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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秋 火 (上)

【中篇小说】秋 火 (上)

博客
 【中篇小说】

                                  
   秋   火
  

                                                 1

  直到若干年后,阿千在N大上学时回忆起少年时期的那些故事,仍然不能像他的同学们那样底气十足,趾高气扬,他们每个人几乎都有一个值得炫耀的少年时光。每当阿千凝神地回首往事时,他的眼前晃来晃去的,总是一些破败的景象,了无生气的人物,那记忆中的世界就像一堆久未捡汰的、发馊的垃圾,这让他异常的沮丧。他觉得自己就像是从垃圾堆里爬出来的一只臭虫,后来得到了营养的补充,才混成了如今这副人模狗样的样子。这个阴影一直伴随着他。他甚至深信,自己在后来十多年的玩命的拼搏,就是想要摆脱残留在记忆中幼时肮脏的印象。对他来说,伴随着他的少年时代来临的,是一段破烂的日子。他觉得,那个对他影响深远的秋天,在如今的记忆中,仍然透着霉味。

  说到阿千的少年时代,便不能不提到他的最要好的朋友阿勤。他们两人兴趣爱好相同,都不喜欢上学,都喜欢恶作剧,他们的父亲在“四人帮”被粉碎后,都被送进了准监狱性质的“学习班”。所以,在1976年秋后有那么三年多的时间里,他们两人几乎是形影不离,焦不离孟,共同的命运使他们粘合在了一起。如果他们俩谁闯了祸,老师只要找到其中的一人,另一人也就会灰头土脸地落网了。他们的兄弟般的友谊一直持续到上了初中时,那时阿勤在一场车祸中丧生了。阿千想,这也许是宿命吧,阿勤喜欢玩车,最后死于车,也算是成了正果了。

  我们的故事,是发生在1976年的那个先是愁云惨淡、接着便是万里晴空的秋天开始的。在三十年后成了新锐的历史学副教授的千鹤鸣看来,那无疑是个是非更迭的日子。那年秋天毛泽东的去世,标志着中国历时一百多年风风火火、惨惨烈烈的英雄时代的结束。“四人帮”责无旁贷地成了一个新兴时代的祭品,古人叫做牺牲。而更为糟糕的是,就像有阴必有阳,有涨必有落一样,在全国各地地方政治组织上相互恶斗了十年的两个性质其实完全相同的派系,有一派因为跟上层搭对了线,因此飞黄腾达,而倒楣的另一派,则被归入了“四人帮”的爪牙系列。这种现象,几乎在全国各地都有。在福建,得胜的那一派的背景是所谓的“山西派”,因为当权的多是从山西出来的南下干部,而失利的这一派是地方的老根据地势力,他们搭错了线,七绕八拐地跟“四人帮”套在了一起,于是死定了。阿千的父亲就是在这种情况下被对立派无情地打入了“四人帮”爪牙的行列,成了“老四”在鹤皋县的总代理人。在那个让人心惊胆颤的红色的十月,阿千的父亲千一驹碰到谁就会自我解嘲地说,我现在是“死人帮”分子了。如果仅仅是归类倒也罢了,糟糕的是随之而来的大清算,千一驹被革掉了公职,——以前他是可以呼风唤雨的鹤皋县革委会主任,这个职务所代表的实权,有时比县委书记还要大。他并且被拿进了当初四处普及的“学习班”集中改造,交代罪行。那时的学习班,其实就是拘留所,不像现在的“新东方”之类的学习速成班,学员们没有任何的人身自由,每天除了写检查,被批斗,就是吃饭、睡觉,偶尔跟个熟人见面了,也只能用眼睛打个招呼,不能随便说话。人一落魄就成了狗,他们之间差不多都撕破了脸,互相检举,谩骂,甚至殴斗,为自己开脱。这一套在文革初期时就已经屡不爽了,只不过现在轮到当初的执行者来充当被动的角色而已。政治充满了变性,就像一个喜怒无常的瘾君子。

  千一驹当然知道那种痛苦的滋味。在文革开始的时候,他还只是鹤皋一中教导处的一个副主任,但是他觑紧时机,独自拉起了一个队伍,他能文能武,不但在各种辩论场合中占据上风,而且在后来指挥的惨烈的武斗中,也经常把对手打得溃不成军,落花流水。他最出色的一次表现是在学校中的两派在大礼堂里进行大辩论的时候,辩论的现场乱哄哄的,有点战场的味道,他一把抢过校党委书记手里的话筒,高声说道,革命道理千条万条,最主要的一条,就是永远跟着毛主席和共产党走。他的话赢得了一片掌声,从此他就在文革的舞台上粉墨登场了。他还曾经赤脚沿着芜杂的小溪岸边,拿着一根头部削尖的竹竿,一路追击当初在逃的县委书记,并在十二个小时候后将这个保皇派擒拿到学习班,县委书记被关押了不到一星期就“畏罪自杀”了。他对敌手的无情态度是公认的,这也是他后来的地位越混越高的原因。即便是他的死对头也承认,他是一个难得的政治斗士。他的很多事迹都充满了传奇色彩。所以当他“畏罪自杀”的消息从学习班中传出来时,很多人都认为他其实是被“做”掉的。所谓做掉,就是先把当事者用毒药调在饭菜里喂死,或者用暴力手段弄死,然后再声明当事者是畏罪自杀的。那时验尸手续及其简单,甚至根本就不用提供任何具体的死亡证明。政治边缘化的直接后果,便是泥沙俱下了。

  千一驹是在进入学习班后的一个月被宣布不光彩地离开了这个世界的。学习班的管理人员例行公事似地叫来了正在值班的鹤皋城派出所靳所长,检验了一下千一驹的尸体。靳所长什么话都没说就走了。在千一驹去世的第二天早上,由原解放军留守处改成的学习班地盘的大墙上,就贴出了白底黑字的标语:千一驹与人民为敌,畏罪自杀,死有余辜!每个字都有一个大人那么高大,而且千一驹三字还被打上了红色的大叉,触目惊心。那时三天两头都有尸体从学习班中抬出,罪名都是死不改悔,自绝於与人民之类的。而像千一驹这样的头面人物突然自绝於人民,应该算是重大事故了。但是整个城里一切都显得很平静,因为做为政治人物,千一驹已经退出舞台了。鹤皋城里的人们关注的是今后的日子,而不是过去。

  那天早上,阿千正拿了两根油条跟一个红得快要发烫的柿子,想要翻墙进学习班的院墙,送给他的父亲享用,这几乎是他每天的功课。他突然看到了墙壁上那些夸张的字体,就愣了一下,然后脑子就麻木了。随即他就以最快的速度往家里跑去,他的动作就像是在跟死亡赛跑。那时他的心里有股难以压制的恐惧感,他知道“畏罪自杀”是什么意思,但是不知道死亡意味着什么,他最想见到的人就是他的母亲齐玉,一个深居简出的低调的年轻女人,用咱们时下的话来说,该是个“美女隐士”。

  在半路上,他撞倒了一个年纪跟他差不多的男孩,那个男孩就是阿勤。阿勤长得虎头虎脑的,比阿千一岁,那时正拎着一个装满豆浆的水壶往学习班方向赶去,他是给他的父亲方正送豆浆去的。他父亲对豆浆十分挂念,一天不喝全身上下骨头就会发痒,好这一口,即便是被关在学习班里,也要家里想办法满足他的瘾头。阿勤对他的父亲抱着近乎崇拜的态度,因为他热爱汽车,而他的父亲正是交通局党委书记,第一把手,属于整天受人巴结的人物,他的话就是油门。他跟千一驹曾经是同一个壕沟的战友,此时也被收押在学习班里管制,低头认罪。

  阿勤的豆浆洒满一地。阿勤二话没说就揪住阿千的领口,两个人很快就厮打了起来,阿千打不过五大三粗的阿勤,或者说他此时根本就没有心思与力气挥出拳头。他理所当然地被揍得鼻青脸肿。他蹲在路边呜呜地哭着,鼻涕眼泪流了满下巴都是。阿勤抹着嘴角边上被阿千抠出来的的血迹说,你真他妈的没出息,我是跑到粮食局排了一个多小时的队才买到豆浆的,你把它们都撞洒了,我爸肯定会生气的,你不就是两根油条和一个烂柿子吗?我的损失比你大多了。阿千哽咽着说,去你妈的,我爸死了你知不知道?!阿勤问了阿千父亲的名字,然后乍然张大嘴巴说,啊呀,你爸是我爸的头,你爸一死,我爸估计也活不长了。

  死亡对于少年人来说,是最大的恐惧。此时阿勤也吓住了。他们的友谊就是在这种共同的恐惧感上建立的。阿千带着阿勤一起上了他的家,他的家位于县委大院后面的宿舍区,是一个独立的院子,里面有一株阴森森的老榕树。阿勤说,啊呀,我家就在这附近呢,以前我们怎么不认识呢?

