念里,棺材的红与黑其实没什么区别,只不过红色显得鲜艳一点罢了,他不喜欢黑色。

  老日一连说了几声好,然后喝下一杯薯烧酒,自言自语地说,齐玉啊齐玉,真有你的,我还以为千一驹那混蛋什么也没留给你,没想到你出手倒是阔绰!他伸手对阿千说,把钱给我。阿千说,不行,我要看到棺材做好了,然后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老日师傅,你看过电影《闪闪的红星》吗?如果你骗了我的钱,我就把你的棺材店用油一把火给烧了!他想起了阿勤的庞大的车库,激动地补充了一句说,我会用汽油烧的!

  老日傻了一会。他扇了一巴掌正瞪着眼看着他们俩争吵的徒弟阿丘说,快去干活。阿丘懵然问他棺材到底是上红漆还是黑漆?老日盯着阿千问说,你妈让你带钱来的时候说了什么?阿千眨巴一下眼睛说,她说就按肖老爹的意思做,但是棺材钱我们来出。老日说,你妈改变主意了?他下午跟我说是要上黑漆的。阿千说,那就上黑漆吧。

  老日心里骂了一句,一边怪肖老爹多事,一边恨齐玉不识抬举。于是跟他徒弟说,阿丘,你等着,先别上漆,我得带这小子去见他妈一下。阿千大声说,我不带你去见我妈,我说话是算数的,你就给我爸棺材上黑漆吧。老日说,那我总该问一下你妈的意思吧?说着,他一把就兜起了阿千的脖领,拉着他往店外走。阿千有点恐惧,拼命挣扎着,他觉得自己就像被死神兜头逮住了一样。

  这时,门口传来一阵浓重的咳嗽的声响,好像一口痰已经在喉咙里憋了半年时间似的。老日一听到这咳嗽声,就知道是肖老爹来了。他赶紧就松开了攥住阿千脖领的手。肖老爹握着水烟壶大踏步走进来说,老日啊,寿材见样了吗?老日说就等着上漆了。肖老爹眯着眼点点头说,审视了一下餐桌说,伙食不错啊。老日笑着说,老爹来两杯?肖老爹摇摇头问说,下午齐玉来过了,让你给寿材上黑漆?老日说是的。肖老爹说,那就依着她吧,上黑漆,这女人啊,脑筋转不过弯来,怕自己命薄。老日就把阿丘唤进来,让他赶紧去给棺材上黑漆。

  肖老爹照例笑眯眯地摸了一下阿千的头,阿千昂着头说,肖老爹,我已经把棺材买下了。肖老爹根本没将他这话当回事,就说好好好,有志气,但是当他看到阿千从怀里掏出一叠十块的“大团结”的时候,他还是愣住了。他问阿千钱是哪里来的?阿千说,这个我可不想说,反正这是我们自己家里的钱,我要去偷也偷不到这么多钱,抢银行连柜台都够不着呢。肖老爹点点头,他心想千一驹毕竟工作了那么多年,千儿八百块钱的积蓄应该还是有的。可他哪里知道,千一驹的大部分工资其实都给了他乡下老家的亲人了,家里的积蓄几乎等于零。其中主要原因是齐玉一直没有兴趣当家。阿千把钱塞给老日说,老日师傅,现在我当着肖老爹的面把钱给你,你明天一早就把棺材送到我家去,可不能赖账!说着,他就匆匆离开了棺材店,他得赶回家去,不然他母亲就要起疑心了。

  老日收了钱,脸色有点尴尬,因为做为一个客户,这阿千也太小了,而且他本来还想就这个机会跟齐玉讨价还价呢,现在他收了钱,就等于伸向齐玉的手被挡回来了。肖老爹说,老日啊,这孩子有出息,他的钱你就拿着好了。老日便请肖老爹在店正中一张太师椅上坐下说,老爹这是今天第二次光临本店了,必然有什么要事。

  肖老爹抽着水烟说,老日啊,你老婆死去也有五六年了吧?你还不到五十岁,也该找个人做伴了。只要你看中了城里哪个孤寡的女人,我肖某愿意给你去说合。老日听了这话,有点受宠若惊了,他笑着说,肖老爹你抬举我了,我都过了半辈子了,哪有这门心思呢?肖老爹说,我晓得你的心思,你是看上了齐玉了?老日这时不好再掩饰了,他耷拉着眼眉说,老爹你还真是说对了,我是有那么点心思,不过问题是人家恐怕看不上我们吃这碗饭啊。肖老爹冷冷地说,那是以前,她的确没把你放在眼里,不过现在她还敢看不上你吗?!老日说,你别看这女人平时不出门,但是脾气大。肖老爹说,老日啊,我觉得你真要跟齐玉好,你现在最应该关注的倒不是她脾气的事,而是她看上了谁!

  老日是个乖觉的人,一听这话慌忙就俯下身子,嘴里喷着酒气说,老爹的眼睛一向是雪亮的,这话怎么说?肖老爹笑了笑说,老日,“朝阳”照相馆的黄快门你总该认识吧?老日一拍桌子说,这小子,他爹死的时候他还哭着到我这里来赊了一副棺材呢!他整天油头粉面的,齐玉凭什么就看上了他?而且他还是有老婆的人了,他这是明目张胆的想要强奸良家妇女!他真要挡了我的好事,看我不拿斧头把他给剁了!肖老爹正色说,老日,话可不能这么说,黄快门也就是对齐玉有那种意思而已,你如果真想让他断了念头,就该上门去跟他谈清楚,免得夜长梦多。他补充了一句说,黄快门跟齐玉可是同班同学,该算是老相好了。

  他吐了一口烟,打了个呵欠站起来说,好了,天色晚了,折腾了一天,这把老骨头快要散架了,我该回家去休息了。

  肖老爹走后,老日不停地喝酒,越想越气。他想黄快门那种下流胚子,凭什么看上了齐玉?他最后决定马上就上照相馆去,当着黄快门老婆的面,把事情讲清楚,黄快门的老婆是著名的母老虎,只要她知道了黄快门的心思,他老日的事就成了一半了。另一半的事有肖老爹撑着,害怕好事不成?!于是他让伙计阿丘赶紧赶活上漆,看好店门,自己匆匆地就出门去了。其实棺材店的门也没有什么好看守的,谁会到棺材店里来偷棺材寻晦气呢?

