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聚樱花盛开时(23)
第二十三章
看着满大街都是带着炫耀语气的广告,苍剑在想:人类是不是都有希望获得社会认知的秉性?不然的话,为什么自己会因为有可能被人遗忘而懊恼?被人前呼后拥时,奢求一个安静私密的生活环境。在拥有自由自在的环境时,又渴望有被人前呼后拥的气派和由此带来的满足感,对于虚荣心的满足感。人类真的是一个奇怪,难以理喻的动物!
他边看边胡思乱想,盲目向前走着。离开的这几年,城市建设日新月异。他带着孩子在城区到处晃荡,满足饥渴太久的对这个曾经熟悉城市现状的好奇心。随后他们乘坐地铁到了终点站,下车走向街面。他离开时,地铁在这里还只是纸面计划。几年来不仅城区面积扩大很多,而且地铁已初具规模,四通八达。当年从学校到这过河转车最快也得一小时。现在十分钟就已到了街面。
根据依然存在的不远处的山岚,苍剑还能忆起当初的状况。他记得,自己现在站立的地方过去曾是片丘陵,若干小池塘碧绿的水面,被金黄的稻田包裹的夏天景色,曾一次次让他流连忘返。失踪前的那几年,他曾来过多次,和市领导协商开发这片旷野的计划和条件,最终却因各种各样的原因一次次搁浅。那时这里离繁华城区还远,原始、宁静、优美。现在一切都随记忆远去。当初他无数次在梦中合计,如果在这建造一片别墅,既保持现有地貌又增加现代化建筑,原始、粗旷和现代、精美的有机结合,不就是最好结果?
现在,这里已经被随处可见的标准公寓建筑所填满,统一的钢筋水泥丛林在这里再次被复制。水塘被填平,小山丘也被铲平,春天金黄色的油菜花和夏天黄澄澄的稻穗,永远的成为历史。中国人不缺生产力,只要有利可图,一旦习惯就是高效率的复制再复制。这也是咋们的一种能力。想到这他哀叹了声,自己都不知道,到底是该为这种能力感到自豪还是悲叹。
一所大学已搬到这里,占据大片土地。粗看,大学城也有独具特色的设计和建筑。细看,建筑都是粗制滥造的产物。大体上差不多,不在乎细节和长远,似乎也是中国特色的一部分。记忆中,美国和欧洲的校园,牛津、剑桥、哈佛,甚至是在山野建造的康奈尔,都有历史悠久的古建筑,那不仅是学校经得起岁月磨损的见证,而且,也是岁月在静悄悄的守护着,历史的古老和清新。现代和传统,进步与延续,在这里有机且充满活力的共存。百年后,现在自我标榜和自豪的经济繁荣,遗留下来的会是什么?一大堆早已被修补过无数次的烂尾楼?
他还记得大学时用的那个红楼,一座在文革时期由工农兵大学生动手建的大楼。这是个三面有楼一面有墙合成的“四合院”。院里整整齐齐的种植着一排排冬青,院子中央还有几颗高达几层楼高的大树,夏天时,那巨大的树荫底下,一直是学生喜爱的停留地。
靠近墙边的两个角落,各自长着两颗桂花树,每到桂花盛开时,整个大楼和临近的几栋,都能闻到特有的芳香。在学校的网站和宣传资料上,来自这座大楼的照片从来就不可缺。这座古老大学,中国高等教育界的排头兵,不管是从在国内的学术地位,还是这实实在在、真真切切存在的常青藤,都让人觉得,我们和美国的常青藤盟校,还真的有得一拼。
第一次来学校,走过,看见这般景色,就充满幻想:能在这样的环境,在如此古老又优美的大楼里学习和生活,人间仙境也不过如此!
几年后他才有机会到这里上课。每次走在那栋楼上,记忆中的感觉只有战战兢兢:只要一迈步,地上的木板就会发出吱吱嘎嘎的响声,有一处,还被一位女同学一脚踩出个大窟窿。据说该同学差点掉落到下一层,随后她再也不敢来这里。
一座大楼,静静地,在那诉说的到底是岁月沧桑,还是人类迷茫?
