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丑为美

有一段时间，心情不好，想找乐子，又没有大块儿时间沉浸于几十集的悲欢离合，于是，消费了不少娱乐快餐，二人转，东北民间俗称“蹦蹦”。逗丑的艺人有个说法叫，以丑为美，似乎长得越丑的越喜欢如是说。听多了以丑为美，不免暗中进行理性批评，遂觉得这个说法有点意思，试讨论之。

黑格尔有个著名的骈句曰，有理由的必定是实在的，实在的必定是有理由的。这句话意在说明，实在的发展与理性的发展是相同的。吃黑格尔的菜一定要佐以两道开胃醬: 一曰发展，二曰变化。佐以发展变化，再降低抽象程度，骈句可作如下相对狭义的理解: 有理由的，合乎理性的，必定有成为实在的现实可能性; 实在的，现实的，必定有其存在的理由，合乎理性发展的某个阶段。这一狭义理解可以进一步简化为，存在的必定有其存在的理由。

黑格尔的骈句原本是用来为普鲁士国家现实存在的合理性作辩护的。具体的政治目的显然是卑微的，骈句也可以用来为满州国及汪伪政权的合理性作辩护，然而，抽象的辩证法思想却是伟大的，二人转艺人宣称以丑为美，必定是有理由的。

这一轮二人转看下来，我好像找到了这一理由。表面看来，以丑为美的美不是审美的美，似乎是心里美滋滋的那个美。换言之，他们丑但他们不怕丑。丑人为什么不怕丑? 一位艺人的笑口可为此作最佳解释，“别看我眼小，有活儿”。二人转讲究人人有绝活儿。奇丑之人必有奇绝之活儿，在二人转艺人中，几乎成为一条定律。丑人的绝活儿，在其丑的映衬下，越发显得绝。以丑为美的潜台词，套用一句俗话，可以表达为，我丑但我的活儿绝。

黑格尔还有个著名的美学思想，大意是，美由两个要素构成: 一是内在的，即思想内容，二是外在的，即感性直观的形式。美这一哲学概念的本质是理念的感性显现，亦即，内容借以显现其特殊性的东西。据此，艺术品的水平高低取决于具体形式和它所体现的思想内容的统一和符合程度，越符合就越美。这一美学命题放之四海未必准，放之二人转的以丑为美，不能说不准。

只是，思想内容在黑格尔那里被称之为绝对精神，黑格尔的绝对精神类似于老子的道，玄而又玄，乃众妙之门。让我们撩开玄妙的面纱，先把蹦蹦之道具体化为，给观众带来愉悦。根据这一狭义的具体化，再来看蹦蹦之丑，以丑为美就比较容易理解了。我们不妨选两位艺人为例，具体化解其中的玄妙。男的选孙小宝，女的选李静。

说“别看我眼小，有活儿”的那位就是孙小宝，上过春晚，非常想主持非常6+1。按民间一般审美标准，最有权威的当数相女婿的丈母娘，孙小宝的相貌确实是“磕碜”，尤其是他那双小眼睛，堪称贼眉鼠眼。孤立静止地看，男人贼眉鼠眼这一感性直观形式肯定是丑，然而，他打起文王鼓唱神调，并眯起小眼不住地抽搐翻飞，这时就美了，因为此时抽搐翻飞的小眼睛与萨满巫师跳大神的意境达到了高度的统一。

李静是个老资格的二人转艺人，据说年轻时色艺双全，号称一枝花。肥胖是女艺人的一大忌讳，可惜，她后来发福了，被逗丑者损为身上脂肪成堆，她只能微微一笑表示认可。孤立静止地看，女人脂肪成堆这一感性直观形式肯定不美，然而，在《刘姥姥还乡》中，她伸开双臂，抖动全身的肥肉，这时就美了，每块肉都有戏，因为此时颤抖的脂肪与刘姥姥二进荣国府得到一车礼物后的喜悦达到了高度的统一。

在弗洛伊德的理论体系里，审美与幽默带来的愉悦都是心理现象，因而，都可以借助心理能量的概念加以分析。如果心理能量这个概念成立的话，那末，热力学第二定律的熵增原理也适用于此。热力学第二定律可简述为： 热量可以自发地从较热的物体传递到较冷的物体，但不可逆。 熵增原理可简述为： 孤立系统内，不可逆的热传递过程导致系统总熵增加。熵是衡量热力体系中不能利用的热能的函数，也就是说，不是所有的能量都做功，总有一部分要耗散。

如果把二人转表演看作一个孤立系统，那末，丑就是一种能量。如果丑能转化为观众的愉悦，那就相当于能量做了功。根据熵增原理，丑不可能全部转化为愉悦。不能转化为愉悦的丑，就是无用功，亦即，能量耗散。在生产领域里，能量耗散与污染是同义词，在艺术领域里，不能转化为美的丑也是污染。如何以最小的耗散去做最大的功，这一准则既适用于社会生产，也适用于艺术创造。

在两位艺人的表演中，小眼翻飞与脂肪成堆皆由丑转化为美。转化为美的这部分丑就是做了功的能量，在主流话语中叫做，正能量。如此说来，二人转艺人的以丑为美实为，将丑转化为美。另外，刘姥姥摇着大烟袋高唱，长鞭一甩响咔咔，马铃儿摇动满天霞，唱腔的优美自不待说，其中还透着东北人特有的幽默，既有美又有乐，双倍的愉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