  老日借着酒劲雄赳赳气昂昂地来到“朝阳”照相馆,重重敲开了门。让他有点失望的是,黄快门的老婆不在。黄快门正在屋里一边喝着兑了汽水的“五加皮”酒,一边拿着齐玉的那张照片细细品味着,顺便回忆着他们俩当时一起上学的情景,唉声叹气,如痴如醉。他开门看见是老日,有些意外,说我老婆还没死呢,你来干什么呢?老日说你让我进去,我有话跟你说。黄快门问说你照相吗?不照相有话我们就在门口谈,你是卖棺材的,是给死人服务的,我是给活人服务的,咱们井水不犯河水。老日气咻咻地推开黄快门就进了门,嘴里大声说,你他妈的当初你爹没关紧裤裆死了,你跪着求我赊棺材给你,那时候你怎么就不说井水不犯河水了?!你老婆呢?黄快门终于笑起来说,她回娘家了,原来你是来找她的,老日,你要是看上了她,我让开,我马上跟她离婚。老日说我疯了我找她干什么?我只不过想跟她说几句话。黄快门皱着眉头问说是什么话?老日说,我不说你心里也清楚,你在打齐玉的主意是不是?

  黄快门听了这话,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说,老日啊老日,齐玉是你什么人?你他妈的倒管起我的私事来了。我喜欢齐玉又怎么样?问题是她也喜欢我,我们在高中时就有一腿了,现在这叫重叙旧欢,知道吗!这句话明显地刺激了老日,老日气得说不上话来,就挥手扇了黄快门一个耳光。他手劲大,黄快门被扇得晕头转向。他一把扭住了老日,两人于是痛打了起来。

  他们哄闹的声音惊动了邻居们,黄快门平时与邻里之间关系不错,广得人缘,此时大家听到动静不对,以为出了什么事,就簇拥着来到了照相馆。黄快门跟老日俩人都是一身狼狈,像是两只斗败的公鸡。邻居们问说出了什么事?黄快门还没有回答,老日已经挤出门外,他知道他在城里口碑不佳,属于为富不仁的那种人,只能溜之大吉。人们都希望做棺材的活是福利性质的,然而老日却在大发死人财。

  老日临走前指着黄快门对众人说,这小子,跟他父亲一模一样,胯下那玩意欺人太甚!然后他对黄快门说,小子你要是再不识相点,看我不剁了你!说着,他做了个拿着斧头往下砍的动作。

  黄快门冷笑着望着老日的背影,摊着双手对众人说,正如大家所看到的,这人疯了!他为了表示自己跟老日不一般见识,就高高举起双手像树枝一样在空中摇了摇。这是他留在公众印象中的最后一个动作。

  9

  阿勤在阿千摸走了虞老师的钱包,吸引走大街上众人的注意力后,就像一只猴子似的快速爬上了汽车,摘了钥匙就溜走了。那辆笨重的载重汽车就像一具庞大的棺材一样趴在那里。不久之后,派出所的三个民警开着三轮摩托来了,他们向目击者调查了事故发生的大致经过,然后为首的靳所长郑重地告诉群众说,自从粉碎“四人帮”后,很多反动分子在搞破坏活动,同志们一定要提高警惕,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不要放过任何的蛛丝马迹。大家都点头称是,议论纷纷。靳所长问有没有人看到盗车人的面目?一个在街边卖荼柿的老太太说,那时我在街对面,看到好像有两个像猴子一样的小孩从车上爬下来,我的眼睛有点花了,没有看到其他的人,不过你们想,两个小孩怎么会开车呢?

  靳所长点着头说,看来这个事故大有来头。他命令两个民警在汽车旁边执勤,然后自己就开着摩托去公安局汇报情况了。

  阿勤在远处看到了这一切,他的惊慌感消失了之后,反而觉得这事有趣了。他真想走过去告诉他们,他就是那个大胆的肇事者,但是他想到了阿千,便打消了这个主意。他还得去找阿千,他们约好在阿千家门口见面的。他几乎是跑步到县委大院的,他的家虽然跟阿千家只隔着一道墙,两百米不到的距离,但是平时他没事的时候是进不了县委大院的。他攀上了一棵樟树,然后爬到砖墙顶上,再翻身越了进去。他看到阿千家里透射出来的昏黄的灯影,想到了阿千父亲的尸体,心里有点毛。他学着狗叫了三声,但是里面什么动静也没有。他摸起一块石子,想掷到院子里,没想到却砸到了那棵老榕树。树上的猫头鹰怪叫一声,阿勤吓得赶紧跑走了。这时他终于知道了猫头鹰的叫声是什么样子的了。出来的时候,他是从边门走的,他怀着十分不情愿的心情,回到了他的家。

  他在家门口就听到了他的后妈党代表钟理吊嗓子的声音。钟理近来因为烟抽得凶,嗓子有点不太湿润了,所以唱起来的的歌就像哭丧似的,有点鬼气。她忽然看到阿勤出现在她面前,就吐着烟圈说,你吃过了吗?阿勤小心地说还没有吃。钟理说,那正好,你去熬点粥吧,我也饿了。阿勤就去淘了米,花了好长时间才打开煤油炉。钟理说,阿勤啊,你爸看起来一时半会的出不来了,以后你该怎么办呢?阿勤大声说,我爸很快就会出来的,他不会死的,下午他还跟我这样说的。钟理叹了口气说,你们父子的事我看来是管不了了,我也该回家了。阿勤说,钟阿姨,这不就是你的家吗?钟理说,这里只是我的客栈,旅店,我的家跟父母都在省城,我必须回到那里去!我还不到三十岁,我不能把青春胡乱丢弃在这里。

  阿勤心想,你走了我们家才安静呢。他把方正要钟理自己决定去留的话告诉了她,没想到她冷笑着说,我就知道你爸不是好东西,怕我成了他的负担!阿勤说我爸并不是这个意思。钟理忽然抽了抽鼻子说,房间里怎么会有汽油味?阿勤说,妈,你可能闻走了味了,是我刚刚打开了煤油炉。钟理说,这绝对不是煤油的味道,是汽油!我跟你爸都坐了多长日子的车子了,还闻不出来那味道?!阿勤抬起手臂闻了一下,果然有一股汽油味。

  这时,有人敲门,钟理将身子往床上一躺,对阿勤说,你去看看是谁。阿勤过去开了门,只见门口站着他的那个捡破烂的朋友阿南,阿南的后面,则是两个白衣蓝裤的民警。阿勤只认得那个又黑又高的靳所长,以前他曾经来过他们家找过他父亲。阿勤先问阿南出了什么事?阿南说,阿勤你犯下滔天罪行了!你盗走了一辆载重卡车,然后又把它撞到了大街上,你这是反革命行为你知道吗?