后来他立志在建筑行业做番事业,不小的成分,也与当年他好想重建这座大楼有关。他曾多次和朋友吹牛说:有一天,他会让这栋充满古香古色的老建筑,拥有最现代建筑所独有的坚实和耐用,他要让这些伴随大楼的常青藤,几百年后依然青春永驻,子孙不息,到永远。
刚才在母校闲逛时他专门去了那座建筑,昔日的常青藤早就消失无影无踪,被座四四方方的水泥大楼取代。看得出,设计者想有点个性,但是,怎么看都像是农民建的自住房,只是在规模上大了很多。这到底是咋们缺乏艺术家,还是我们急功近利?
他又想起最开始时做地产,得以成功的要点:增加点成本,做好点,卖高点价格。那时他相信,消费者中还是有人在乎耐久性的,不应该所有人都追求急功近利。为什么在大学城的建设上,在这个更需要久远性,更需要留住历史记忆的地方,也会出现如此明显的急功近利?
伴随大学城的到来,这里也跟着繁荣。教育第一,似乎已成实实在在的现实,至少从人们的消费取向看是。中国人看重的是外在的表象,实质如何似乎没人在乎,就像他记忆中的那栋红楼。他不知道,现在,当人们再次将自己和美国的常青藤名校相比时,又会使用什么来“证明”自己的古香古色?中午时分,小海风肚子饿了。附近有家看上去还算优雅,较繁忙的餐馆。苍剑走进,后面跟随着小海风,几步之外大摇大摆的有模有样,形态上就是一个再版的小苍剑。
苍剑家里原本还有个弟弟,小时由于没人照顾,顽皮的两小兄弟在父亲老家玩时,从一个山坡跌下留下永久创伤,一直以来大脑不太好使。他和晓婉闹着要分手后,他的父母搬出了他给他们在城里买的房子,搬到农村家乡的老屋居住。从此拒绝和他这个儿子往来。晓婉一再挽留也没留住,随后则时不时的跑来看望老人,比他们的亲闺女还亲。
苍剑小时生活在离省城不远,后来成为省城一部分的县城。父亲是其所在中学的数学老师,母亲是县医院医生。父亲是文革前最后招的那批大学生之一,在省城一所师范读书。不久后文革开始,父亲被下放到家乡中学,就此一直待在那直到后来放开高考,被县教委调到县一中作为骨干。该中学一直以高质量教育闻名,文革前甚至是解放前都是如此。恢复高考后,从那里毕业的学生,不少的人走向世界各地的一流大学继续深造。很多人后来成为不同行业的优秀人才。
父亲的老家在枫林镇,离县城也不远。
苍剑追晓婉时,她的父亲是个地市级领导,母亲是家地市级医院的护士。
次日早上早起,他带着小海风换乘长途去了家乡那个将他父亲养大的山村。城市发生巨变,长途汽车和坐长途旅行,还保持着当年的原汁原味:拥挤、烟雾弥漫。闻着空气中浓厚的汗气和烟味,恍惚间时间退回到十多年前的那个青葱岁月。他靠窗坐着,不久就进入梦乡,似睡非睡。
山村的居民不多,多是老人和少量的残疾人,没几个人认得和记得他是谁。他家的房子里住着几位老人,这里现在更像是个老年之家。家里也没有自己能认识人的相片。正在他犹豫之际,一个走路颤巍巍的老太从后屋走出,老眼昏花的老太太对着他琢磨了好一会:牙子,回来了?声音含混不清。他看了半天,搜寻记忆,也无法识别面前的这位老太到底是谁。他此时觉得,自己似乎就没有存在过!一切历史印迹,看来都和自己没有丝毫关系!