  阿千的母亲齐玉那时正卧病在床,气若游丝。她出身于书香门第,属于窈窕淑女,父母是省城下放到鹤皋城里来的右派。她文革前就读于鹤皋一中,高中毕业后就嫁给了千一驹,从此把自己饱满靓丽的青春,转换成了一个半死不活的家庭妇女。当她听到阿千对她丈夫的死亡进行夸张的描述的时候,她重重地咳嗽几下,然后突然凄惨地大笑起来,笑着笑着,身子便瘫软下去了。千一驹是他们家的经济和精神支柱,他一死,这个家就基本上瘫痪了。

  但是齐玉不悲反喜的情状,却让年幼的阿千和阿勤感到吃惊。他们不知道,实际上,这些年来,齐玉一直在等待的,就是千一驹死亡的消息。现在她终于如愿以偿了,只是消息来得有些突然,致使她虚弱的身体承受不起巨大的喜悦。

  在文革开始的那一年,齐玉还是千一驹任班主任的高中毕业班上的一个成绩优秀的学生,对未来充满了憧憬和幻想,她正在酝酿着要报考哪一所大学。一个晚上,千一驹假借找她做思想工作,在学校大礼堂的背后将她强奸了。而阿千就是那次暴力性交之后的产物。她恨千一驹,但是在十年的时间里,她又无可奈何,每一次性生活对她来说几乎都像是被强奸一样,她从来没有产生过丝毫的快感,有的只是恐惧与痛苦。有时她望着熟睡中的千一驹,恨不得一刀把他给剁了。不过现在这个折磨了她十年的男人终于死去了,她在长长地伸舒出一口气的时候,又突然发现,自己已经没有什么经济能力来供养她的这个给她带来喜讯的儿子了。

  阿千当然不知道他父母以往的那些过节。他看了一眼气若游丝的母亲,觉得自己恍惚一下子就长大了许多,同时他也成了一个孤立无援的小孩。他匆匆忙忙跑回家,本来是希望在他父亲的死亡问题上跟他母亲达成共识的,他指望他的母亲能够消除他心头的恐惧阴霾,然而他母亲的表现却让他大失所望。他现在面对的第一件要事,就是如何去处理学习班中他父亲的遗体。他认为,除了他自己,已经不会再有第二个人去帮他料理他父亲的尸首了,而且,料理父亲的后事也是他最起码的义务。

  他来到院子里,阿勤跟了出来。阿千对他说,我想去把我父亲的尸体拉回来。阿勤说我跟你一起去,我的力气比你大。阿千感激地看着他,眼泪差点掉了下来。

  阿千的家跟阿勤家相距只有两百米左右,隔着一道高高的围墙,通常鹤皋城里的人都称居住在县委大院里的肉食者为“围墙里的人”,是一种身份的象征。阿勤的家是在县委大院的外面,是一个古色古香的大院落,解放前是城里最显赫的家族黄家的府第,那里庭院高雅,草木森然。但是在解放后,这个院落就已经沦为平民百姓的落脚之处了,阿勤的父亲参加过游击队,有过短暂的革命史,解放后就住进了黄家府第的一个大厢房。

  阿勤跟他在搬运社工作的邻居借了一辆板车,两人一起来到留守处学习班,阿千将他的父亲用草席裹了,然后他跟阿勤费尽全身的力气,终于将他父亲的尸体歪歪扭扭地搬上了板车。然后阿勤在前面把头,阿千在后面推车。一路上阿勤吐了好几次,因为在把尸体装上板车的时候,千一驹的身体已经有点味道了,不是肉质腐烂的味道,而是那种长时间没有洗澡的汗臭味。

  千一驹在死亡之前,显然遭到了武功高手的打击,他的脖子上有着明显的指痕,那痕迹不像是上吊自杀时那种被条状物勒出来的。那时在学习班的监视人员里,不乏一些江湖上的人物,他们的职责就是打击、甚至打死那些被单方面宣布为反革命分子的人物,这些人后来成了有功人士,都获得了正式的职业。阿千他们一前一后地推拉着板车经过大街的时候,他们不太熟练的驾驭技术,稍微造成了交通的堵塞。那时城里没几辆机动车子,连自行车也少,所谓的交通,其实就是步行。很多人都在驻足观看,大家面无表情,有的人还冲着板车大吐唾沫,其实千一驹并没有伤害过他们,所以他们的口水就显得多余了。

  阿千埋头推着板车,他在还没有学到“屈辱”这个词的时候,就开始体会到它的深刻的内涵了。他已经从种种寒冷的目光中,感受到父亲的死亡已经成了他的负担。但是他又不能摆脱这种由血缘构成的负担,父债子偿是天经地义的。

  阿千终于将他父亲的尸体拉到了县委大院后面他们家的院子里,然后他跟阿勤又费劲地将他父亲的尸体半拖半抬地弄到院墙边那棵阴森的老榕树下面,那里一年四季太阳都照不到,甚至有时连雨水也很难从巨大的蘑菇般的树上滴落下来。他进屋跟他的母亲齐玉说,他的父亲不像是自杀的,而是被人打死的。

  齐玉没想到阿千他们居然把尸体运回来了,本来她还在等着有关部门来通知她呢,然后她就可以把千一驹的后事推给有关部门。她听了阿千的话,有些吃惊,于是就走出屋子,到榕树下看了一下老千的尸体,吁了一口气,冷漠地说,他早就该死了!阿千不知道她的母亲对他父亲为什么会这么的绝情,在他将近十年的生涯里,他虽然几乎没有看到母亲给过他父亲什么好脸色,——他以为夫妻本分就是如此,带着浓重的革命色彩,但是现在父亲死了,母亲依然这样冷漠地对待一副僵硬的尸体,他就觉得母亲有些过分了。不过他什么也没说。

  现在,阿千面临的第一件事,就是要给他父亲找到一副棺材。她的母亲对千一驹的尸体无动于衷,她的精神状态反而好转了。阿千只能自己来解决这个问题了。那时虽然已经是深秋了,但是南方的高热气温还是持续不下。阿勤跟他说,要不我们去找一下棺材店的老板老日吧,他或许会大发慈悲,赏给你父亲一副棺材的,大不了我们给他钱就是了。

  阿千于是就跟阿勤一起上老日家去了。他们俩以前对棺材都抱着敬而远之的态度,因为那副冠冕堂皇的木具,将是人们的时间与肉体的终结者。出卖棺材虽然名声听起来有点差劲,因为谁都忌讳死亡,死亡跟棺材的关系,就像卖淫跟妓女的关系一样。但是棺材店的利润却很好。老日开的棺材店的店招十分醒目,白底黑字,叫“光荣棺材店”,好像每个死去的人,都是壮烈牺牲了似的。这个牌子挂出来的时候,一些红卫兵曾经找上门来,要老日把招牌换掉。他们的理由是,“光荣”两字能随便地用到这种阴暗的地方吗?老日斜着眼瞧着他们说,革命工作难道还分高下低贱吗?人总是要死的,要是你们看不顺眼,你们给取个名字。没有人能取得出更好的名字,于是牌子就挂着了。

  阿千和阿勤上老日家的时候,身无分文。他们在大老远就看到老日在棺材店的营业大厅里一边摆弄着一把锋利的斧头,一边在抽着烟,他的徒弟兼雇工阿丘正在埋头锯木板。阿千极为别扭地摆出一副笑脸,小心翼翼地走近前去说,老日师傅,我想要一副棺材。老日正眼都不看眼前的这两个不到十岁的小兔崽子,虽然他还不算是直接跟死亡打交道的人,只是给死亡打家具的,但是长时间跟死亡家具泡在一起,他的脸色跟内心差不多都已经僵硬了。他继续抽着他的烟,眯着眼拿着斧头朝着刚刚升起来的阳光端详着。阿千低声下气地又说了一句,老日师傅,我爸死了,我想要一副棺材。

  老日把烟蒂吐在地上说,不就是想要一副棺材吗?我给你,你付钱,我的棺材用的都是上好的杉木。看你年纪小小的,你爸就死了,也算倒霉,你爸是谁?阿千说是千一驹。老日愣住了,随之长长地吁了口气,忍不住嘿嘿地笑了起来。他的混杂着浓烈烟味与酒味的气息,喷到了阿千的脸上,阿千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老日这辈子迄今为止最大的愿望,就是亲手给千一驹打造一副上好的棺材。在文革刚结束的时候,老日可能是城里为数不多的富翁之一,当然没有人知道他的真实的财富有多少。不过据说有一次他的大女儿出嫁,他置办的嫁妆倒是不多,只有两个做工精细的红漆箱子,——那两个箱子凝聚着老日木工活的精华,但是他却另给了她女儿一笔钱。他的女儿长得很漂亮,不过样子有点傻,她居然把那一大叠为数可观的纸币用报纸包着,瞒着她丈夫,埋在夫家后院的一棵老榕树旁边,半年后挖出来时,那叠纸币全都烂掉了。她老公知情后把她暴打了一顿。据她老公宣称,那笔钱足够盖一幢砖瓦房了。

  老日平时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好像家里有半年时间没吃上肉了,又因为做的是死人的生意,因此便没有几个人把他放在眼里,连小偷也不光顾他的家。但是人总是要死的,就像是人总是要吃喝拉撒一样,老日的棺材铺总是财源滚滚。棺材铺的老板远没有粮食局局长那样受人尊敬钦仰,不过老日并不在乎这一些。只要有人死去,他的生意就会兴隆,对此他深信不疑。他是死神的出纳。

  老日在文革开始的时候还只是个不起眼的、但是手艺熟练的刻印工匠。在久远的日子里,他们黄氏家族在城里的地位还是相当显赫的,在历史上,他们家族曾经出了二十来个进士,他们的府第,都是雕栏画栋,池塘楼阁,只是解放后时运不济,房子被分了,田地被没收了,他也只能靠刻印维持微薄的生意了,找的老婆,也是他们家以前的一个小丫鬟。但是他始终以为自己是个天经地义的文化人,至少他的身上有着文化的血缘。那时,几乎每天都有异军突起的革命代表把他半挟持地带走,去刻印名目繁多的各种组织的印章。他到底刻了多少印章他自己也搞不清楚了,反正是“城头变换大王旗”,只要那些人管饭吃,再象征性地给点钱就行。但是有两个印章他至今仍然记忆犹深。一颗印章是当时名噪一时的“8.23”造反组织的首脑千一驹让他刻的;另一颗则是一个叫齐玉的年轻漂亮的女子让他刻的一个篆文私章。这两个来刻印的人后来成了一对夫妻。而这个结局让老日眼红不已。

  那时候,千一驹的势力正在不断做大,他们肆无忌惮地占领了县委办公大楼,而且他们过激的行动,获得了留守县城的解放军同志的同情,从而也得到了后来从军区来的“支左”部队的支持。“三结合”的时候,千一驹当上了县革委会的委员,从此步上了光辉的政治生涯。千一驹让老日刻的印章的文字是:中国XX省鹤皋县“8.23”革命委员会。老日接活的时候,费了一会神,他说8.23这数字不太好刻,也不严肃。千一驹是个有文化的人,读过书,他想想说,要不就刻成“红八月”革命委员会吧。老日于是觉得千一驹还算有点才,就记住了他。