  阿勤有点奇怪,因为事发时候阿南并不在场。他问说你是怎么知道的?靳所长说,阿南是个好学生,他主动向我们检举了你闯的祸。阿勤愤愤地瞪了阿南一眼。他估计,阿南是在他跟阿千进入车队之前就盯上他们了,这个整天在垃圾堆里翻捡财富的同学心计多得很。不过他注意到,阿南说的是“滔天罪行”,然而靳所长说的却是“闯祸”,两者性质大不相同。

  靳所长推着阿勤进了屋里。钟理仍然仰躺在床上,操着京腔说,门外何人喧哗?靳所长放低声音说,钟理同志,你的儿子涉嫌盗车,我们是来调查情况的。钟理坐了起来说,啊呀原来是靳所长来了,你说阿勤盗车,他盗的车在哪里?我不相信一个十岁的小孩会盗车,靳一怀,你可别无理取闹,你跟方正多少也算是朋友关系。靳所长打量着房间说,我这是公事公办。

  钟理冷笑着说,什么公事公办。你当初是怎么“办”了我的同学许筱石的?要不是我跟筱石好说歹说,她不但成不了你的老婆,你这时候还不知道在哪里晾着呢。靳所长尴尬地看了眼跟他一起来的的那个年轻的民警,忙笑着说,咱们不提这事了好不好?有空你就到我们家去跟筱石聊聊天,以前请你都请不到呢。不过今天晚上,我必须把阿勤带走核实一下情况,这是公务,我不会难为他的。

  钟理说,你敢!你是不是以为他爹快要退出政治舞台了?你记住,这个家还有我呢!靳所长说,小钟你不要小题大作好不好?我们只不过想带阿勤到派出所去问一问,不会对他怎么样的,你要相信我们。钟理说,阿勤他脾气犟,要是到时候小孩子想不开怎么办?你说,是人重要还是汽车重要?!

  靳所长知道自己缠不过她,于是就讪讪地说,那好,今天天色也晚了,我不打扰你了。不过你一定要看好阿勤这孩子,别让他四处乱跑,我们会做更深入的调查的。他紧了脸色对阿勤说,阿勤你听到没有,这两天你不要到处乱跑?!钟理说,这没必要你吩咐,我自己的儿子我自己会管好的。靳所长说,小钟,你也是吃国家口粮的,怎么这么不明事理?事情既然已经闹出来了,我也不能照顾面子徇私啊,你放心,只要阿勤老实交代错误,我们不会难为他的。这时阿勤对钟理说,妈,我知道我错了,你就让我跟靳叔叔走吧,反正我在家里呆着跟在派出所里呆着一样。

  钟理听了这话,忽然心里有点心酸。她对靳所长说,老靳,孩子要是出了什么事,我找你算账!靳所长说,你放心好了。

  阿勤忽然指着阿南跟靳所长说,靳叔叔,他曾经偷过交通局车队汽车的电瓶。阿南说,你胡说,我什么时候偷过电瓶了?阿勤不理他,顾自跟靳所长说,他偷没偷,你们到收购站去调查一下不就知道了?靳所长问阿南说,你有没有在那里卖过熔铸过的锡块?阿南气得说不上话来,他冲阿勤骂了句你这婊子收养的,阿勤捏起拳头一把就朝他脸上打了过去,阿南趔趄着倒在地上。靳所长一把攥住了阿勤的手说,你们都给我到派出所老实交代。

  钟理看到阿勤的表情,知道他是在撒谎,再看到他把阿南打倒在地,于是忍不住笑了起来。这么多年来,她此时才发现到阿勤原来是这么的有趣可爱。若干年后,当阿勤因车祸身亡的时候,他的后事都是钟理操办的。钟理记着的,就是阿勤揍向阿南的那一记拳头。而那时的方正已经被酒精毒蚀得只剩下一个毫无生气的躯壳了。

  靳所长把阿勤和阿南连夜带到派出所,集中的主题就是审问阿勤车钥匙是从哪里来的?阿勤始终不肯回答。靳所长又去审阿南偷电瓶铸锡块换钱的事,阿南呜呜哭了起来,说根本就没有这回事。靳所长烦得要命,点了一支烟,仰在椅子上。这些日子的事已经够他忙的了,昨天晚上他的老婆许筱石跟他吵了一宿,说要离婚回省城,闹得他一夜没睡,他一坐下来就是抽烟,双眼看上去似乎比他帽子中间的国徽还要红。

  这时,一个民警进来报告说,“朝阳”照相馆的黄快门死了,从现场来看,像是谋杀。靳所长慌乱地拿起帽子,别着武装带说,他妈的,还让不让我活了!他吩咐一个民警看守着阿勤和阿南,然后他又叫上两个值班的民警说,要是再死人,我他妈的也不想活了!

  他们四人开着一辆破旧的三轮摩托,一路“突突突”地来到“朝阳”相馆。黄快门是死在照相室里的,四仰八叉地躺在那张无数人曾经坐过的双人木沙发上,他的脖子上被剁开了一大豁口,脖子都快要折断掉了。屋里炽热的灯光照着他歪着的脑袋,狰狞可怖。一把锋利的菜刀丢在地上。靳所长仔细看了看他的脖子,只见上面有一道手爪捏出来的青色瘀痕,于是他不觉倒抽了一口冷气。他随即跟其他三个民警分头到周边的几乎人家去了解情况,重点是今天都有什么人来过照相馆,发生过什么事。他心里明白,他安排的这个任务实际上只是走走过场而已。他接下去要处理的事,不是如何去破解案情,而是如何给当事人收场了。他又点上了一支烟。

  一个小时后,那三个跟来的民警几乎都得出了相同的结论:黄快门是“光荣”照相馆的老日杀的。表面的现场正如靳所长所料,他不动声色地命令他的部下,这事暂时先不要张扬出去,尽快通知死者的家属,也就是黄快门的老婆从她的娘家回来料理后事。他派了一个民警马上到老日家,把他盯住,先不要惊动他,又派了一个民警去千一驹家,让他看守好尸体。然后他让另一个民警留守着照相馆。

  他自己则开着摩托,去了肖老爹家。凭着他在这个城里呆了二十多年的经验,他已经隐约地判断出,黄快门是肖老爹杀死的。他曾经跟肖老爹切磋过拳术,肖老爹擅长指法,那是几十年时间练就的“虎鹤双形”功夫,他可以一招致人于死命。黄快门脖子上的瘀痕,据他判断,只能是肖老爹的手法所致。而更让他震惊的是,今天清晨他到学习班对“畏罪自杀”的千一驹进行例行调查的时候,他发现千一驹的脖子上,也有一道跟黄快门一样的手爪瘀痕,只是那时他只是有些疑心罢了。现在看起来,这两者绝不是巧合。