费了好大功夫才听到个传闻:在过度悲伤后,父母和弟弟,在三年前一次用炭火取暖的冬天,被一氧化碳毙杀。事后被认定为事故。
晓婉安葬了三位,他们的坟墓就在后山的半山腰,和自己的祖先在一起。
他带着小海风走向后山,在山腰浓密的森林中找到了父母的墓碑。满山遍野桃花和樱花正争妍斗艳,他却视而不见,没有意识到这一独特的变化。记忆中,这原本就是个果园,他却没有意识到,今天的果园和昔日的稀稀拉拉,缺乏章法相比,维护的更加专业和用心。
他倒是注意到,墓地维护的不错,说明有人常来,应该是晓婉。他跪拜在父母坟前,看着墓碑上刻着的“儿子苍剑,儿媳晓婉”,忍不住,瞬间泪眶盈盈,不能自己。墓碑做的精致、大雅,就像她的为人。他做了许多错事,让她受到巨大和长期伤害,在连父母都不原谅的情况下,曾经的妻却一直坚守当年的誓约。他仔细在附近的草丛中寻找了好一会儿,没有发现他自己的墓碑,衣冠冢。哇,哇。他大声的吼叫了两声,对着苍天。
小海风不由自主的紧紧抱住了他的后背,不知到底发生什么。这时他才意识到身边还有个孩子。他抱起他,用脸紧紧地贴着孩子的脸:别怕,别怕。像是在安慰孩子,更像是在喃喃自语的安慰自己。
九月初的一个早上。汶汇科技大学位于落晶山上半山腰的一个小教室里,晓婉正对着黑板在写字,一边写一边说:结果只是动态行为终止时的一个状态。过程和完成过程的手段才是最重要的。这里面,保住底线,留守自己的道德情操。
马克思说,为了革命胜利的伟大目的,可以不择手段。
毛主席好像也是这个意思,她怎么敢这么说?
下面的嘀咕声,晓婉听的清清楚楚。但是,她转过身来面对大家时嘴角稍微动了动,微笑着。她装作什么也没有听见,继续她的演讲。她觉得好笑的并不是他们对自己论断的否定,而是他们这一代人,居然还能用自己父辈的逻辑和语言,来挑战她的论断。
细想想,这不就是很多人最终能够在政界混的如鱼得水的最基本功吗?
你们相不相信,得由你们自己把握。我没有办法强迫你们,也做不到。终归有一天,你会觉得我今天所说的到底意味着什么。是的,不错,今天很多在政界混得好的,都是擅长于唱高调的高手。言不由衷,虚假,急功近利,但愿有一天,这样的行为会被惩罚。她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有点诅咒人的意思。
这时候下面的议论停止了,大家都聚精会神的在看着她,思考她到底想说什么?大家的突然专注,倒将她搞的不好意思,自觉像个动物园笼子里的动物被人直溜溜的盯着。
好了,到此结束吧。
宋晓婉的议论实际上是有感而发。年初,已经升任大学党委副书记和副校长的宋世勋已经被证实双规,在长达七个月的失踪之后。他主导的《孙子兵法与商业战术》已经被从课程名单上删除。宋晓婉主导的《商业道德》将作为商学院学生的必修课之一,被强化。
只是,她更加明白,自己的逻辑,对于在社会中的生活甚至是生存,实际上都没有太大的价值。大环境决定的。人毕竟是社会的动物,社会这个大课堂就是最好的教育基地。
站在窗外,苍剑和晓东在静静的看着晓婉的背影,就在她转过身来的一瞬间,晓东拉着苍剑离开了。晓婉似乎意识到窗外有人,对着他们俩刚才站立的地方,凝视了几分钟,随后摇摇头,继续她的话题。
晓婉的父亲已半身不遂,将在轮椅上度过余生。生活在省委下属的老干部疗养院,日子过的有保障,得益于党对老干部的关怀和爱护。生活在那里不仅费用全免,每月还有相当高的退休薪水。毕竟是党的高级干部,待遇非常人可比。有国家的关照,作为女儿的晓婉的日子自然过的好很多。在经历了如此多的变故后,她开始对人生有了新认识,开始了新的人生计划。
父亲个性耿直,刚正不阿,是女儿眼里真正的党员应有的形象。有时她在想,如果党的干部都像父亲一样,中国的社会主义市场经济,必然可以和美国的资本主义市场经济干的一样好。到底是用人不当造成的结果,还是制度本身有内在的缺陷,让你无法选拔真正的有用和可用之才?为什么在突然之间,那么多党的高级干部成为腐败的典型?而又是他们,在过去那么多年来,代表着党的形象,拥有人民赋予的权力。
学校已经通知她,将提拔她担任校党委副书记和副校长,接替宋世勋走后留下的空缺。中国的政治就是这样,一会左一会儿右,左的倒了由右的来填充空缺,随后几年又会是右的倒下,轮换着由左的来填补。摇摆不定,从一个极端冲向另外一个极端,反正中国有的是人,至于是什么样的人,那就得看当时的政治需要来进行合时宜的定位和描述了。反正结果都是一样的:永远代表着伟大、光荣和正确!