  而那个年轻女子齐玉让他刻的,则是一个她父亲的名章。她的父亲叫齐松夜,是个从大城市流放到他们小城里来的大知识分子,他们一家所有的家当,如今就剩下几箱从她祖父时就开始收藏的珍贵的书籍了。女孩让老日给她刻一个“踏雪”的白文篆章。老日不会篆文,齐玉就拿出一张纸,上面是齐松夜题写的“踏雪”两个篆字。老日满头大汗地花了近两个小时才把印章刻出来,期间齐玉拿了一把蒲扇站在他身边,不停地给他打风,齐玉的身上也有淡淡的汗味,不过老日闻起来却是清香的。他心猿意马,有点分神。他可能不知道,他刻出来的这个印章,将被齐玉用来在齐松夜的几百本珍贵的存书上,打下红色的印记。那时齐松夜刚刚跳楼自杀,临死的前一天,他把毕生收藏的图书,嘱托给了齐玉。她用老日刻的印章给所有的藏书都留了印记,然后将它们用三个大木箱子封存起来。后来在千一驹跪在她的面前,要她嫁给他时,齐玉权衡了利弊,无奈之下,只提出了一个条件,那就是在他们成亲之后,千一驹不能动她的那三个箱子,而且,他还有义务保护那三个箱子的安全。千一驹信守了诺言。

  当齐玉从老日手里接过“踏雪”篆章之后,她很快就把这个长相不起眼的中年工匠给忘记了。然而老日自从给齐玉刻过篆章之后,从此却就莫名其妙地暗恋上了跟她十八岁的大女儿年龄差不了多少的齐玉,脑子里经常回荡着她身上的味道。他在给齐玉刻过那枚篆章之后,就一直在构思着娶齐玉做老婆的计划。但是那时他的老婆还活着,他只能长吁短叹的。

  后来城里的武斗之风越演越烈,老日看到死人越来越多,于是就改行做起了棺材生意,他小时候因为贪玩,跟他家雇的木匠学过木工,他脑子好,觉得做棺材并不比刻印费神,只不过是动作幅度大了些。老日干上这一行,一做就是七、八年。随着千一驹地位的火热升腾,他很快就名正言顺地将齐玉迎娶走了。那时老日的棺材店刚刚开张,他明明知道自己的构思凶多吉少,但是仍然对千一驹的举动充满了无名的怨怒。在千一驹飞黄腾达的日子里,老日只能在制造每一具棺材的时候,通过斧头与锯子,来发泄自己内心里燥热的妒火。他攒了很多钱,但是自从前妻发疯死了之后,他却一直是条光棍,拉扯着两个女儿过活。他发誓,总有一天,他要为趾高气扬,春风得意的千一驹,打造一副让他睡得安安稳稳的棺材。

  现在机会终于像火花一样出现了,千一驹的死魂灵通过他的儿子上门求他来了。人生的快意,莫过于此。不过老日略微也感到有点遗憾,他想,如果此时上门来求他的人是齐玉,就像当年她来求他刻印一样,而不是眼前的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混小子,那么他就可以说是置身于神仙境界了。

  2

  老日难以抑制心中的兴奋,他拿着斧头的手先是抽搐了一下,接着便擤了一下鼻子,问阿千说,臭小子,为什么你妈不亲自来替你父亲采购棺材呢?阿千眨巴了一下眼睛说,我是代表我妈来买棺材的。忽然他又觉得这话欠妥,因为他妈还不需要棺材,于是就说,老日师傅,你是卖棺材的对不对?老日心情愉快地摆弄着斧头,拿拇指在斧头锋刃上轻轻地刮着,不予回答。阿千又说了,我是买棺材的,你卖我买,这有什么不对吗?

  老日就像只老猫逮住了一只小老鼠一样快乐地笑着说,臭小子,这事没什么不对,不过,你总该知道买东西先得付钱这个道理吧?阿千问说一副棺材多少钱?老日叠手伸出了两个指头。这时在一边的阿勤慌忙扯了一下阿千,悄悄地对阿千说,二十块钱呢,太贵了,你把自己卖了也值不了这么多钱呢!在1976年,二十块钱对于一个不到十岁的小孩来说,就像是一个天文数字。

  但是阿千毫不迟疑地仰着脸对老日说,二十块钱我们家还是拿得出来的。你现在先把棺材送到县委大院后面的我们家去,我们在那里等你。老日一下子扯下脸说,臭小子,二十块?你以为棺材是用纸糊的?我说的是两百块!你真要给你父亲准备棺材,快回去叫你妈来,你们家也就你妈能值点钱了,咱们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你的伙伴说的没错,你把你身上的下水都凑在一起卖了,也值不了二十块钱。

  阿勤说,喂,老日,你不知道阿千他妈是个病人吗?她还在床上躺着呢。老日站起身来说,你小子嘴挺狠的,那么你们两人就马上给我滚开,我直接找她去。十年了,老子什么都看透了,人一蹬腿,还不就是一堆腐肉?他千一驹有本事就再站起来给我看看?我这辈子就相中一个女人,他倒抢先了,现在没有我的棺材,他连死了都不得安生!嘿嘿。

  老日越说越兴奋,他甚至把他的祖宗十八代辉煌的历史都卖弄了出来,从五代十国时祖上跟随王审知入闽开国,一直说到解放后黄家大院被共产党瓜分的事,到后来他纯粹是在自我发泄了,从他嘴里喷出的酒精气都快要让空气燃烧起来了。最后他扔下斧头,拍了拍手掌,就要出门去找齐玉,以便把自己的富有哲理性的怨言传达给她,他觉得他不能把这些话再给憋下去了,他需要她的理解,他需要一个像她那样的女人。但是,阿千却伸手把快要兴奋得失去理智的他给拦住了,他说老日师傅,我妈现在既没有钱,也没有什么好心情,你今天要是不卖给我棺材,我就不走了。阿勤跟着说,我也不走了。老日指着阿千说,你妈现在肯定高兴死了,城里的人谁不知道,你妈根本就不想跟你老子过,她这十年完全是含冤受屈熬过来的,她出身于书香门第,与众不同,不然她会生病吗?你小子懂个屁。

  这时,棺材店门口忽然有人高声问说,老日啊,店里有现成的棺材卖吗?给我来一副上好的棺材。那声音异常洪亮,中气十足,估计几十米外的人都能听得到。

  老日听了这话,赶紧从地上捡起斧头,把在手里掂了掂。然而当他看清来人是谁时,脸上一下子便挤满了僵硬的笑。来人一副五大三粗的样子,脖子上扛着一个光溜溜的圆脑袋,左手端着个精光的白铜水烟壶,吧嗒吧嗒地抽着,右手嚓嚓嚓地把玩着三个让人喘不过气来的大铁丸子,龙行虎步,眼睛却眯成一条线,好像走路的时候也在闭目养神似的。老日一下子疲软了,慌忙放下斧头笑着说,原来是肖老爹来了,看来今天真是晦运啊,你看我这店铺三天两头的都没人光顾,今天一大早就来了你这个大贵人稀客,不知府上是谁仙逝了?

  那肖老爹喷了一口烟雾说,老日你会说话,我一家老少都安稳着呢,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我来是为我刚刚去世的朋友置办寿床的。老日笑着说,你老见笑了,我这算什么三宝殿呢,说是阎王殿还差不多,肖老爹你真是古道热肠,不知是你的哪位朋友过世了?肖老爹说,说出来也不怕你忌讳,就是千一驹。

  老日暗地里抽了口凉气。肖老爹跟千一驹的关系他是知道的,刚闹文革的时候,千一驹那一派人马占据了交通局的地盘,纠集了几百号的人物,秣兵厉马,并且聘请了据说是城里头号武功高手的肖老爹,终日在场子里耍枪弄棍的,备战武斗。肖老爹不负众望,他调教出来的徒众,果然在武斗中大显身手,击败了另一派,夺取了革命的号召力,他本人也为革命事业立下了汗马功劳。千一驹对他十分感激,欲以师徒之分结纳他,肖老爹却说了一句十分时髦的话:我们都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走在一起。后来千一驹得势的时候,要给肖老爹在革委会里安排一个职位,领点薪俸,却被他老人家严词拒绝了。肖老爹颇有些仙风道骨,不买谁的账,即便是千一驹的账他也不买,因此意气凛然。城里的人即使可以不把公安局长放在眼里,但是却不敢睥睨肖老爹。在鹤皋县城里,肖老爹是武力与义气的象征,他的招牌就是轻易不出手的、莫测高深的一双老拳。

  老日在肖老爹跟前根本就尿不起来,肖老爹倘若要整治谁,根本就不用他自己动手,街头上的那些歪戴着军帽,穿着“竹筒裤”(紧身裤)的不入流的流氓,但凡看过肖老爹表演过拳术的,都会自作多情地宣称自己是他的弟子,就像如今谁谁在哪个名校函授一下,便拿那学校做母校一样。老日知道自己的斧头只能给死人做个嫁衣裳,但是却绝对不能在肖老爹面前耍弄。他嗫嚅着说,肖老爹,你知道,现下千一驹已经“四人帮”的爪牙了,你的好心到时候可能会给你带来歹事的,棺材事小,但是你老人家的名望却大。肖老爹说,那你的意思,千一驹死了就该抛尸荒野了?我是他的朋友,我这老脸往哪儿搁?!他叹了口气说,我也没有想到这么一条硬汉子,怎么就突然想不开了。说这话时,他伸手摸了摸阿千的脑袋。

  阿千的脑袋被肖老爹这么一摸,眼泪就出来了。他早就把肖老爹做为自己的偶像了,以前每次肖老爹到他家里来,他都要悄悄地站在一边,听他跟他父亲海阔天空地神侃。他最大的愿望,就是一夜之间能拥有肖老爹那样传奇式的武功,然后指谁打谁。但是他没有想到肖老爹有一天会挺身而出,替他的父亲来买棺材的。他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只是像吮吸螺蛳一样抽泣着。阿勤在一边百感交集,他想,要是刚才肖老爹的手是摸在自己的头上,那该是多么的幸福啊!