  不过走了一半路,他忽然又调转车头,往县委大院的后院开去。他想,如果自己的判断是准确的,那么齐玉很有可能就是肖老爹的下一个目标!他必须去通知这个柔弱的女人,危险正在向她裹袭而来。至于肖老爹为什么要杀千一驹和黄快门,倒是次要的事了。

  阿千悄悄地打开了院子的门。晚上没有月亮,榕树下?q魆的。屋里亮着昏黄的灯光,阿千一边琢磨着过会怎么跟他妈解释为什么出去了这么长时间,一边怯生生地推开了屋门。

  然而一进到屋里,他的心一下子就冷了下来,他看到他妈把她床的床板掀开了,堆在一边,她正将那几个箱子打开,在里面翻着什么。

  原来齐玉因为无法将箱子挪出来,所以就将整张床板给揭开了。她打开被撬开的那个箱子时,发现里面本来叠得整整齐齐的书籍全被弄乱了,而且最上面的年代久远的两本线装书不见了。她愣住了,她一下子明白方才她回来时阿千为什么神色慌张了,那两本书的丢失肯定跟阿千有关。

  但是,更让她担心的是,阿千拿那两本他根本就看不懂的书要干什么?那只有一个解释,就是有人正在利用阿千,打这些书的主意。这些书是她父亲齐松夜临死时交托给她的,一共五佰本左右,是他一生心血的集粹。他答应过她父亲,一定会看管好这些书,直到找到一个可以托付的人。在他父亲死后不到一个月,她就找当时还没有成为“光荣”棺材店老板的老日,让他刻了一方父亲名字的篆体印章,将所有的书都打上了她父亲的名字。她跟千一驹结婚十年,他都没有动过那三个箱子。这一点她对他在内心里甚至还是有些感激的。现在阿千把箱子偷偷打开了,这显然触犯了她的禁忌,她觉得必须把这件事弄个水落石出,并且让阿千明白这些书的价值。据她所知,在鹤皋城里,没有几个人懂得这些书的价值的,她一时间想不起来会是谁在打这些书的主意。

  阿千进来的时候,她猛然直起了腰,顺手抄起一个鸡毛掸子,倒转过来,坐在床沿。阿千从来没有见过他妈这么凌厉的目光,即便是她在跟他父亲吵架的时候。于是他一下子就怵了,他说妈,我知道错了,我拿了两本书。齐玉用鸡毛掸子柄敲着床沿说,书呢?阿千说,我给了一中的虞老师,换了两百块钱。齐玉憋着气说,两百块钱?真有你的小子,你知道那一本书在解放前值多少钱?!那是你外公半年多的薪水,费尽心思才收集到的,当时你外公如果不是因为这些书的累赘,他已经去了台湾了!

  阿千低着头不吭声。齐玉说钱呢?阿千抹着眼泪说,给老日了,我用那两百块钱给爸爸换了一副棺材。

  齐玉听了这话,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儿子拿他外公的藏书给他父亲买一副棺材,再怎么说也是无可指责的。齐玉气呼呼地高擎着鸡毛掸子,却打不下去,最后她只好问说,快说,你把书跟谁换钱了?她用换钱而不用卖,显然是心里还有点矜持。阿千低着头说,就是给了一中的那个虞老师了。

  齐玉的眼前马上就浮现出一副大框架的眼镜,眼镜的后面是一对不可捉摸的眼光,尖尖的下巴,头发总是一丝不苟地发亮着。在文革开始前一年多,这个名叫虞信的老师,隔三差五地就会来到她家,向他父亲请教一些学术上的问题,她父亲对他也颇为欣赏。如果不是文革的爆发,她想她父亲很有可能就要撮合他们两人的婚事了。她也觉得虞信有才华,不甘埋没,但是她对他却没有什么情感上的兴趣,觉得自己跟她是两类人。她发现虞信闪烁的眼神里,有着一种不可捉摸的东西,让她讨厌和不安。

  此时她听阿千说他把那两本书给了虞信,凭着她的敏感,她马上意识到,当初她对虞信的那种直觉,现在终于兑现了。她想,虞信是不会就此罢手的,他看上的是她的那三个箱子。而她现在已经没有实力保护那三个箱子了。她缓了口气问阿千说,虞老师还跟你说了什么?阿千只好把签字据的事也告诉了她。齐玉说,他这是在趁火打劫呢!阿千,你现在马上就跟我上虞信家去,把那两本书要回来!

  阿千犹豫着,不想挪步。齐玉拿鸡毛掸子敲了一下他的脑袋说,你走不走?阿千说,妈,他已经给过我们两百块钱了,我觉得做人还是要讲信用的。齐玉大声说,傻儿子,你跟他讲信用?他在骗你你知道吗?!

  她打开书桌中的一个抽屉,点了一叠钱,找了一个信封装了。接着找了一支三节手电筒,把门关紧了,然后带着阿千出了门,就上虞信的家。阿千说,妈,爸爸一个人在家里没事吧?齐玉说,他死了还有什么事?有事还不都是我们的。说着,鼻子一酸,阿千不敢吭声了。

  他们来到鹤皋一中教师宿舍,齐玉已经有好几年没来这里了,校园里寂静地可怕,她凭着记忆很快就找到了虞信的宿舍。虞信开门忽然间见到他们母子俩的时候,又惊又喜,慌忙把他们让进屋。他正在复习数学,桌子上堆满了画着歪歪斜斜几何图形的草稿纸。

  齐玉打量了一下房间说,行啊虞老师,看来你想要鱼跃龙门了。虞信瞪了一眼阿千,随即笑着跟齐玉说,没事干,我就喜欢翻翻书,这已经是一种改不掉的习惯了。齐玉冷笑说,你现在翻书都翻到我家来了。虞信说,阿千已经把事情都跟你说了?这样也好,你知道,齐老师在世的时候,我是他最欣赏的学生,如果现在齐老师还在,他肯定会把这些书交给我的!我虞信有自知之明,文革初期,我靠边站,做逍遥派,隔岸观火,我知道我不是搞政治的材料,但是我在学业上的努力却一刻也没有断过。齐玉你应该知道,你爸收藏的那些书并不是他个人的财产,而是整个社会有识之士共有的精神财富。我有义务来保护这些精神财富。本来我早就应该找你谈这个事了,可是又怕你误会,还有那个不可一世的千一驹挡着。今天你既然来了,那是再好不过了,我问你,千一驹死了,你以后想怎么办?如果有人上你家抄家,你父亲珍藏的那些书怎么办?你必须回答我!别忘了我还给你上过课呢。