学校选择了你,是有眼光。父亲鼓励她说。她笑了笑:所有的父亲在面对女儿被提拔时,都会这么说。薄熙来在政治上得意的时候,他的父亲肯定也一次次给他类似的鼓励和肯定。宋世勋被任命时他的父亲也肯定做了同样的。这就是为人父母的自然特性:自己的都是最好的!咋们中国人似乎更是这样也更在乎这样!
看着女儿的笑容,父亲脸上一丝忧虑一纵即逝:个性如同自己的女儿,今后也不知会不会和自己一样,得罪很多人?对于他,女儿去美国生活,虽然没有在国内这样轰轰烈烈风风光光,或许会有更好的生活质量和更理想的结局。
这样的想法也只是稍纵即逝,在他骨子里,还是咋中国最好,美帝还是咋们的敌人。不同的只是,已经从昔日的敌人,变成现在的竞争对手和潜在的敌人。差别实际上并不大。
世界早已从意识形态的对抗,变成持久经济成长和科技进步的竞争,转化的现实,他很难认识到。习惯的力量,在这里表现的再明显不过。父亲在位时,缺少灵活性,死死板板坚守原则,有意无意之中,他断了不少人的财路和政治前途,后来还让不少人进了监狱或是受到不同程度的制裁和惩罚。在他被双规的时候,这些人借机给了他不少的颜色。
权力就是为了玩游戏用的。苍剑曾说过。晓婉迷迷糊糊的记得,但她一直不认可这样的理论。在她眼里:权力就是份责任,是个行使义务机会的赋予。如果不看到这点,权力就被被滥用,结果就是权力赋予者对权力行使者的惩罚,也就是我们常说的秋后算账的结果。
当年苍剑以轻蔑的一笑,回答了她的高论。
等了一会,苍剑又说到驾车违规。他说:驾车违规在哪里都有。中国人违规之后喜爱用关系来打点,很多时候都得以成功,结果是更加的肆无忌惮。在美国,靠关系打点来回避被处罚的可能性几乎没有,但是,人们照样时不时违规。虽然都知道违规被抓后的代价不低,你知道为什么还是有人会选择铤而走险?驾车违规和权力滥用,看上去很不相干,在本质上是一样的。
她静静的听着。他继续:在美国,法规明确界定,也没有关系可玩,为什么还是禁而不止?在习惯上,美国人肯定比咋们更守规矩、守法,但在人性上,你是不可以说美国人比咋们更高级高明的!问题就出在人性上!
你的结论是?
人性是不可改变的。特别是对于一个庞大的管理系统而言,你不应也不可基于对人觉悟的信赖,就赋予其过高的没有监控的权力!国家如此,企业如此,家庭也是如此。任何一个团队,只要有团队存在的需要和目标,其中的权力就必须有足够的监控,适时的约束,不是像我们这里这样的秋后算账为主的威慑!
她也曾经将苍剑的理论讲给父亲听,父亲也只是微微一笑,没有置评也没有否定。那段时间她不能认可,她觉得,很多时候更可能是命运的纠缠。那么,命运又到底是什么呢?
她曾经问父亲。不同时候获得的答案非常的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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