  老日说,老爹,话虽是这么说,但是那个什么的……。肖老爹将水烟壶朝前一比划说,老日,你是怕我白要你的棺材是吧?规矩我懂,千一驹虽说不算是好命,但还不至于让人家赊棺材的,你只管开口吧,多少钱?我老萧还筹措得起。这时阿勤插嘴说,老日说一副棺材要两百块钱。肖老爹盯着老日问说,是这样吗?老日不吭声。肖老爹挥挥水烟壶说,两百就两百,你明天一早就给我送到千家去,我在那等着,咱们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老日还在嘀咕着,对他来说,两百块钱跟他朝思暮想地想要得到的齐玉比起来说,根本算不了什么。因此,他完全可以拒绝肖老爹的这笔过于顺手的生意,但是他敢得罪肖老爹吗?!肖老爹是谁?解放前他曾经孤身一人到土匪窝里要回票子(人质),连眼睛都不眨一下的,他的武功神乎到什么样的地步,举一个例子就知道了:小腿粗的脆生生的毛竹,他一把握住运劲一捏,喀嚓一下就裂开了,这可是有目共睹的真活。老日权衡了一下利弊,觉得只能暂时放弃染指齐玉了。于是他问肖老爹说,那么棺材该上什么颜色呢?肖老爹想想说,就上红色吧。老日说,老爹,这样不太好吧?据我所知,千一驹才四十出头,按照风俗,年龄不上五十的死者的棺材是不能上红漆的,只能上黑漆。肖老爹说,什么鸟规矩那么多?千一驹还做过革委会主任呢,算是县太爷吧?我说红色就是红色。

  这时阿千突然开口了。他对肖老爹说,老爹,这棺材的钱应该我来出,因为死去的人是我父亲,只要我还有一口气,我就不能让别人替我父亲买棺材。肖老爹没想到阿千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他十分赞许地点了点头,略微睁大了一点眼睛,他的目光于是像刀刃一样透射了出来,阿千只觉得自己的身上有点发毛。肖老爹笑笑说,阿千啊,难得你这么小的年纪就懂事了,看来将来比你爹有出息,不过,这棺材的钱还是我来出吧。他又伸手摸了摸阿千的脑袋说,因为我已经说出话来了。

  肖老爹话里的意思很明白,那就是他说话是算数的,这点对他来说很重要,而且他也透露出一个信息:他不想改变他的初衷。然而阿千却跟他杠上了,他说老爹,我即便把我自己的下水卖了,我也要为我父亲买一副棺材。

  这时肖老爹又把眼睛眯成了一道缝。看得出来他是有点不高兴了。他的不高兴源于阿千对他的权威与道德形象的挑战。他今天出头露面来为一个已经臭名昭著的老朋友办理安葬之事,本来就带有几分颇为自许的悲壮色彩,如果成功,他在鹤皋城里的地位将达到巅峰。这符合他的为人处世风格。而像他这样的头面人物,就像年代久远的瓷瓶一样,经不得碰撞的。但是此时他还是把阿千的话看成了只是一种不成熟的童稚之语,不然的话,他就不会伸手去抚摸阿千的脑袋,表达善意了。

  这时最幸灾乐祸的人还是老日,他知道今天既然逢上开门大吉,那么鸿运就不会那么轻易地溜走了。果然,接下来阿千就不知天高地厚地给肖老爹难堪了。虽然他还不清楚肖老爹挺身而出为千一驹收尸的最后目的,但是俗话说的好,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肖老爹既然出头了,就肯定有他的目的。现在阿千出来阻拦了,老日似乎又看到了齐玉的白净的笑容,在朝他微笑着,他又闻到了她身上的香汗淋漓的味道了。

  肖老爹朝老日说,老日啊,这事就这么定了,一部上了红漆的棺材,明天一早送到县委大院去,过会你上我家取钱去。老日一听这话,心里又有些灰暗了,他嘴上说着不急不急,眼睛却盯着阿千看,那眼神里满是期待和怂恿。他的期待马上就得到了乐观的回复。阿千拉着肖老爹的手,涨红了脸跟他说,老爹,这棺材的钱应该我来出!

  这回肖老爹干脆就把眼睛给闭上了,右手的三个铁球嚓嚓嚓地旋转着。阿勤慌忙把阿千拉到一边说,肖老爹给你爸买棺材,这是多大的面子!况且你上哪儿去筹措到两百块钱?你别昏了头。阿千说,你懂个屁,我爹死了,就该我给他买棺材,不然人家还以为我千家没人了。

  肖老爹毕竟是练家子,眼观四方,耳听八面,他把两个小孩的话像蚊子一样都收集进浑圆的脑袋,然后笑着对阿千说,小子你有出息,老爹我很欣赏,不过你总不能让你父亲的尸体一直摆在你们家里吧?要是等到你弄到了一部棺材,你爹早烂掉了!这样你对得起你爹吗?!

  肖老爹的这句话显然具有很强劲的杀伤力,阿千已经亲眼目睹过他父亲尸体的样子,但是他还没有见过腐烂的尸体,再加上他对死亡的天生的恐惧感,他有点蔫了。不过,他还是给了肖老爹一句话:这笔买棺材的钱他一定要还的。这多少算是一个妥协了。

  肖老爹把眼睛睁开一条缝,又想去摸摸他的头,但是这次阿千却把他偶像的手轻轻拨开了。老日从这个细微的动作中似乎又看到了齐玉的笑容,于是他跟着就愉快地笑了,他跟肖老爹说,老爹,我马上就来打棺材,晚上上漆,然后明天早上送到千一驹的家去。

  肖老爹点点头,临走时又叮嘱了老日一句说,我问过算命的阿登了,他说后天是吉日,到时我想送亲自送送千一驹。

  3

  面对着千一驹僵硬的尸体,齐玉只觉得自己的身体摇摇欲坠。那是一具不太完整的尸体,脸上瘀肿,就像刚刚出笼的面包,脖子上有着指爪捏出的青紫的瘀块,右边的手肘折断了,两条腿在膝盖处全都断了,呈“八”字朝两边分开。他的样子看上去就像是一只死去已久的青蛙。齐玉忍不住干呕起来。这个曾经跟他一起生活了十年的人,现在就这么变成了一堆腐肉,她一下子感觉到生命脆弱到了让人怀疑的地步。

  在阿千还没有将尸体运回家之前,她对千一驹的死亡表现出的是难得的开怀大笑,就好像雨后天晴一般。但是眼下在看到他的难以摹状的尸体时,她内心里隐藏着的做为女人的慈善本性,又一下子被激发了起来。即便现在她面对的只是一具普通人的尸体,她的反应也不应该是无动于衷的,更何况躺在她眼前的,是跟她较劲了十年的人。人毕竟不是草木,世界上可能有永远的爱,但是却没有永远的恨。她心里忍不住一酸,眼泪忽然就下来了。

  凭她这多么些年对千一驹的了解,她觉得像他这样一个就像是茅坑里的石头的人是不会自杀的。当初千一驹把她强奸之后,她曾经想要去告他,但是千一驹说了,你告我可以,这样的话我完蛋了,你也完蛋了,我喜欢你,只要你还在这个世上一天,我就陪你一天,爱你一天。事实也的确是如此,在整个文革中,即便是在千一驹的事业蒸蒸日上、红遍鹤皋的时候,他也没有对其他的女人动过心。他每天傍晚按时回家,给她和儿子做饭,有一次她得了阑尾炎住院做手术,他把革命工作搁在了一边,日夜都在床头守着她。就在他“畏罪自杀”的前几天,阿千爬进学习班的围墙去看望他时,他还让阿千给她捎话说,要注意身体,她还年轻,活下去才是最实在的。所以她不相信他会是自杀的。

  她的手指像抚摸一张破棉絮一样扫过千一驹的尸体,她突然间觉得有点孤独。这个自己恨了十年的人忽然间变成了一堆没有生气的物体,那么今后她该怎么办呢?十年来,裹袭着她的就是对千一驹的仇恨与报复,现在她的目的达到了,就像她一直在拧着劲吹一个气球,现在气球突然爆破了,那么今后她将用什么去支撑自己的人生?说起来,她才二十九岁,这毕竟是一个让很多男人都感兴趣的年龄,而且她的保养良好的外貌,仍然足以让成年男性们想入非非。比如她并不知情的“光荣”棺材店老板老日。

  她扒开了千一驹沾满血污的蓝色衬衫。这时她看到,千一驹的胸口上,满布着显然是被木棍击打过的瘢痕,这些瘢痕跟他身上其它的伤处一样,没有什么血迹,显然是在他断气之后,被人发泄怒气或者遮掩真相给弄的。但是她印象最深的还是千一驹脖子上的指爪瘢痕,从深陷的指爪痕迹,她得出的判断就是,千一驹是被人蓄意做死的,而不是什么“畏罪自杀”!