  齐玉被虞信一顿说白,一下子说不上话来,她已经好多年没有正面地跟外人接触了,因此拙于交际应付复杂的人事。她想了一会说,我不管你的事,我的事也不要你管,我只想要回自己的书。阿千说,虞老师,刚才我们说好了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的对不对?虞信看了下齐玉,点了点头说,你从我这里拿走了两百块钱,这事你跟你妈说了吗?阿千跟齐玉说,妈,我不懂事,现在你把钱给他,让他把书还给我们。

  齐玉从口袋里掏出装钱的信封,但是她没有立即把信封交给虞信,而是紧紧地捏着它。不管怎么说,两百块钱对她来说都不是个小数目,尤其是在千一驹死后,她意识到她跟阿千很快就会陷入经济窘境,他们如何生存下去,已经成了一个非常实际的问题。千一驹是个孝子,以前他把每个月所得的工资的一半以上,都给了他老家的父母兄弟,齐玉因为很少过问千一驹的收入,因此对这些事还不太清楚。千一驹又从来不收受手下的礼物,他们家的日子过的还是有点清苦的,千一驹每个月的工资在文革开始的时候是49.5元,到了文革结束的时候,也就七十来块钱。这两百块钱基本上是齐玉抠出来的。

  不过,当齐玉看到虞信意味深长的笑脸时,她终于还是硬下心,把信封递给了虞信。

  虞信在看到齐玉捏紧信封的刹那,心里就已经有数了。此时他笑着说,齐玉,你何必搞得这么认真呢!我给阿千两百块钱,本来就是想帮你们一把的。这钱你带回吧,那两本书我先留着看一些日子,到时候一定如璧奉还,怎么样?齐玉有些动心了,两百块钱对于她来说,毕竟不是一个小数目。但是阿千却嚷着对虞信说,不行,我就要你还那两本书。

  虞信笑了一下,伸手想摸一下阿千的头,却被阿千一把推开了。虞信说阿千,你是小孩不懂事,你是文革的时候出生的,没有经历过那些血雨腥风的残酷,你想你爸没了,你爸的对手们现在还不正在摩拳擦掌地等着搜查你们家?这一套你妈应该还有印象吧?政治是无情的,你一个小孩懂得什么?最后他以一个老师的口吻严厉地说:听话!

  齐玉说,虞老师,你这些话是冲着我说的吧?虞信笑着说,齐玉,我说的难道没有道理吗?幸好是我知道你们家藏书这事,要是换了别人,保不定现在你们家早就给抄了!齐玉当然听出了虞信这句隐含着威胁的话背后的涵义:现在那两本书倒成了小事了,重要的是能不能保住家里的那些存书。虞信察言观色,明白了她的顾虑,就说齐玉,如果你信得过我,要不你就把那些书寄存到我家里来?我向齐松夜老师保证,只要我在,那些书就不会丢失!

  齐玉冷笑说,你别做梦了。那两本书的事我们过两天再谈。说着就拉着阿千出了门,在门口她突然回头对虞信说,虞老师,你要是跟第三个人说出我家那些书的事,我绝对放不过你!

  虞信只觉得脖子一麻,他知道齐玉这句话并不是在威胁他,千一驹有一次跟他一起喝多了酒,曾经跟他说过,在千一驹向齐玉求婚的时候,齐玉就是拿着他的手枪顶着他的脑袋,和他约法三章的。沉默的女人比泼辣的女人更可怕,他对此深信不疑。

  在快要到家的时候,阿千忽然向齐玉提出来说,妈你先回家吧,我想去看一下阿勤。齐玉说,有什么好看的?他今天不是一直都跟你在一起疯的吗?阿千只好说了他们两人偷着开走汽车、然后又邂逅虞信的事,他说我担心他会不会出事了,本来我们约好了他来我们家找我的。齐玉差点笑起来说,行啊你们,我跟你一起去吧,我正想去看一下你钟阿姨呢。

  于是他们就拐到了阿勤的家。那时靳所长他们刚刚把阿勤带走不久,钟理正在熬粥,在烹饪方面,她除了熬粥之外,什么菜也不会做,平时的饭菜差不多都是方正做的。方正常常念叨说,要是开个餐馆,那么“红旗”饭店就要关门了。钟理开门一看是阿千跟齐玉,愣了一下说,你来干什么?齐玉说,今天我说话冲了点,来给你陪个不是。钟理笑了笑说,我都活成这个样子了,还会把你的话当话吗?有什么事就说吧。阿千抢着问说阿勤回来了没有?钟理说回来倒是回来了,后来靳所长来了就把他给带走了。阿千说,阿勤是为了我的事才被带到派出所的,我得去找他。钟理叹口气说,现在也只有你们这些小孩是纯洁的了,还把情义当回事,我们这些年算是白活了,你去找他干什么?派出所眼下正愁没人抓呢。

  齐玉不言语。钟理看着她说,你是有事吧?说吧,只要不是借钱,我都可以考虑帮你的。齐玉说,是这样的,我想把阿千留在你家两天,明天我要上省城去一趟。钟理说,你去省城做什么?你老公的尸体还没埋呢。齐玉说,我正是为千一驹的事去的,不瞒你说,我对千一驹的死有疑心。钟理想了想,忽然哈哈大笑起来说,齐玉啊齐玉,千一驹在世的时候你恨不得他早死,现在他死了,你反而要替他打抱不平了,我弄不明白你到底在想什么?!齐玉说,我不只是为他打抱不平,还为我父亲,还有那些含冤死去的人,在这个世界上,如果没有一个公道,我的精神就要崩溃了。

  钟理看着阿千说,阿千,你听明白你妈的话了吗?你想留下吗?阿千摇了摇头,随即看着齐玉,又点了点头。钟理于是对齐玉说,我等你两天,两天后你回不来,我到省城找你去!阿千跟阿勤这两个孩子都挺懂事的,你放心好了。

  齐玉走的时候,阿千送她到门口说,妈,你走了,那爸跟那三箱书怎么办呢?齐玉说,我争取明天晚上就赶回来,你一定要听钟阿姨的话。

  不过那天晚上阿千还是谁的话都没听,他趁着钟理不留神,就偷着溜回家去了。

  齐玉回到家里,找出了一支以前千一驹庋藏在床板底下的手枪,——那是千一驹被带走的时候悄悄告诉她的,她把枪还有那个装钱的信封、以及装照片的信封一起放入那个泛黄的军用背包。千一驹平时基本上没有对她隐瞒什么事,除了那支手枪,最后还是告诉了她。她来到老榕树下,看着千一驹的尸体,默默地说,死鬼,我去替你伸冤去了,结果如何,就看你自己的德行了!

