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娃儿》042 大舍大得
小桃的话,一个字一颗钉,铿铿锵锵地。亚玲确定没听错,不是梦。一时之间,郝亚玲脑中纷纷乱乱,直到跟小桃分手、道别,她钻进地铁口,上了地铁,这种感觉仍旧没有散去。
陌生。
相当陌生。
这感觉是她过去几十年的人生经验里所未曾有的。应该类似于摸彩票中了大奖,但主办方又有个规则,要交税。税是多少未定——可能比奖金还高。
这事情很有迷惑性,勉强可以归纳为:给一套房,免费,你敢接吗?大哥大嫂给你一套房,免费,你敢接吗?没有孩子的大哥大嫂给你一套房,免费,你敢接吗?
亚玲到家把这事跟老奶奶说了。奶奶倒爽快,说她给你就接,有什么大不了。亚玲说以后呢。奶奶说以后再说以后的,先把眼前的问题解决了,一步一步来。都在变化,只能抓眼么前。
亚玲忧心忡忡地,“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无功不受禄,吃人嘴软,拿人手短。妈,您就不想想人为什么给,没便宜占她能给吗?大哥是真大哥,大嫂是什么人,是吃亏的主吗?看着是一马平川,一抬脚,就怕是个坑。”
奶奶道:“老大怎么说。”
简直跟她说不通。亚玲着急,“妈,您糊涂了,大嫂不就代表大哥么,什么叫两口子?一张床上躺着。这是小事吗?能不商量吗。”
奶奶气弱,想了想,说:“外甥也是亲外甥。”
亚玲好笑,“是亲外甥,不是亲儿子。”又说,“那房多少钱您知道么。”
奶奶没概念。亚玲张大嘴巴,像能吃人,“五百万!”唬得奶奶去摸速效救心丸。拿水带了,才嗫嚅着,“也许是真发了善心……大慈大悲……”底气不足,她都没法说服自己。
亚玲坐下,拿牛角棒按摩腋下,疏肝气,“没有无缘无故的爱。”她还留着半句话没说——人家给,你拿什么报?这就是穷人和富人往来的苦恼。下大雨了,穷人躲在富人的伞下,蝎蝎螫螫,最终湿的还是自己。
按摩了一会儿,亚玲要喝酒。奶奶道:“小心以后手抖。”亚玲苦恼,“干脆我走你前头。”奶奶连呸了三声,“别胡说,这个家,没你不成,你还没完成任务,没尽到责任。”亚玲头大。全是责任。
她就是个猴,被压在五行山下。
桂宝来家。亚玲把小桃赠房的事通报了。桂宝懵。
亚玲问:“你怎么看。”桂宝懒得分析,“也许是开玩笑。”亚玲道:“那要是真的呢。”桂宝说你定吧,又说,“就算没有独立住房,一雯还是跟我在一起。”
“你问她啦?”亚玲时刻警惕,站起来,“不是让你别说么,嘴那么快!”
“没问,”桂宝连忙否认,“就那么一说。”
那就不能当真。女方既然提出来,房子是势在必得。亚玲忽然想起小桃跟一雯那边是否通过气?是秀云向小桃要房子了?还是有什么别的交易?有好几次,小桃还说认一雯当干女儿。不过无论那边怎么盘算,有一点基本可以肯定,大嫂如此大舍,那就肯定期盼着大得。大舍大得,大起大落,大鸣大放,大风大雨。谁受得了。
亚玲知道跟儿子商量不着,他还年轻,想不了那么深。只有女儿能为她分忧。次日,亚玲没叫桂圆回来,她直接去学校找她。桂圆忙完,才带老妈去弄碗面吃。
亚玲开门见山,“出事了。”
桂圆抚着胸口,她最怕听到这仨字。会做噩梦。
“奶奶么。”桂圆试探性地。
“你弟。”
“他又怎么了。”
“他没怎么着,人家想把他怎么着。”亚玲舌头快打结。
“一雯又提条件了?”
