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默哲学 - 优越论

在电影Forrest Gump反战大会那场戏里，有个穿着国旗衫的人在台上演讲。Gump说他满嘴脏话，F这, F那。令Gump不解的是，每次他说脏话，台下人群一片欢呼。无独有偶，进入现代，哲学也犯了同样的毛病，哲学这，哲学那。抽象的有，科学哲学，语言哲学，逻辑哲学，数学哲学。具体的有，医学哲学，统计哲学，经济哲学，心理哲学。当有人哲学这哲学那时，虽然台下没有人欢呼，却也没有人呛声。

近来，有人甚至哲学出幽默哲学。所谓幽默哲学，不是说那种哲学很幽默，而是那是关于幽默的哲学。如果您认为消除歧义很重要的话，不妨用天津话里的“哏儿”来替换“幽默”，称之为，哏儿的哲学。有人可能疑惑，幽默也有哲学？有，即便没有，也可以临时泡制，不过，这个真的有。认真说来，幽默哲学是关于幽默的本质及其机制的哲学。

在哲学领域内，正规的讨论按惯例是要追溯到古希腊的。当您看到一篇文章引述柏拉图时，您大可放心地认定，这是专业文章。因此，在写搞笑文章时，我经常搂草打兔子，见缝插针地引述柏拉图。幽默哲学也不例外。一批有心人对古希腊那个故纸堆进行了认真的发掘。令人沮丧的是，他们发现，古希腊哲学家对幽默普遍持负面态度。

注意，古希腊文明是人类文明的早期，许多思想都处于一定的混沌状态。比如，在古希腊文化里，真善美是同一的。人们发现，丽达是美的，于是，他们放心地应用同一律，得出丽达是真的，并且善的。人们又发现，天鹅是美的，于是有，天鹅是真的，并且善的。而当丽达与天鹅二美交合时，人们便陷入困惑。类似地，那时人们并不区分喜剧，笑话和幽默。于是有，你一乐，便是罪过。

柏拉图是贵族出身，而贵族是不苟言笑的。他在《理想国》里强调，喜剧属于奴隶和外来人，自由人或公民不应把它当成严肃的事情去对待。斯多亚学派和犬儒学派尤其拒斥幽默。前者遵从逻各斯或普遍法则，讲究自律，而笑被认为是一种放纵，与自律的理念相抵触。后者抛弃一切物质享受和感官快乐，而经常笑会瓦解他们苦行僧式的生活方式。

据已知的记载，人类对幽默的本质的严肃讨论及对幽默的细致分类直至近现代才出现。市面上有形形色色的各种理论，但大致可以分为三大种类，优越论，缓解论，错位论。让我们逐一检视，一边讨论哲学，一边讲笑话，不亦乐乎？

优越论(The Superiority Theory)认为，我们的笑表达着对他人或自己过去的优越感，换言之，在主体眼里，客体的价值在笑声中贬值。在持这一观点的人当中，柏拉图的影响力最大，他把笑当成对理性自我控制的碾压。“共和国的卫士①应该避免笑，因为，一般来说，当你放肆大笑时，你会激起暴烈的反应”。②他甚至认为，“笑是一种不自知的邪恶”③。不自知是因为，发笑时，我们在潜意识里假定自己比别人富有，漂亮，或占据更高的道德制高点。在笑的过程中，我们的愉悦来自一种道德上应受谴责的邪念。

至近代，霍布斯(Thomas Hobbes 1588/04/05 - 1679/12/04)，见左图，和笛卡尔(René Descartes 1596/03/31 - 1659/02/11)，见右图，继承和发扬了优越论观点。 在《利维坦》一书中，霍布斯把人描写为天生的个人主义和有竞争心。这使得我们对成与败时刻保持警觉，成则喜，败则忧。“突如其来的荣耀是一种情感，它产生那些叫做笑容的面部表情。或突发于内，自感欣喜，或领悟于外，他人失据，两情相较，喜从中来。” ④霍布斯甚至认为，幽默听上去象攻击，象贬低，它会招致愤怒的反击。笑是一种形式的敌意，反过来它会招来敌意。

笛卡尔则认为，人有六种基本感受：爱，恨，悲，喜，惊奇，欲望，而笑与其中三种相伴。“嘲讽或嘲弄是一种与仇恨相混合的喜悦，它来自感知一个人的瑕疵，我们认为此人确有此瑕疵，而我们不喜欢这个瑕疵，见有人瑕疵，遂有喜悦。若此情形不期而至，惊奇便是突然大笑的原因。我们注意到，有明显的缺陷，诸如，瘸，瞎，驼背，或当众受辱的人特别喜欢嘲弄别人。其说在于，他们希望所有其他人都落到和他们一样糟的境地，看到他人同遭此难，他们发自内心地喜乐，并认为他们活该。”⑤前几年，一位喜剧界人士，在评价赵本山的小品时，感慨道，挖苦农民最到位的还是农民。这句话可以看作是对笛卡尔以上命题的最佳脚注。

总之，关于幽默的优越论比较合理地解释了为什么人们不愿被人笑话，因此，从古希腊到二十世纪初，在有关幽默的哲学讨论中，它一直是主流观点。直至今日，依然余音绕梁。

NBC有一挡节目叫Saturday Night Live。四年前，为了配合总统竞选，他们请来Alec Baldwin摹仿川普，见左图。Baldwin对一场辩论的摹仿已然成为经典，其中Kate Mckinnon摹仿克林顿的老婆说，这人说环境变化是中国编造的骗局。Baldwin纠正她的发音道，China正确的发音是[d?ain?]。显而易见，Baldwin是在恶搞川普，川普十分不悦却又无可奈何，因为它的确搞笑。相信看过Baldwin摹仿秀的人都会发出会心的一笑。

人们为什么笑？根据优越论，我们的笑声源于对他人的贬低。从一般人性的角度来看，谁也不愿意被人笑话。即使你发笑时不曾意识到这一点，你已经贬低他人了。川普不悦是因为Baldwin的确在贬损他，类似的勾当Rosie O'Donnell也干过，见右图。她把头发向侧后一抹，指川普的黄毛，这一动作成了她嘲弄川普的招牌动作。川普恼怒得爆了粗口，威胁要告她，并声称乐于见到从那个肥屁股（fat ass，川普那张嘴真不省油）的口袋里掏出几百万来。应该说，Baldwin的摹仿秀和川普的反应形象地佐证了幽默的优越论。

然而，优越论有它的致命弱点。首先，他人可能表现出多种弱点，并非所有弱点都让我们发笑，我们还有许多其它感受，如怜悯，气愤，恨铁不成钢，等等。其次，很多令人发笑的场景与人的尊严无关，如双关，押韵，脑筋急转弯，等等。更为致命的是，显而易见，优越论是把只适用于一种场合的解释用于所有场合，从逻辑的观点看，这叫以偏盖全。因此，不加限定的优越论是一种逻辑谬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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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共和国的卫士。 亦或，（理想）国的卫士，公民的别称。

② 暴烈的反应。 参见《理想国》388e。

③ 不自知的邪恶。 参见《菲利布篇》(Philebus 48–50)

④ 突如其来的荣耀。 参见《利维坦》(Leviathan) Part I, ch. 6

⑤ 认为他们活该。 Passions of the Soul, art. 178–17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