  然后她推了一辆二十六寸的“飞鸽”牌自行车,——这自行车是结婚后千一驹送给她的,她没骑过几次。趁着浓重的夜色与秋夜的凉风,她连夜向省城方向驶去。从鹤皋到省城就五十多里的路,快的话两个多小时就到了。齐玉已经有好多年没有骑自行车了,现在蹬踏起来,她就好像又回到了快乐的中学时代。

  但是当她刚刚出了县委大院,就被一辆摩托车给兜头拦住了。骑在摩托车上的是靳所长,齐玉吃了一惊。靳所长笑着说,小齐,这么晚了,你想去哪里?齐玉想了一下说,我想上老日那里看看千一驹的棺材做好了没有。靳所长说,老日的棺材店在南边,你怎么往北边跑呢?齐玉于是干脆就将两腿叉在自行车两边说,靳所长,我想去省城。

  靳所长点着一支烟说,请你给我一个合适的理由。齐玉说,我想去给千一驹买一套像样的衣服。靳所长说,这事明天一早我可以派人去办,现在你必须回家去。他顿了一下又说,黄快门死了你知道不知道?他可能就是因为你的那些照片被人害死的!

  齐玉瞪大眼睛恐惧地望着他。靳所长说,做为一个人民警察,我有义务保护你。你如果今天晚上赶去省城,那无疑是去送死!你现在的情况,就像一片落叶,谁都可以把你扫落在地!齐玉说,我不愿意看到千一驹就那样被人家害死了,他要死,也必须死在法律的审判之下,我需要公正,我想我们都需要公正!

  靳所长说,千一驹的死至少有一半是咎由自取的,这一点你比我要清楚,至于另一半原因,我想总有一天会真相大白的。你说你一个女人家跑到省城去能找到谁?你别太天真了,你一出门可能就已经引起风吹草动了,你要是在半路上遭人暗算怎么办?小孩怎么办?我劝你还是回家去好好呆着,我不想再在今天看到另一具尸体了!你如果还不相信我的话,那我只能实话告诉你,说不定明天早上我也可能不在这个世上了!现在是非常时期,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

  说着,他抬手整了整白色大盖帽,齐玉看到了他帽子中间熠熠发光的国徽。

  齐玉咬了咬牙,说了声谢谢,就骑上自行车走了。靳所长叹了口气,就到大街边的食杂店买了几斤鹤皋薯烧,用个塑料桶装了,又到“红旗”饭店买了一斤多卤猪蹄膀,然后向肖老爹的家开去。他想,这几斤酒和猪蹄膀已经足够他跟肖老爹聊个通宵了。他知道,这是他能够保护齐玉的唯一的办法了,只要他能稳住肖老爹,齐玉的危险就会降低一些。

  不过他没有想到,齐玉在来到出城的“解放大桥”的时候,终于还是折了回来,然后来到派出所找他,打算告诉他千一驹脖子上伤口的事,她想,也许靳所长还不至于是个小人,现在的确是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的。但是靳所长却不在派出所,这样她就错过了把照片交给他的机会了。

  10

  十年后,千鹤鸣正就读于N大历史系,一次他在选课时,无意中发现当年的虞老师,如今正在N大中文系教书育人,为人师表。虞老师是文革后第一批文学硕士,他毕业后就留校了,然后又成了他那个专业在全国的第一个博士,正是春风得意,在学术上势头非常强劲。此时他脑门上的头发已经谢了很多,但是精力十足,毕竟他还只是四十出头。他每天都带着个灰色的鸭舌帽,即便是夏天的时候也是如此,以便对他的年龄与形象进行遮掩。不过他的学生们都认为,这顶鸭舌帽实际上起到了欲盖弥彰的作用。

  千鹤鸣是在夏天的时候见到他的,那时他读大四,并且正在准备考研究生。他很轻易地就从他的帽子判断出下面光滑的头顶。千鹤鸣没有想到自己居然又跟他凑在了一起。他有几次故意从虞信的面前大摇大摆地走过去,试图引起他的注意与对往事的某些联想,但是虞信都没有认出他来,只是朝他轻微地笑了笑,就是那种德高望重的老师们经典式的微笑,事实上他连自己的学生都认不清楚,所谓的贵人多忘事。

  千鹤鸣终于忍不住了,在一次听完由虞信讲授的“明末文人的双重性格负重”讲座之后,他借着向虞信请教问题的机会问他说,虞老师,你还记得76年秋天的事吗?虞信盯着他认真地看了一会儿说,你是……,可能他从高高大大的千鹤鸣身上看到了当年千一驹的影子,于是他突然倒抽了一口凉气说,你是齐玉的儿子?千鹤鸣点了点头。虞信说,看来我的直觉还是对的,你妈还好吧?千鹤鸣笑着说,你为什么不先问我怎么样了?虞信笑了起来,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你这小鬼头,还是像当年那样滑头,你人都在这里了,我还费那口舌干什么?长高了啊哈,像你父亲。

  千鹤鸣告诉虞信,他妈早已经离开鹤皋回省城了,现在自己在居家小巷里开了一家小吃店,卖鱼丸,牛杂,排骨面什么的,生意还不错,足够养家糊口了。虞信连声说可惜了,他说你妈四十岁还不到,又是出身于书香门第,拨乱反正那几年为什么就不去考个大学读读呢?凭她的资质完全有能力考上的。千鹤鸣说对呀,我也是这个想法,可是就凭我们家那时的背景,你看县里会同意她去考吗?而且她考上了我怎么办?我妈现在对身外之物已经看得很淡了。

  虞信叹了口气说,这样也好,这样也好,不像我,整天还在想着怎么出人头地。他又问说,你妈后来重新组织家庭了吗?——就是找了对象没有?阿千笑着说,找了,但是都被我给弄走了,你呢虞老师,你后来结婚了吗?虞信说没有,不过倒是谈了几个,感觉不是太好,我是个恋旧的人。千鹤鸣笑着说,我看你不是恋旧,你是自恋,你就不会在你的学生里面相一个吗?中文系的女生都挺开放的,综合长相也可以说是N大的翘楚。虞信说你这小子,看来痞气还是没改,你想让我老树开花啊。本来我跟你妈倒是挺般配的,可惜没有缘分。千鹤鸣说,那是在十几年前,要是现在,你们俩根本就不可能凑在一起过了,像你这么一个清高的文化人,跟一个小餐馆的女老板怎么过日子?虞信点了点头。