亚玲压着嗓子,口气极其慎重,里面夹杂着烦忧,好像一口痰里夹着血丝,恐怖的红,“你大舅,大舅妈,要把美院那套房,给桂宝。”声音越说越小,地下党接头似的。
“给?”
“给,送,免费!”亚玲声音逐渐拔高,登山般。
桂圆不吭气。
房子,桂宝,给,送,免费……这几个词在她脑海中盘旋,秃鹫似的,好像随时都能俯冲,下落,啄她一块肉。终于排列组合,意思出来了。
“真的假的?”桂圆不得不问。
“真的。”亚玲似乎高兴不起来,“你大舅妈亲口说的。”
“什么要求?”桂圆问下去。
女儿这么问。亚玲稍微踏实点。得亏是自个儿女儿,能想到一块去。人在江湖,不得不防。
亚玲道:“没要求。”一脸的愁肠百转。
桂圆脑子快,挑明了,“人家能给,咱拿什么还?”亚玲看桌面,下意识拿指甲盖刮着桌上贴着的小广告。不语。
桂圆继续道:“要了人家房子,可就得给人当儿子,您舍得?”亚玲一听,几乎快哭了,明白孩子!这正是她的担忧她的烦恼,她心肝颤抖,六神无主,真要拿了房,不给人养老送终,那就是不仁不义!偏偏冠峰两口子又没孩子……这这这……母女俩不约而同朝这方面想。只是这话,只有娘俩个关起门来能说。
要了房子,等于卖了儿子,这天大的人情,她们担不起。
“桂宝怎么说。”桂圆问。亚玲说他随便。桂圆说,还是老计划,我让出来吧,跟齐进也通了气儿了,他没意见,自己家能解决,还是咱自己解决。桂圆是校长,杀伐决断,绝不拖泥带水。
亚玲点点头。女儿愿意继续给房,愿意撑腰,她也有了些底气。后得罪不如先得罪,她只能痛下决心,弃房子,保儿子。
小桃给了亚玲三天时间考虑。虽然亚玲一天就做了决定,但为表慎重,还是憋了三天,才给穆小桃打了个电话。先是一千一万个感谢,然后才委婉拒绝。措辞大约是,桂圆已经去办过户了,不好回撤,否则要再多出钱。
电话里,小桃笑语吟吟,说这样好这样好。
一挂了电话,脸色立刻不大好看。中午吃饭,还是简餐。小时工做的。虽然简,但费工夫。小桃一个字儿也不说,闷着。
冠峰觉察出不对,问:“谁惹你生气了。”
小桃这才启朱唇,每一个字都好像能咬碎了,“我就是犯贱!”
冠峰立刻明白,他了解二妹,心重,小桃跟他说这事的时候,他就估么着玄。但确实能解决问题,权且一试。到了,果不其然。
“老二来电话了?”他问。
小桃不做声,狠吃沙拉。她跟菜叶子有仇。
“算啦。”冠峰摸了一下眉毛。他希望能长出长寿眉。
小桃这才狂风暴雨地,“白给还不要?真是穷惯了!搞搞清楚,咱们是做慈善!”冠峰说没那么严重。小桃继续,“怎么,认为我想她儿子?也不看那儿子什么熊样!”一着急眼泪要下来,“我们能怎么着?整了煮了捶了炒了?!看到了吧,这就是你们郝家人,姓郝,心却不好!我们做好事,人当咱藏奸!我们奔着吃亏去!人当咱是捣巧!”鼻涕险些出来,一吸溜,回去了,直眉瞪眼地,“不遇事不知道,这才是人对咱的真实态度!认为咱老了,不中用啦!有钱没处使了,所以开始想人家儿子啦!都是里挑外撅的货!老郝我跟你说你对我好点,等你躺床上那天,你的这些侄男八女,妹妹弟弟,一个都指望不上!你还得指望我!”说着又觉得委屈,呜呜地,“这老二,我平时对她多好哇,她居然这么看我!桂圆男人谁介绍的?桂宝对象谁留意的?好人就是不能做!我穆小桃这辈子欠谁的?!谁都不欠!”