  她震惊了。这时,做为仇人与丈夫的千一驹形象在她的眼前晃来晃去的。做为强奸了她的青春肉体与心灵的仇人千一驹,他的确该死,万劫不复。但是现在摆在她面前的尸体,却是一个隐藏着极为卑劣的政治意义的落果,是一个本来应该通过正当的法律手段来裁决的人。她的灵魂一下子受到了震击。在十年时间里,她心如止水,平时就像是一具活动着的尸体,她对人性的正反两面的理解,潜意识里都是基于对千一驹的仇恨的。现在她从千一驹的尸体上,看到了还有比强奸更为可恶的人性和手段。

  她掠了一下垂下来的头发,一股悲悯之情油然而生。她决定要给眼前的这具令人作呕的尸体讨个公道,即便不是做为他的妻子,而是他的学生,或者干脆只是做为一个旁观者,一个人,她都有这种义务。

  她回到她的简易的住房。她的房间里散发着淡淡的茉莉花香味,跟屋外的气氛很不和谐。屋里几乎没有什么冗杂的摆设,除了一张书桌,一个衣柜兼不经常使用的梳妆台,还有床底下的三个大箱子之外,就没有什么了。她跟千一驹自从结婚后一直是分居的,千一驹住的房间靠阳,阳关充足,她住的房间靠北,有点阴森。平时阿千有的时候跟她睡,有的时候跟千一驹睡。她房间里唯一的亮点,就是一面檀木边框的椭圆形的镜子,摆在床头,她一天里有三分之一的时间都是在照镜子,窥视着镜子中自己的温润的容貌,慢慢地被了无生气的时间所侵蚀。她显然是继承了她父亲血液中文人那种多愁善感的基因,因而忧郁成疾。有时候,她面对着精力充沛的千一驹,她觉得自己可能都不能挨到看到他死去的样子的时候了。

  此时她在镜子上对照了一下容颜,第一次忽然发现自己青春尚在。这之前她照镜子时之所以都是暮气沉沉的,那是因为有千一驹的阴影盘绕在她的身边。想想看,自己才二十九岁!她的眼泪于是哗哗地流淌了。

  她俯身到床下,打开其中一个厚重的箱子,然后掏摸了半天,从里面翻出一个老式的“海鸥”牌相机。她在上中学时就已经意识到自己的容貌比一般的女孩子出色,而且发育的也好,因此就特别喜欢照相。这相机是她跟千一驹结婚时,千一驹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才通过省城的一个朋友买到的,不过她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用过它了,她不知道过了这么些年,里面的胶卷还能不能用?她拿着相机对着千一驹的那些惨不忍睹的瘢痕,卡其卡其地照了好几张,最后便无力地瘫坐在了地上。

  她没有想到,仇恨原来也能成为生命的重要组成部分,现在千一驹死了,这些年在她身上支撑着她生命的重要的精神力量,似乎一下子也像一阵秋风似的飘走了。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活过来了,还是因为精神支柱的崩塌而死去了。这是一件异常痛苦的事。

  这时,阿千回来了,他的后面跟着和他一样精疲力尽的阿勤。阿千一进门就说,妈,我已经搞定一副棺材了,是在老日的“光荣”棺材店搞定的。齐玉怔了一下,她一时之间想不起来老日是谁,更不知道什么“光荣”棺材店。但是身无分文、未满十岁的儿子居然能够搞到一副棺材,那简直是匪夷所思的事。阿千看到他妈的脸色有点呆滞,就告诉她说,老日是城里最大的棺材店的老板。不过齐玉还是想不起来老日这人,当年她让老日刻印章,事情过了不久之后就把那个皮肤白皙、眼神有点异样的工匠给忘了。她更不知道老日后来开了棺材店的事。如果她获悉她已经成了老日心目中潜在的性对象,不知会做何感想?!

  阿勤这时为了炫耀自己这半天来的苦劳,就对齐玉说,阿姨,我们跟老日争吵了半天,后来棺材是肖老爹让老日给做的。齐玉问他是谁家的孩子?阿千说他是方正的儿子,他们今天刚认识的。齐玉就伸手摸了摸阿勤的头,说我认识你的父亲。阿勤被她这么一摸,眼睛有点发热,因为他的后妈从来没有对他这么亲近过。阿千说,但是我已经坚决跟肖老爹说了,棺材的钱由我来还,因为我是千一驹的儿子。阿勤对齐玉说,其实肖老爹根本就不要阿千来出棺材钱的,是阿千自己非要还棺材钱不可。

  齐玉刚开始时听得有点糊涂,她知道肖老爹跟千一驹非同一般的亲密关系。但是她没弄明白阿千跟他争还棺材钱的事。这时阿千又说了一句,妈,棺材的钱我会想办法弄到的,这事不用你操心。齐玉说,你们给你爸选的是什么样的棺材?阿勤说,肖老爹说了,是用上好的杉木,上的是红漆,肖老爹的面子真大。

  齐玉像是在询问两个孩子,又像是在自语地说,笑话,他的棺材要上红漆?他有这种福气吗?!随后她就顾自笑了起来,她的笑容十分的僵硬,让阿千觉得十分的陌生。然后她跟阿千说,你好好呆在家里,守着你父亲的灵。我要出去一下。阿千看着他父亲的尸体说,妈,我一个人呆在家有点害怕,因为我还没有见过鬼。齐玉说,那尸体他是你父亲,即便成了鬼也不会吓你的。阿勤说,阿千,我陪着你。阿千感激地冲他笑了笑。

  齐玉于是换了一件碎花的白衬衫,一条白色的裙子,梳了一根大辫子。她的黝黑的大辫子长长地拖到了臀部下面。她已经好几年时间没有穿裙子了,这条裙子还是结婚后三年时,千一驹照着她当时的体形在省城给她买的,后来她很少运动,身材略微胖了一些,现在穿在身上显得有点紧,但是却将她的丰腴的少妇身材给勒出来了。

  她把胶卷取出来,然后就去了位于城南的一家“朝阳”照相馆。从县委大院的家属后院到城南,约有一里多的路,齐玉走在街上时,她的一身白衣裳引人注目,她的让人遐想的身材,引人注目。因为她平时很少抛头露面,因此刚开始时大街上并没有人认出她来。后来有几个人终于认出她是谁了,他们兴奋地立即就将她跟刚刚“畏罪自杀”的千一驹扯在了一起,于是人们话题就像潮水一样汹涌澎湃了。小城就像一个小池塘,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难免会荡起一阵涟漪。

  齐玉走了很长时间才来到“朝阳”照相馆,这时她已经气喘吁吁了。这个照相馆是她高中时的一个同学黄快门的祖父开的,后来他的父亲继承了产业,再后来黄快门又从他父亲手里接管了这家照相馆。祖孙三代的摄影技艺都还说的过去。不过搞摄影的人似乎都有些下流,黄快门的父亲就经常在给那些女顾客照相摆姿势的时候,动手动脚的,这里捏一下,那里掐一把,讨些人民币之外的便宜。黄父长相风流,整天头发梳得油光发亮,嘴巴也滑,那些女顾客在被不动声色的性骚扰后,也只是嘻嘻哈哈地笑着,没有对他加以指责。但是有一次他的行为明显地过火了,有一对从乡下来的青年男女到他照相馆拍摄结婚照,他把女方带到了更衣室,那女的长得很水灵,吹弹可破的那种,黄快门父亲垂涎欲滴,色胆包天,居然在人家的胸脯上掐了一把,女的惊叫起来。最后黄父为自己的色心付出了惨重的代价,他理所当然地被送进监狱劳改,最后病死在牢中。

  黄快门早先的志向并不是成为一个摄影家,而是一名光荣的解放军战士。他父亲惹是生非的咸猪手将他的梦想一下子给揉碎了,于是他只好操起祖业,继承了照相馆,整天把脑袋钻进一张覆盖在相机上的黑布里,右手握着一个芒果大小的胶状物体,说看我这里看我这里,笑一下。黄快门同时也继承了他父亲的长相跟风流,但是他留的却是时下流行的长鬓角的大包头。他跟齐玉是高中时的同班同学,有一段时间他曾经和齐玉眉来眼去的。齐玉喜欢照相,黄快门家里拥有一个照相馆,他本来以为他们两人就要成就好事了,可是随着黄快门父亲的入狱,他在学校里成了流氓子弟,不得不辍学了。齐玉自然对他也就没有了好感,况且那时候齐玉是想远远地离开这个县城的。黄快门此时也已经成家了,只是老婆除了凶狠之外,实在上不得台面,他觉得自己这辈子算是完了,有点心灰意懒。

  此时齐玉突然出现在他照相馆的门口,他的眼睛不觉一亮,早已枯灭的情意,登时又像死灰一样复燃了。他非常殷勤地迎向齐玉,齐玉很勉强地冲他笑了一下说,老同学,有件事想请你帮忙一下。黄快门听到“老同学”三个字,笑得更殷勤了,他不失机会地打量了一下齐玉,没错,她除了略微胖了点之外,其他的都没什么变化,这简直难以令人置信。不过他很快又想到了他的老婆,那个粗壮黝黑的女人,他觉得自己的眼泪委屈都快要流出来了。他甚至想到了离婚也不是没有可能的,他悲壮地想,文革都可以结束,何况夫妻关系呢?!

  于是他小心地问齐玉说,听说今天早上……你们家发生了点事?齐玉说她就是为了这事来的。她拿出胶卷说,明天千一驹就要出葬了,我给他拍了几张照片留作纪念,你能不能尽最快的速度把它冲洗出来?

  黄快门沉吟着说,我试试看吧,——小玉,这些年你过得可好。齐玉说,我挺好的。黄快门说,不是传说你一直都在恨千一驹吗?齐玉说,谁说的?我恨他干嘛?他还是我丈夫呢,快门,你要冲洗不成照片,那么我就上别家相馆去了。黄快门慌忙拿过胶卷说,老同学,你就傍晚的时候过来取吧。他顿了一下又说,今天我老婆回娘家去了,估计晚上回不来。齐玉不经意地说,啊呀,你也已经结婚了?恭喜恭喜。她起身要走,黄快门说,你就不能再呆一会?我们多少年没有在一起呆过了,你不知道我多想你。齐玉说,千一驹的尸体还在我们家院子里晾着呢,快门,这胶卷冲洗出来了,你每片都给我洗两张,而且一定要亲手交给我,记住了。黄快门笑容可掬地说,我一定要亲手交给你!