  两人聊着,就像一对久别重逢的患难兄弟一样。他们经过校园里餐馆“瘦石苑”的时候,虞信说要不我们一起进去吃个饭?千鹤鸣说,我也有这个意思呢。两人进了餐馆,要了几个清淡小菜,一瓶“淮沟特曲”酒。虞信说,文革时有一段时间我特别喜欢喝我们鹤皋产的薯烧,也算是借酒浇愁吧,有时候我上课时手里端的茶杯里,装的其实就是酒。千鹤鸣说,我跟我妈离开鹤皋那里的时候,那家酒厂就已经倒闭了,后来改成了啤酒厂,收益不错。你猜啤酒厂的老总是谁?虞信等着他说下去,千鹤鸣说,就是以前“光荣”棺材店老板老日的女婿,他把所有的财产都给了她女儿。虞信说往事真是不堪回首啊。

  两人的话题集中于鹤皋城里他们互相都熟悉的那些人的命运。千鹤鸣说,一年多后老日被枪毙的时候,我们学校组织所有的同学都去参加了公审大会,还到了枪毙的现场,人山人海的,你猜老日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虞信说,估计是跟棺材有关吧?千鹤鸣说,老日高声喊道,我给人家做了无数的棺材,可是我却没有机会给自己做一副装殓身体的棺材啊。

  虞信说,那时候我已经离开鹤皋了吧?我对老日印象不是很深,不过他的临终那句话倒是很有些后现代主义的味道。千鹤鸣说,如果不是我父亲去世了,我对他也不会有什么印象的,后来我妈告诉我,其实黄快门不是老日杀的,老日不过是个替死鬼而已。虞信说,不过那时我还真相信是老日杀了黄快门,因为所有的证据都表明,他是最大的嫌犯。千鹤鸣说,谁都这样认为,除了我妈和派出所的靳所长。几年后靳所长出事了之后,他才道出了我父亲去世的那天晚上他所发现的所有真相,可惜那时候,真正的凶手也已经去世了。

  虞信把身子往前探着,问说凶手是谁?千鹤鸣说,凶手也是杀死我父亲的人,说出来真是不敢相信,凶手居然是肖老爹!

  虞信靠在椅背上说,肖老爹杀死你父亲我可以理解,但是他为什么要杀死黄快门呢?千鹤鸣说,因为黄快门手里有一张照片,我后来才知道,那可是个定时炸弹。那是一张我父亲跟后来混到军区副政委的廖向山在文革初期的合影。那个秋天,我父亲被打成“四人帮”给抓起来了,他成了我们县里头号的反革命,而廖向山那时在省里正处于蒸蒸日上的态势。他害怕我父亲揭露出文革初期“支左”时他跟我父亲的亲密关系,——在一次武斗中,我父亲那一派人在支左部队的支持下,打死了对立派十几个人,而廖向山向我父亲那一派提供了武器,他的行为严重地违反了军纪。所以当我父亲被关进学习班后,他就暗中授命他在鹤皋时事实上的贴身保镖肖老爹,让他把我父亲干掉。

  虞信问说,肖老爹为什么要听从廖向山的命令呢?按理说,他是我们城里谁都要买他的账的人物啊。千鹤鸣说,因为廖向山在担任鹤皋县第一把手的时候,了解过肖老爹的历史,也可以说是捏住了肖老爹的命门。肖老爹曾经跟土匪有过紧密的联系,他轰动一时的到土匪窝里要回“票子”的壮举,其实只是跟土匪里外勾结而已。后来在快要解放的时候,他才改头换面参加了游击队的,他人脉极广,左右逢源。有他在身边,廖向山在险象环生的鹤皋县城才能真正平安无事。

  虞信说,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对了,那个唱戏的眼睛大大的钟理后来怎么样了呢?就是交通局党委书记方正的老婆。千鹤鸣笑着说,你倒记得她的大眼睛,她自杀了,她回省城后,嫁给了一位彪悍的卡车司机,几年后突然精神失常,用玻璃割破了自己的手腕。我直到上了大学后,才体会到她的确是个大美人。我经常在校园里那些女人的身上寻找她的影子,但是一直找不到。

  虞信的神情有点震惊,他喝了一杯酒,摇了摇头说,没想到啊没想到,当初我还一直暗恋着她呢!千鹤鸣笑着说,当初暗恋他的人多着呢。虞信说,可惜我一考上研究生后,就把她给忘了,她长的什么样子我现在都想不起来了,除了那双大眼睛,人生讲求的就是际遇啊。方正呢?千鹤鸣说,他还能怎么样?在监狱里关了两年,出来后终日酗酒,在我的朋友阿勤因为车祸死去后,他没多久也就死了。虞信说,你说的阿勤就是那次跟你一起开车肇事的那个小孩吗?千鹤鸣的眼睛有点红了说,就是他,他初中毕业后就休学了,找了一个蹬三轮车的职业。我没想到他会死的。他很快就学会了抽烟喝酒,到了后来一日三餐都要喝上半斤多薯烧酒。有一次他正拉着一车的煤炭往客户家里送,没想到却把自己送进了一辆迎面而来的大卡车的轮子底下。他的头颅脱离了他的身体,血淋淋地滚到了一边。我没想到死亡会是如此轻而易举的事。

  他擦了一下眼泪说,所以我现在特别珍惜自己,我觉得活着比什么理想都重要!

  虞信点了点头说。过了一会他说,我很想回去看看你妈。千鹤鸣说不必了,我妈现在不想见任何一个跟鹤皋沾边的人,她厌恶那个地方,我给你说过了,她现在对身外之物已经看得很淡了。

  虞信说,那你能不能告诉我,钟理为什么精神失常,最后自杀了吗?我不相信像她那种性格外向的女人会自杀的。千鹤鸣说,虞老师,在讲述这个故事之前,你能不能先告诉我,当初我给你的那两本线装书,现在还在你的手里吗?——你放心,我绝对没有向你索取的意思,我们拿了你两百块钱,算是两清了。虞信说,应该是在我们系图书馆里吧,我考研究生的时候,把它们做了敲门砖,那的确是一笔财富,——文化是最宝贵的财富,我当初给了你两百块钱一点都不亏。你不知道,当初我把书交给我的导师的时候,他喜出望外,老泪纵横。说着,他长叹了一声,摇了摇头。

  千鹤鸣知道他为什么叹气,因为就在他父亲千一驹去世的那个午夜,部队留守处那边接到了军区一位廖姓首长传达下来的命令,突然派出了十几个全副武装的解放军战士,突击搜查了他们家,然后把那三大木箱的书还有其它的一些物件,包括齐玉的那个旧军用背包,搁在院子里,放火烧掉了。齐玉哭喊着拼命要朝火堆扑去,但是被战士们紧紧拉住了。

