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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鸟】第四章 蹈 火 (图)

【灰鸟】第四章 蹈 火 (图)

博客


              第四章 蹈 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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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强回来后不久,徐杰又让他汇第二笔资金过去。徐强跟我商量了一下,打算再汇五十万美元给他弟弟。我却对徐杰狮子大开口的要求表示怀疑。我估算了一 下,按照徐强给我介绍的情况,“我们”的餐馆位于徐家汇一个繁华的商圈,那里是闵行、松江、青浦等上海市西南经济较发达地区的交汇地,是重要的人流聚散 区,拥有巨大的餐饮业需求,经营得体的话,将来餐馆生意肯定红火。我们的餐馆如果以100平方米面积来算,按时价来算,年租金约为200万国币,以现有的 国币兑美元的比率,满打满算也就是将近三十万美元。我第一次汇过去的金额,已经足够一年时间的租金了。第二笔资金如果是用来装修店面的话,那么五十万美 元,相当于将近四百万国币,这对于一家面积只有100平方米的店面来说,那装潢实在是过于奢侈了。而且,这对我们来说,是一笔相当冒险的投资,我们必须考 虑到我们的偿债能力。

  于是我对徐强说,我们这次贷款的金额一共是一百万美元,如果一下子就抛出了八十万,我们手里可操纵的资金就只有二十万了,这无疑等于是背水一战了,这 样无论怎么说我心里也不踏实。徐强想想也觉得有点道理,毕竟他拥有总投资的三分之二的股份额。于是他给徐杰打了电话,告诉他我们只准备再汇二十万给他,做 为店面的装修费用。

  徐杰一听这话,就在电话里抱怨说:“我说哥,你到底有没有商业眼光啊?亏你还在美国混了这么多年。做生意没有点魄力哪行啊?做生意就像赌博,没有胆子 怎么赢钱?!都像你们这样缩头缩脑的,拿什么闯出名声来?!你知道我们这里是什么地段吗?这里可是一寸地皮一寸金呐,竞争激烈,门面是一家比一家光鲜,别 人家削尖了脑袋还钻不进来呢。这次要不是李震那哥儿们帮忙,你一边晾着吧你。这舍不得孩子怎么套得住狼!别说到时候咱们餐馆开张了,财源滚滚而来,就算再 不济只是卖店面,一年之后我们把店面盘转出去,那租金绝对会翻一番。我们可是签了三年的合同的。”

  我跟徐强听了徐杰的这把挠痒痒的话,又都开始心动了。我问徐强说:“你去那家店面看过了吗?真有那么走俏?”

  徐强说:“看过了,没看过我敢把一大摞钱往那里面扔?!我就是请李震托关系找的那个店面,他这次可真是帮了大忙。那地段的确是没说的,来往的大多数是 白领阶层,一碗四、五十块钱的面条,一份同样价格的牛排对他们来说,嘴巴跟面子都讨个畅快。店面里摆五、六十个座位应该没有问题。再说了,即便是万一生意 火不起来,就像徐杰说的,来年我们就算赚出租店面的钱也还不亏啊。”

  我说人家白领阶层还会来吃你那半吊子的面条?徐强笑着说:“你说这话就外行了,吃东西讲究的就是个名声。你这面条卖得越贵,品味也就越高,那些白领就 会蜂拥而来的。你总不能让那些爱面子的活宝们去挤大排档吧?!品牌也就是人给捧出来的,是公众对它的需要,大家有点闲钱了,得想办法把自己打点起来,以便 区别于没钱人不是?那就得靠品牌。要说那LV,Gucci什么的品牌,也不见得真耐用,它们只不过是为了迎合人们的虚荣心而已。”

  我又被徐强的不烂之舌给说服了,于是我们又给徐杰汇了五十万美元过去。钱汇出去后,大概有一个月时间都没有徐杰的音讯。这小子只有要钱的时候才会想起 我们哥儿俩。这让我心里七上八下的。我心想,听说现在国内除了骗子是货真价实的之外,其它的东西都有假冒的可能,包括孩子的生身父亲,——不是有统计说北 京有大约12%的孩子的DNA跟老爹对不上号吗?这徐杰虽说是徐强的亲弟弟,但是这年头爹亲娘亲,都不如钱亲。要是徐杰跟我们玩猫腻,那我算是栽到太平洋 里去了,三十万美元的贷款加上利息,对于像我这样的工薪阶层来说,可不是一笔小数目。

  我跟徐强提起我对这事的担忧,徐强说:“你没看到我这也在急吗?我现在是隔天就给徐杰打个电话,狠狠地盯着他呢。别人我放心不下,我亲弟弟我心里还没谱?!他这人从小就老实巴交的,放个屁都要考虑一下会不会炸裂了裤子。”

  我不好再说什么了。我悬着的心刚刚平稳了一点,没想到一个月后,徐杰又来电话要钱了。这次我真有点火了,我跟徐强说:“你弟弟是不是以为我们在美国开 银行,印钞票啊?你看三个月时间不到,一百万美刀都快要全填进去了,他如果用纸币来烧火做菜也不会耗得这么快啊!哥们,要是到时候这些钱收不回来,你我信 用全没了,今后还怎么在老美混?!只好卷铺盖走人了。”

  徐强这时候也有些底气不足了,他说:“这小子总不会连他的亲兄弟也蒙吧?!反了他了!”他打电话要徐杰把收支账目详细清单复印一份传真过来,以备参考,然后再谈资金投入的事。他跟我说:“哥们,如果我的兄弟都跟我玩猫腻了,那么我在这世上还能相信谁呢你说?!”