  4

  阿千跟阿勤呆在家里,他们的恐惧感逐渐消失了。阿勤突然担心地说,阿千,你爸畏罪自杀了,我爸会不会也可能畏罪自杀呢?我爸的身边有两个大汉盯着,对我爸吆三喝四的,连上个厕所都要跟在屁股后面,弄得我爸连尿都拉不出来了。我已经一天多没见到他了,心里不踏实,再说了,他喝不上我送去的豆浆,肯定会生气的,我想去见见他。阿千说,可是你一走,我就得一个人守着我爸的尸体了。阿勤说,说的也是,你知道,我是个跟肖老爹一样讲义气的人,不知道你妈什么时候回来?她一回来我就得赶去学习班了。

  齐玉不久就回来了,她路过“红旗”饭店的时候,顺便还带回了几个大包子,阿千跟阿勤狼吞虎咽地都吃了。齐玉说她得上床躺一会儿了,她已经好长时间没有走这么远的路了,两条腿就像是脱离了自己一样。阿千说他想跟阿勤一起去一下学习班,打探一下阿勤父亲的消息,齐玉同意了。她现在对阿千突然有了一种依赖感,是那种相依为命的感觉,她叮嘱阿千,要他早点回来,因为晚上她还有事要出去。齐玉对他说,你现在要学会懂事了!阿千不知道他妈的这话是什么意思,不过他还是使劲地点了点头。

  他们俩在匆匆忙忙地经过收购站的时候,阿勤的同学阿南叫住了他们。收购站是阿南的衣食父母,他们家虽然收入菲薄,但是他却是阿勤他们班上零花钱最多的人。阿南正拎着一个篮子,里面装着一些杂七杂八的东西,要进收购站。阿勤问他要干什么?阿南说,我捡了一些东西,要拿到收购站去换钱。阿勤翻看了一下他的篮子,都是些铜线,铝线等金属类的废品,估计有一两斤。阿勤随口问说这些破玩意儿能值多少钱?阿南有点得意地说,估计有三块多钱吧。阿勤张大了嘴巴说不出话来,这相当于他以前两个月的零花钱。

  阿南的话引起了阿千的注意,他马上就想到了买棺材的事,他问阿南捡这些东西要花多长时间?阿南说大约一个星期左右。阿南的父母是卖豆腐的,属于小本生意,只够养家糊口,以前在班上阿勤眼里根本就没有他,很少跟他交往,现在他看到曾经让他仰慕的两个男孩都在关注他,就有些兴奋起来。他说,你们什么时候想要零花钱了,就跟我一起去捡破烂。他接着说,我看得出来,你们现在的日子也不好过。阿勤听了这话,差点就一拳朝他揍过去。

  过了收购站,阿千心里不停地进行着简易的数学换算,就是把两百除以三等于多少个星期,最后算出来是约等于六十八。两人来到学习班的时候,阿千嘴里还在唠唠叨叨的,此时正是午休时间,值班人员有点松懈了,两人像猴子一样迅速翻墙而入。他们像电影里的游击队员一样,悄悄地摸到阿勤父亲被看守的房间。住在隔壁的两个看守他父亲的革命积极分子正在酣睡,阿勤父亲的房门被反锁着。两人趴在窗户上朝里面观望,只见阿勤的父亲方正,正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打呼噜。阿勤松了一口气,他在门窗上叩击了两下,他的父亲像被毒蛇咬了一口,猛然惊醒过来,四处找人,最后他看到了窗户上的两张小脸。确认到那两张脸不是那两个让他神经过敏的积极分子时,他神智迷糊地走了过来,将窗户打开一道缝,然后趴在铁杆上小声对阿勤说,儿子,你以后不要再来了,这里危险!说着,他回到床边,在被子里掏摸了一会,然后拿了一串钥匙交给阿勤说,儿子,这钥匙你一定要收好了,家里和交通局所有车子的钥匙都在上面,不管是谁向你要,你都不能拿出来。阿勤又是慌忙又是兴奋地把钥匙掖进了怀里。阿勤父亲看了一眼阿千,仿佛有点认得,他说你是千主任的儿子吧?昨天晚上我听到他凄厉地号叫了几声就没有声息了,看来打得挺重的。唉,不过死了也好,这回我们是没有指望了。阿勤难过地说爸,早上我把豆浆给打翻了。他没说他跟阿千打架的事。方正叹口气说,算了,以后你也不要给我送豆浆了,命都快没有了,还吃那玩意儿干啥?还有你给你妈带个话,就说她如果想走的话就走吧,我不会拦她的。

  这时隔壁房间有点响动,有人拖着浓痰咳嗽了一声。阿千跟阿强赶紧溜走了。他们来到大街上时,忽然间就觉得无所事事了。阿勤现在跟他的后妈一起过,只要不是到了暮色沉沉的时候,他一般是不会回家的,因为他害怕看到他后妈的那副冷若冰霜的脸。他后妈钟理是县城剧团里唱旦角的演员,她的脾气跟她的眼睛一样大,她很少过问阿勤的事。阿勤他爸进了学习班之后,她更懒得管他了,整天呆在家里吊嗓子。

  而此时阿千更是显得心事重重,因为他还得去筹划他父亲的棺材钱。他在做了一番数字统计后,决定像阿南那样兜个篮子去捡破烂,这也许是他弄到钱的最有效的途径了。他把这个主意告诉给了阿勤。阿勤却说捡破烂是很没有面子的事。阿千说《红灯记》里的铁梅不是也捡过煤渣吗?阿勤说,我觉得我们要干就干大的。阿千说什么算是大的?阿勤兴奋地说,我爸不是把交通局所有车辆的钥匙都给了我了吗?我们可以打那些车子的主意。阿千笑起来说,我们总不能把那些车子卖给收购站吧?阿勤说,刚才我看到阿南篮子里的那些金属,以前我也看过那些司机修过车,你知道,汽车上有很多金属零部件都是可以卖钱的。

  阿千也开始兴奋起来了,说这是一个好主意,但是想了一下又说,把那些零部件拿去卖,收购站的人会起疑心的。阿勤说他们那些人才不会管这些事呢,我们只要卖的便宜一些就行了。

  像偷窃汽车零部件这种悬乎的事,只能是在晚上的时候做的,此时他们还不得不压抑住心中躁动不安的情绪。阿勤急于参与这个行动,主要是出于恶作剧的心理。他以前经常跟随那些司机们开车四处游逛,他们对他就像对待公子哥儿一样恭敬。但是他知道随着他父亲的出事,今后他就不得不跟那些他无限热爱的汽车告别了,这让他十分悲伤,他想让那些汽车全都瘫痪掉。你想,车队里的十几辆车子如果全都开不动了,那该是多么振奋人心的事?而阿千则是基于搞到一笔足以能够让他把他父亲的棺材钱还清的焦灼感,如果他们家连一副棺材钱都出不起,那么他和他母亲在鹤皋镇的日子算是活到头了。他明白这一点,他的这种倔强的生存意识,显然跟他的年龄不成比例。

  阿勤跟阿千说,现在我得回家一下了,我得给我们家的那个“党代表”打个招呼,不然明天我就别想再踏进家门了。他说的“党代表”,指的就是他的那个整天对他横眉竖目的后妈钟理。她把在舞台上扮演的党代表的作风也给带回了家,而阿勤父亲方正在她的呵斥下,则像叛徒和汉奸一样的猥琐。文革结束后,剧团有很长一段时间在演出丑化“四人帮”的小品,党代表因为他老公派系的缘故,理所当然地被晾在一边了,她的台柱角色,被一些更年轻的演员们取代了。这对一个虚荣心很强的女演员来说,简直就是要了她的命了。于是她对被关在学习班中的方正不闻不问,阿勤只好担负起了给他父亲输送口粮的工作。

  两人来到阿勤的家,党代表钟理刚刚午睡起来。她睡眼惺忪,手里夹着一支劣质的纸烟,样子就像是旧社会上海滩上低品位的妓女,神情看起来十分的疲惫。阿千以前只是在看戏台上时见过她,她在舞台上生龙活虎、气吞山河的样子,曾经让阿千痴迷神往,他并且对她被武装皮带勒出来的成熟磅礴的胸脯若有所思。现在一看到她的这副样子,阿千的精神受到了打击,便有点难过地低下了头。钟理问阿勤他带来的伙伴是谁?阿勤跟她说了。钟理眼睛突然一亮说,你就是千一驹的儿子?今天早上广播里说你父亲畏罪自杀了,你还有闲心到处瞎跑?

  阿千嗫嚅着说,党代表,我不是在瞎跑,我在想办法给我父亲买一部棺材。钟理忽然笑了起来说,你叫我什么?阿勤说,钟阿姨,你不是老是演党代表吗?钟理说,这个名字有点意思,你以后还是叫我党代表吧,阿勤你以后也叫我党代表,不要喊钟阿姨,我都被你喊老了。阿勤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说,不行啊阿姨,爸爸要打我的。钟理说他自己都朝不保夕了,还管你我的事?她问阿千说,我可以去看看你的父亲吗?阿千本来想答应她,不过想了一下又摇了摇头说,你最好不要去看他,他现在的样子很难看。钟理笑着朝他喷来一口烟雾说,我如果偏要看呢?!阿千说,要不我们一起上我家去,问问我妈。她如果不让看,我也没办法。

  钟理略微收拾了一下服饰脸面,手里摇着一把折扇,三个人一起来到了县委后院的宿舍。阿千来到自家院子门口,敲了敲门,齐玉还在床上躺着。阿千高喊了一声说,妈,阿勤和他妈党代表来了。过了一会儿,里面传出齐玉的疲沓的话声:什么党代表,今天我谁也不见。阿千只好转头看着钟理,钟理用高亢的唱腔般的声调喊道:齐玉,我是钟理,我给你道喜来了!