  那天晚上,虞信在一中山上的宿舍外面,俯瞰着冲天的火光,禁不住泪如雨下。他想,他在齐玉来讨那两本书的时候,他就应该把自己的想法跟她说了,现在一切都晚了。

  千鹤鸣说,那场大火突如其来,同时也把我妈的心烧成了灰烬,廖向山想要销毁他的所有跟我父亲来往的证据,为他的政治前途扫清道路,其实我觉得他完全没有必要这么神经过敏,我爸虽然在文革中做了不少的坏事,但是他还是很讲义气的,他是绝对不会出卖廖向山的。肖老爹比他要了解我父亲,但是他为了自己的清誉,不得不对我父亲和黄快门下了杀手。现在看来,像他这样为了一个虚幻的声名活着,实在是太累了。实际上现在在鹤皋已经没有几个人记得肖老爹了。

  虞信说,听说后来你妈把你爸的尸体拖到书堆里,一起焚烧了?千鹤鸣说是的,我妈把屋里所有的东西都拿出来扔到火堆里,浇上了煤油。我以为我妈疯了,其实她只是在倾泻压抑了二十几年的愤激情绪,她一边大声哭着,一边笑着,连那些士兵们也看呆了。我觉得这是我爸最好的结局。因为他如果拥有个墓地,我想很多人都会在那里撒尿的,人心都是这样的。所谓“任由后人评说”这句话,其实有点纵容的意思,从生存的眼光来看,后人有什么资格对前人品头论足?!我父亲欠了鹤皋人很多,罪该一死,但是就像鹤皋也欠了我妈,钟理,阿勤,还有你一样,用不着后人用鲜花或者粪便来论断。

  虞信说,那也不能说是鹤皋欠我们的,人生在世,总会欠下些什么的。算了,不说这些了。

  这时,他们俩已经不知不觉地把一瓶“淮沟特曲”喝干了。千鹤鸣又让服务员上了一瓶,他说今天算是他请客。虞信说这怎么行呢?他是老师。千鹤鸣笑着说,虞老师,我还欠着你两百块钱呢,喝过这瓶酒,咱们还可以形同陌路,但是我觉得,我对前途已经有自信了,我从你的身上看到了希望。虞信极力谦虚地说,小千你不要这么说,我不还是那个样子吗?只不过这些年在学术上略有些做为而已。千鹤鸣说,我想,既然像你这种人都能混得有模有样的,我就没有理由混得比你差!

  虞信怔了一下,随即笑着说,我喜欢你的坦率,我知道自己在那个时候显得很龌龊,但那是时代使然,你是学历史的,你应该明白,时势可以造英雄,不过也可以造懦夫这个道理,而且时势造出来的懦夫,比英雄要多得多。我们都是懦夫,不然的话,当年我早就把方正或者你父亲给砍了,然后跟你妈或者钟理一起过。——好了,现在你可以说一下钟理是为什么自杀的吗?

  千鹤鸣歪着头笑着说,虞老师,你是不是曾经跟钟理有一腿?虞信说,我不是说过了吗,我只是暗恋过她。千鹤鸣说,既然这样的话,我也没必要说她的故事了。说着,他不停地摇晃着酒杯。虞信低下头说,是的,不过只有一次,是在我离开鹤皋去省城参加研究生考试的前几天,我鬼使神差地来到了她家,我们上床了。他睁大血红的眼睛说,那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跟一个女人说我爱你。你猜她是怎么回答我的?

  千鹤鸣凝视着他,喝了一口酒。虞信说,她冷笑着说了,你凭什么爱我!虞信补充了一句说,这是我迄今为止听到的最让我沮丧的一句话!那时我跟她都是赤裸裸地躺在床上的。所以那时我在心里发誓,我一定要混出点人样来!如果没有她的那句话,我说不定还产生不了后来在考场上的那些灵感呢!

  千鹤鸣说,所以你在考上研究生后,就开始对她进行报复了?!虞信笑着说,我没有这意思,我只不过给她写了两封信而已。千鹤鸣说,但是你在信中提到了你在研究生毕业后要娶她的话,你应该知道,钟理她是个充满幻想的女人。后来她跟那个司机离婚了,她一直在等着你。我想,你一定给过她什么重要的承诺。

  虞信舒了口气说,我的承诺只是对她当初奚落我的那句话的一个回答而已,她居然相信了,这我倒没有想到。

  千鹤鸣说,这是你们的事,我没有太多的兴趣。我们还是来谈谈那两本书吧。——当初你拿走的那两本书扉页上的印章,一共有五个,对不对?虞信笑着说,是的,它们分别是明代何良俊的“四有斋”,高濂的“瑞南”,明末张岱的“蝶盦居士”,清末民初陈衍的“石遗”。还有一方是“踏雪”,我想,那应该是你外公的雅号了。

  千鹤鸣说,你错了,“踏雪”其实是我父亲在文革前给自己起的一个名号。如果不是文革,我父亲很有可能成为一个跟你一样的学者,而不是一个横尸历史的暴徒。历史就是这样的变幻莫测。

  虞信睁大眼睛说,这不可能,你妈怎么会把她最痛恨的人的名字刻在你外公苦心收藏的那些书上呢?阿千笑着说,这正是我妈的聪明之处,她把所有的书都打上我爸的名号,那么在鹤皋城里谁还敢去动它们?!另外,你想想看,谁有可能收藏有那么多五个同样印章的稀世书籍呢?实际上,后来经过我的研究,我发现那些藏书上的印章,很有可能都是出自我外公之手,是他在闲着无聊时给历史和文化开了一个玩笑。

  虞信心里一凉,就像手里攥着一叠百元大钞想要买一个钻戒送给女朋友,却被珠宝行老板告知,那些票子全是假钞。他说,那些藏书在那个晚上不是全都被烧了吗?你是怎么看到其它书的印刻的?

  千鹤鸣笑着说,那还得归功于你的那两百块钱,那天晚上我妈离家出去之后,我觉得奇货可居,就从我妈床下的箱子里又偷走了几本书。现在那几本书还在我的箱底里压着呢。它们根本就不是什么孤本,甚至善本,珍本,它们全都是乾隆六十年后刻版的一些普通版本而已!虞老师,你精研国学,你总该知道乾隆六十年对历史文物划界的意思吧?

  虞信的脸色发白了,他喃喃地说,一驹踏雪,松夜踏雪,这么说,你当初给我的那两本书也就是普通的版本?

  千鹤鸣笑着说,虞老师,这就看你自己怎么解释了,《庄子.胠箧》中说:“彼窃钩者诛,窃国者为诸侯;诸侯之门而仁义存焉。”你只不过是拿两本书做了实现自己梦想的垫脚砖而已,何必戚戚于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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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11 秦无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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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 文学城-秦无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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