冠峰见小桃越说越激动,只好放下银勺,绕过桌子,走到小桃面前,站着抱住她的头。小桃的脸垫在冠峰肚子上,仿佛一只小猫找到了倚靠,慢慢安静下来。
冠峰这才安慰道:“不是说了么,你比我先走,我给你料理得好好的。”
只有他明白她的不安。一天天老了,身边没个可靠的人。虽然小桃没明说过,但冠峰早看出她这两步棋的深刻含义。桂圆男人是她介绍的,如今又牵线一雯,再给房子,这关系就更紧密。他其实无所谓,冠峰心中多少还有点英雄主义。死就死,都这年纪了,潇洒走一回。但小桃还在极尽周全。她要做,他就让她做。什么房子,车子,票子,不过身外之物。他不吝惜。
小桃哽咽,抬头往上,“那你怎么办。”
冠峰笑笑,“我?好办,开一辆越野车,到塔克拉玛大沙漠去。”
“去那干吗,一个人影都没有。”
“不要人影。”
“然后呢。”
“约莫快不行了,我就加足马力,油门开到最大,一直往沙漠最深处开,然后慢慢地不行了,车还在开,最终工开到流沙里,人死了,也就陷进去了,就葬在里面。”
“你不跟我葬一起?”
“那肯定得暂时分开了。”冠峰是开玩笑地口气。
“那下辈子怎么找你。”小桃忽然罗曼蒂克起来。
“哦呦,这辈子还没过够?”
“怎么,你过够了?”
冠峰拍拍她头,“先预约下辈子,下下辈子再说。看情况而定。”小桃破涕,说就这么办。
赠房的事“黄”了之后,小桃和亚玲都觉得别扭。两家外交骤减。亚玲不敢贸然联系大嫂,冷处理最好。这时候出现,是不识相。她也不敢给大哥打电话。
倒是桂宝和一雯,跟没事儿人似的,正常出入冠峰家,目的是学画。只是小桃见了两个年轻人,基本立刻躲开,不招待。眼不见为净。桂宝一雯心思都在画上,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亚玲跟桂圆商量怎么找补。桂圆道:“马上奶奶过寿,到时候我摆一桌,都请过来,人怕见面,抵在眼跟前,就都好了。”又说,“我再劝劝。事实也是,不是人不好,是咱担不起,受不住,大舅大妈都是明白人,能懂。”亚玲原本不愿意花钱给奶奶办寿,可如今这寿宴兼着好几个功能,她只能同意。又说:“看什么时候过户。”
桂圆道:“到时候把秀云阿姨也请来,两家大人谈好,房子,彩礼,陪嫁,都叨叨清楚。就行动。”
操心完儿子,郝亚玲认为有必要再关心关心女儿。她从里屋拿出张纸,皱皱的,展开,里头有几个圆珠笔写的字。桂圆拿过来看,太潦草,她只看明白头两个字是青蛙。亚玲随即说:“老家那块老产婆给的偏方,用青蛙眼睛作药引子,其余的都常见,能抓到。说吃了就能怀上。”
桂圆瘆得慌,“妈,能不能别天天盯在我这。去查了,没毛病。”亚玲道:“你不小了。”桂圆轻恼,“我知道我知道,不用天天提!”说着捋着胳膊上的汗毛,“看看这,这鸡皮疙瘩。”
亚玲道:“我催,婆家催,都是假的。女人,多为自己积点福德。你不为任何人生,就为你自己。这才是真的!看看你妈我,不就是例子么。人这一辈子,太长啦!谁也不知道谁会中途下车,男人走了没了,好歹有个孩子,你就有个寄托,能活。真不敢想当初你爸走,我要没你和桂宝,咋个弄!”
桂圆道:“像大舅大妈那样不也挺好,为自己活。”
亚玲手拍大腿面,“人,女人,这一辈子如果只为自己活,也没意思,女人是要流血的。一个女人不流血,还叫女人么。”桂圆嘟着嘴,不接话。
———
抢先阅读:《娃儿》043 不招男人
https://read.douban.com/reader/column/32458852/chapter/1243750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