  阿千跟阿勤一时都没有反应过来这句话的意思,阿千父亲死了,钟理怎么来道喜了呢?又过了一会儿,院门开了,党代表钟理迈着优雅的台步,轻摇折扇,笑盈盈地就要跨入门槛。突然,一盆脏水朝她迎面泼来,她还没来得及躲闪,从头到腰腹处已经被淋得个正着,她刚刚换上的那套粉红色的碎花连衣裙,一下子全都湿透了。

  阿千跟阿勤都吓住了。钟理抹了一把脸,只见齐玉正满脸凛然地站在门口。钟理正要开口骂娘,齐玉却笑着说,钟理我知道你会来的,不过我没想到你来得这么快,我这盆洗脚水是给你驱邪的。钟理尴尬地戳在那里,进又不是,退又不是,只好用手不停地擦抹着肚腹上的水。阿千跟齐玉说,妈,党代表是来看爸爸的。齐玉冷笑着说,可惜她来晚了,她梦中的情人已经成了一堆腐肉了。说着,她忍不住大笑起来。

  阿千跟阿勤对齐玉的话都不太懂。但是他们看到,身上的连衣裙几乎是黏在身上,身材凹凸有致的钟理,忽然用劲地拨拉开齐玉,冲进了院子。她来到老榕树下,看到了一张老旧草席掩盖下的千一驹,她揭开席子看了一眼,突然哭出声来,然后掩着嘴巴就跑离开了。她的粉红色连衣裙紧紧黏在身上,使她看上去就像是在裸奔。齐玉冲着她的背影冷笑了一声说,这不要脸的,还想看我的笑话呢,也不看看她自己!说完这话,她看了一眼阿勤,想说什么,终于又咽下了话。

  钟理是文革时从省城上山下乡到鹤皋县来的知青,生性活泼好动。她本来是在一个偏僻的山乡里插队的,那里就像个世外桃源,鸡犬相闻,人们与世无争,日之夕矣,羊牛下矣。有一次,县交通局党委书记方正到那个地方下乡,偶然见到钟理正在公社旁边的知青住宿区,一边濯洗衣服,一边拉着长腔唱革命样板戏,方正一下子就被她的大眼睛和粗黑的辫子给吸引住了。于是他觉得有必要上去关心一下这位值得造就的女知青。方正这辈子就好这一口。他屏退左右,要单独跟钟理谈心。他在这个公社预定呆两天,布置木材的运输事情,后来因为要做钟理的思想工作,他不得不多延迟了四天时间。方正回到县里不久,他跟千一驹说了一下,钟理很快就调到了县剧团唱戏。要知道,那时能在县剧团里唱戏的人,都是百里挑一的男女。不久钟理凭着她良好的资质,成了剧团里的台柱。而钟理却看不上方正,她看上的是有才有貌有权优势的千一驹。千一驹在鹤皋县一手遮天,而且品貌端正,能说会道。钟理经常出入于县委大楼,找千一驹汇报思想。然而千一驹对她的兴趣不是很浓,千一驹家中还有位深藏不露的妻子,而且他也不想因为钟理而抛弃了齐玉,在他看来,她们两人在气质和品位上是不一样的,钟理热情奔放,风情万种,而齐玉则含蓄深沉。他似乎天生的就有一种受虐心理,齐玉对他越是冷淡,他的兴奋神经便抽缩得越紧。况且离婚对他的政治前景无疑也是个忌讳。

  那时方正丧妻不久,他被钟理给迷得神魂颠倒。他没有什么家庭牵挂。他以武斗家的做派向钟理展开了疯狂的进攻。他甚至还向齐玉通风报信,说钟理在纠缠着千一驹,眼看就要得手了。齐玉本来不以为意,后来禁不住方正的撺掇,就到千一驹的办公室,将钟理逮了个正着。结果是齐玉当着千一驹的面,摔了钟理两个耳光。一年多下来,钟理终于对千一驹失望了,最后她只好向方正投降了,接受了他沾满汽油味的黑手的拥抱。在他们做夫妻的那几年时间里,做为交通局党委书记的方正,也没有亏待过她,至少她在每次回省城家里探亲的时候,方正都把她的面子做足了,把她的父母哄弄得惊喜交集。钟理也没有什么好抱怨的了。

  阿千和阿勤当然不知道齐玉与钟理之间,曾经因为千一驹而产生的这些黏糊的过节。阿勤对齐玉对待钟理的粗暴态度显然有点怨怒,尽管他平时对钟理没有什么好感,平时钟理也不让她喊自己“妈”,但是她毕竟是他名分上的母亲。于是他指着齐玉说,齐阿姨,你对钟阿姨有点过分了!齐玉想了一下,觉得自己的情绪的确是有点过了,在孩子们面前留下了不好的印象,于是她就问阿千跟阿勤想不想到外面喝点饮料?然后就在身上摸出两块钱来,交给阿千,要他们俩去买点汽水喝。阿勤开始高兴起来。齐玉说,你们出去喝好饮料后就回家来守着,我还要去找一下你们说的那个棺材店的老板。阿千说妈,棺材的钱你不要操心了。齐玉说,我不是去交钱的,我是去给他打个招呼,叫他不要把棺材上红漆。

  阿千两人到了大街上,他们商量着怎么花掉那两块钱。阿勤提议先去买两串山楂,然后再喝汽水。阿千则想就喝汽水,再把剩下的钱攒下来。两人争议不下,阿勤说,要不我们干脆去看一场电影吧。阿千立即反驳说,我爸刚死了,我哪里还有心情娱乐?!阿勤想想也是。最后两人决定,拿这两块钱到五金商店去买一把小小的螺丝刀。阿勤说,如果我们把车队里的那些汽车的零部件卸下来,我们可以赚到比阿南多一百倍的钱!

  他们俩对今天晚上的行动心照不宣,他们漫无目的地在大街上追逐着,他们呼吸到了大街上潮闷的空气,还有平静的人群中散发出的一些发馊的味道。他们轮流着用螺丝刀剐着路边榕树的树皮,直到从树皮里渗出乳白色的树脂。

  当他们奔跑经过“朝阳”照相馆的时候,他们碰到了令人敬畏的肖老爹,他不知何事正要进照相馆去。肖老爹把他的水烟壶从嘴里挪开,然后笑眯眯地亲切地骂了他们一句。他们感觉到街上所有人都看到他们跟肖老爹的亲密关系了,这使他们感到无比的骄傲。

  5

  肖老爹一走进照相馆,黄快门的手脚都不太方便了,肖老爹不喜欢照相,因为他的眼睛怕光。如果肖老爹肯赏脸照张相,那么黄快门肯定会将他的相片放大,像伟人像一样挂在门口的。黄快门笑着说,老爹要照相,何必劳你大驾光临呢?我扛着相机上门给你照去不就是了。肖老爹吧嗒吧嗒抽着烟,眼睛眯成一道线,不说话,右手嚓嚓嚓地把玩着那三个大铁球。黄快门于是慌了。城里人谁都知道,倘若肖老爹跟谁闷着声不说话,那人肯定是有事了。他可是在黑白两道上都吃得开的人,没有谁敢得罪他。黄快门说,要不我给你老沏壶铁观音茶?肖老爹还是闭着眼。黄快门憋不住,差不多就要精神崩溃,夺门而逃了。

  这时,肖老爹的眼睛略微颤动了一下说,快门,你还记得你父亲吗?他可是经营了这相馆二十多年哪。黄快门说有点记得。肖老爹说,你知道你父亲最后败在什么事上吗?你爸好色成性,最后无可救药了,强奸民女,被投进了监狱,你是不是也想走你爸的老路啊?!

  黄快门心里发毛了。他父亲是在监狱中病死的,他去劳改场领回他父亲骨灰的时候,不过才二十出头。几年过去,他对他父亲的形象已经很淡泊了,但是他父亲的阴影仍然残留在他的身边,挥之不去。他父亲的龌龊行为一直让他抬不起头来,他因此感到很痛苦,也很自卑。于是他问说,老爹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啊?是不是又要清算我爹的事了。肖老爹吐了一口烟说,我没什么意思,你告诉我,今天都有谁到你这里来了?黄快门说断断续续地来了六七个顾客,他的相馆在节日的时候生意最好,平时有六七个顾客,已经算是不错的了。他笑着说,要是这年头长的帅哥美女多,他的生意会好一点。他跟肖老爹说了那些顾客的名字相貌,但是他把齐玉来过相馆冲洗照片的事给瞒住了。

  肖老爹冷笑一声说,快门,看来你真想要坏在女人的手里了!今天中午千一驹的老婆齐玉是不是到你的相馆来过了?你为什么要瞒着我?在鹤皋城里还有什么事能瞒得过我肖老头的眼睛的?!黄快门知道,在鹤皋城里,的确没有肖老爹弄不到的消息。他只能点头了。肖老爹问说,她来干什么?黄快门心里紧张地权衡了一下利弊说,她是来冲洗胶卷的,她还能来干什么呢?!要改嫁也得过些日子吧。

  肖老爹笑了笑,在一张椅子上坐下了,然后不动声色地又装上了一口烟丝。他就那么不慌不忙地抽着,好像这里就是他的家一样,而黄快门则是穿窬而入的窃贼。黄快门反而急了起来,因为他担心齐玉过会可能就要来取相片了,那么他的算盘可全都要落空了。他说,肖老爹,要不我给你看一下齐玉要冲洗的照片吧?肖老爹眯着眼说,快门,这可是你自己要拿出来给我看的,我没向你要的。

  黄快门肚子里骂了一句,进了暗室。下午他把齐玉拿来的那个120胶卷冲出来后,只是粗略地看了看,然后就将每张胶片都洗了三份,而不是齐玉交代的两份,他想留下一份。此时照片已经烘干了,他在灯下仔细看了一下,禁不住毛骨悚然了。胶卷是16张的,但有影像的照片只有九张,除了两张是千一驹尸体的全身照之外,其余有五张是他身上伤痕的特写,另外两张,一张是千一驹跟一个军官的合影,一张是齐玉本人的烫了头发的半身照,估计是刚结婚后不久照的,因为现在她的头发都拖到屁股上了。黄快门看到那五张千一驹伤痕的特写照片,心里一下子明白了齐玉来洗照片的缘由了,同时也隐隐约约地感觉到肖老爹是来者不善。他没想到自己的手里一下子就多了几张牌。于是他想了想,就拿了两张千一驹尸体的全身照出去,给肖老爹看。

  肖老爹只瞥了一眼那两张照片,连手都没有伸出去接,就问说,120胶卷共有16张,她就照了这么两张?黄快门没想到从不照相的肖老爹对胶卷这么内行,就愣了一下说,可能是有的胶卷曝光了,有的没照成。肖老爹说,既然这样,你把整个胶卷拿给我看看。黄快门心里骂了一句:妈的,原以为肖老爹只会打拳,没想到对这种事他也这么鬼精的。他笑着说,胶卷已经被我剪成单张了,我去给你拿来。他回到暗室,随便取了十来张曝光的废胶卷,然后又把齐玉的那张半身照片拿上,出来给肖老爹看。

  肖老爹眯着眼看了一会,指着齐玉的照片说,你刚才为什么不把这张照片拿出来?黄快门嘿嘿笑着说,老爹,我是怕被你老笑话呢,其实我对齐玉很早以前就有意思了,我们是同学呢,不瞒你说,我还多洗了一张她的这幅照片,想自己留着慢慢瞧,过过干瘾。肖老爹这时脸色好了些,说你小子跟你爹一样不正经,小心你老婆把你的那话给剁了。他起身告辞的时候,指着黄快门的鼻子说,不要把我来过你这里的事告诉齐玉,不然你那话也不用你老婆剁了,我一把就可以捏碎它。黄快门听了这话,只觉得自己的下体汗津津的。

  肖老爹一走,黄快门赶紧关起暗室的门,把那些胶卷和照片都罗列好了。他想,既然这些照片都已经惊动了肖老爹,看来这其中一定有什么紧要之处。他重新看了一遍那些照片,发现里面有一张千一驹跟一个中年军人的合影,好像是很久以前拍的。那个军人他觉得有点眼熟,但是一时间想不起来是谁。不过对于他来说,这无疑是个令人振奋的发现了。这些照片,很有可能会成为他爬到齐玉床上去的许可证。于是他将两份照片跟胶卷放在一个纸袋子里,这是给齐玉的,然后又将另一份照片小心地藏了起来。做完这些,他就开始兴奋不安地等待着齐玉赶快来取照片了,她觉得他老婆今天回娘家,真是天赐良缘给他了。

  齐玉来到老日棺材店的时候,老日正在热火朝地天跟他的徒弟兼伙计阿丘在打千一驹的棺材。老日乍然见到齐玉出现在作坊门口,那样子比看到千一驹还要吃惊,手里的刨刀差点掉落在地。这是他第二次如此亲近地与齐玉面对面,早上他草拟的向齐玉示爱的腹稿,一下子就杂乱无章了。当他结巴着说出第一句话的之后,他突然就恨不得狠狠地扇自己两个耳光,他说的是:你这么急着等着用?寿材要到明天早上才能上好漆呢。他的徒弟可能在阴气太沉的棺材店呆的日子长了,忍不住多看了齐玉两眼,他便呵斥徒弟赶紧干活。随后他带齐玉来到前厅,给她倒了一杯茶。

  齐玉说,听说你要给千一驹的寿材上红漆?老日呵呵了一下说,这是肖老爹的意思,不是我的意思。齐玉说,千一驹他配上红漆吗?老日琢磨着她的表情说,按习俗,只有过了五十岁的人去世了,算是得寿,才能上红漆,按理说千书记他是不能上红漆的,可是肖老爹铁定要让上。齐玉说,我是千一驹的妻子,你是听我的还是听肖老爹的?老日搓着手说,这个这个……,还有肖老爹已经许诺付给我两百块棺材钱了,你家阿千非要说你们自己来付不可。齐玉眉头有点舒展开了,她说棺材钱当然由我们出,我们还出得起。老日说,要不这样吧,你跟肖老爹都不要争了,棺材就算是我送给你们的。齐玉说,你为什么要给千一驹送棺材?他跟你又没有什么交情。老日脱口说道,我这是送给你的。这话一出口,他又恨不得抽自己两个耳光。他急了说,齐玉,我其实大老早就喜欢上你了,就是上次你找我刻印的时候。齐玉愣了一下,随即大笑起来。她已经有好多年没有这样笑过了,她把眼泪都给笑出来了,她一边笑一边擦着眼角说,我真是没有想到,连棺材店的老板都喜欢我了!

  老日说,齐玉,我说的是真的,你还记得十年前你让我刻印的事吗?听到这话,齐玉这才认真地打量了一下眼前的这个壮实的汉子,她从他的隐隐约约间还含藏着的眉目中,寻到了十年前那个给她刻过篆体印章的白皙秀气的中年人。她惊讶地说,你不是刻的一手好印章吗?如今怎么沦落到做棺材的地步了?老日见她已经记起自己来了,就点上一支烟笑着说,齐大小姐,我当初刻印是为了谋生,现在做棺材也是为了谋生,你可别小瞧了我这棺材店,我知道谁都不愿意死,可谁都得死,所以我不怕我会没有生意。其实在我看来,做棺材跟刻印并没有什么差别,做棺材是给人送终,而刻印呢,是让人的名字不朽。不过并不是人人都要刻印的,而棺材却是人人都需要的,所以我觉得我改行了并不吃亏,钱也没少赚,这后半辈子可以好好享享清福了。老日顿了一下,喝了一口水继续陶醉地说,我就是在上一次你来要我刻印的时候喜欢上你的,你还记得当时你站在我身边给我打扇子的事吗?你不知道,我给你爹刻了一方篆章后,后来我自己又刻了一方留着。我想如果天缘凑巧,我们还会在一起的。你看,千一驹现在终于死了,我会把他的棺材做得非常好看的,今天你如果不来找我,我也会去找你的,棺材的钱你不用操心,我可以拍胸脯告诉你,我现在已经是鹤皋城里最有钱的人之一了。你还年轻,跟着我绝对没错,你想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

  齐玉听到老日的一番爱情倾诉,身上就像爬进了一条蜈蚣。她说我不想让你干什么,我只要你把棺材刷成黑漆就行。老日咬咬牙说,行!但是你必须答应嫁给我。齐玉说,我丈夫尸骨未寒,你就提出这种要求,这不是有点趁火打劫的味道吗?!老日说,缓些日子谈这事也行,不过你心里得有个数,我是做生意的,认这个理。齐玉说,我知道了。老日高兴地说,这事就算定了,黑漆就黑漆,我不信肖老爹能吃了我!他也会有求我的一天呢!

  齐玉离开棺材店的时候,太阳已经快要落山了,鹤皋城被一片桔黄色笼罩着。齐玉的心情开始有点愉快起来。她没有想到这十年来,还有一个如此痴情的、然而她却毫不在意的男人在惦记着她,尽管她根本就不把他当回事。刚才她对老日也没有做出什么许诺,实际上,她对男人已经没有什么兴趣了。她接下来要干的事情,就是到“朝阳”照相馆去取回胶卷。

  黄快门整个下午的时间,除了漫不经心地打发了几个青年男女之外,似乎都是在等待着齐玉的出现。这时齐玉终于出现在他的照相馆门口了,他心里一阵狂喜。但是他极力想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因为他以为,自己在把齐玉的照片冲洗出来后,奇货可居,就已经掌握了跟她交往的主动权了。所以当齐玉问他把照片冲洗好了没有之后,他便不急不慢地说,老同学,照片冲洗出来了,不过,刚才肖老爹来过了。

  齐玉一怔说,他来有什么事?黄快门说,他已经知道你到我这里冲洗照片了,而且,他还特意关照我,不要跟你提起他来过的事。他想,自己把这事抖出来,齐玉一定会对自己产生好感的。

  齐玉有点吃惊了,肖老爹是如何知道了她来冲洗照片的事的?他为什么对她的那些照片如此关注?!她问黄快门他是怎么跟肖老爹说的?黄快门笑了笑说,你如果有兴趣,就跟我到暗室来,我给你看那些照片。齐玉跟他到了暗室,暗室里只有一盏桔黄色的小灯泡,又闷又热。黄快门把那个封好的照片纸袋给了齐玉,齐玉马上打开了,匆匆看了一下,说了声谢谢,就要离开。黄快门冷笑着说,齐玉,我还没有告诉你肖老爹是来干什么的呢!齐玉说,肖老爹当然是来向你打听我的胶卷的事的。黄快门说,就是这话。齐玉说,我不就是给千一驹拍了几张照片吗?他干嘛如临大敌似的?!黄快门说,这里面就有些玄妙之处了。齐玉说,什么玄妙之处?黄快门笑着说,老同学,我们就不能先聊点别的什么吗?说着,他的双手搭在了齐玉的肩膀上。

  齐玉甩开他的手说,我走了,我还得回去给千一驹安排后事呢。黄快门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怎么挽留下齐玉,就说,齐玉,要不我给你照张相吧。齐玉冷冷地说,你看我现在这表情还能上相吗?黄快门说,说的也是,你现在是寡妇的角色,不过肖老爹可能就不这样看你了。齐玉说,他想怎样?黄快门说,他逼我把你给我冲洗的照片都给他看。齐玉脸色一凝说,你给他看了?

  黄快门笑了说,你的东西我怎么能随便让别人看呢!他把下午对付肖老爹的事都给齐玉说了,齐玉笑着说,快门,你是不是真的喜欢我?黄快门心花怒放,忍不住点了点头。齐玉又说了,快门,你知道吗,肖老爹也喜欢我。黄快门张大嘴巴,呆了一会说,这个我好像也看出来了,但是他已经是快七十的人了,那方面还行吗?老同学,你想把这些照片怎么办?齐玉说,拍照片不就是留着做个纪念吗?黄快门说,恐怕不是这么简单的吧?我发现,你的照片里大有文章。齐玉眉头一凝说,你看出了什么?黄快门说,我仔细研究了照片上千一驹的伤痕,他实际上并不是像今天大街上贴的标语所说的那样是“畏罪自杀”,他是被打死的!而且从他身上伤痕的色度来看,打死他的人一定是个拳术高手!

  齐玉探头看了一下门外说,你可别瞎说,现在四处都是耳朵呢。黄快门笑着说,要我别瞎说容易,可你总该拿点什么东西把我的嘴巴堵上啊。齐玉笑了说,快门,往后我们的日子长着呢。说着轻轻地推了一把黄快门,出门去了,在门外她又回头朝他轻盈地笑了一下。她笑过之后,连自己都觉得那笑容太虚假了。

  黄快门高兴地望着她的背影,嘴巴久久合不起来。他回到暗室里,拿出齐玉的那些照片,慢慢琢磨着,肖老爹到底想要看哪一张照片呢?他先看了齐玉的近照,并且将照片贴近嘴唇吧嗒一下,然后又看了一下千一驹跟那个军人的合影。这时,他突然想起来了,那个军人是文革初期军区派到他们县里“支左”的一个少壮派团政委,名叫廖向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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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 文学城-秦无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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