  我说:“你没看到当初我跟郑妮和张榛黏糊的事吗?她们不是说走就走了?!还有你原先的老婆……”徐强瞪着眼睛说:“你别胡扯行不行?!她是她,我是我。”

  这事过了十几天,徐杰那边一直没有消息,别说传真,就是电话也没有一个。我急得憋不住了,跟徐强说:“现在五年期贷款的利率已经是5.2%了,这笔帐你算一算看,我靠,我们赚的钱一个子儿还没有见到,利率已经套了多少进去了?!你这弟弟够可以的啊。”

  徐强沉吟一会说:“最近我比较忙,要不你看看你能不能找个名目回国一趟,把账目理一理?如果徐杰那方面真有问题,我们得赶紧撤退,另起炉灶,不然把他给卖了也值不了那么多钱。”

  我说:“如果真有问题,现在撤就已经晚了!他是你亲弟弟,见了面我怎么跟他说?”

  徐强说:“生意场上无父子,你该怎么办就怎么办!亲兄弟明算账,我们是股东,他跟我们也是签过合同的,实在不济了,我也没办法让着他,该让他上法庭就让他上法庭。”

  我笑着说:“这话可是你说的!有你这句话,我算是放心了。”

  我向我们的头讨了一个到上海出差的机会,时间是一个星期。记得两年前我也是这个时候回国的,那一次还因为张榛的事,被李震叫人给揍得鼻青脸肿的。不知 道这次回去,徐杰那小子会不会也暗中对我拳脚交加?临行前,徐强跟我说:“哥们,现在我们已经没有后悔药吃了,能撑下去的话就尽量撑下去。实在没辙的话, 你可以去找李震,我发现这哥们还挺有脑子的,也玩的开。”

  我说:“你放心吧,我即便是只剩下一条内裤了,也不会去找他的。这人活的不就是一口气吗?!”

  我到了上海,还是找了两年前张榛在徐家汇给我订的那家旅馆住下。我是个恋旧的人,过去的事物对于我来说,相对地具有安全感。那家旅馆装修过了,幡然一 新,房间里增加了暖气,还可以上网,不过价格也提高了。我住下来后,跟谁都没有联系,第二天就照着徐强给我的“吃在加州”餐馆的地址,直接去了那里,微服 私访。

  在出租车上,我问司机知不知道这一带有一个名叫“吃在加州”的餐馆?司机想了半天说:“是不是美国的加州啊?这附近好像只有两家正宗的美国餐馆,一家 是比萨店,一家是麦当劳。我没听说过什么‘吃在加州’,倒是有一家华侨开的‘加州牛肉面’店,生意还不错,不过那味道好像还不如兰州拉面,价格却贵了好几 倍。”

  我听了心一沉。我想,照司机的说法,即便“吃在加州”已经开张了,那生意肯定也不会是红火的,不然怎么连一个终日走街串巷的出租车司机都不知道这店名呢?!

  我找到了餐馆的确切地址,让我吃惊的是,餐馆的牌子上挂的根本就不是“吃在加州”的招子,而是“蜀香天下”,一看就是家川菜馆,大老远的就有麻辣香味 飘扬出来。餐馆人进人出的,看起来生意不错。我怀疑会不会是徐强记错了地址,于是就进店向柜台小姐核实了一下。柜台小姐是个四川女孩,她说:“我们餐馆刚 开张不久,这里以前也是一家餐馆,但是它还没有装修好,我们老板就从原先的老板那里把店面给盘过来了。”

  我一听就傻了,问她知不知道以前老板的名字叫什么?小姐说:“我见过他两次面,长得白白胖胖的。他的名字我不知道,年龄也不大,听他那饶舌的口音,好像是个北京人。”

  我的头皮开始发麻,心里沉沉的,双眼发直。我问她的老板是谁?小姐说:“我们老板是个女的,年龄跟你差不多,也是我们四川人,是个美籍华裔。听说她在北京跟重庆,广州还有连锁店呢。”

  我回到旅馆,马上就拨了徐杰的手机。徐杰声音含糊地问说是谁?一听就是还没睡够的样子。我告诉了他我的名字,徐杰打起精神笑着说:“原来是庄哥啊,我哥呢?你在哪儿?”

  我说我人在上海,我要他立马到我的旅馆来一趟。徐杰声音张惶地笑着说:“原来庄哥到了上海了呀,我马上就过来,马上就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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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杰来敲门的时候,我全身披挂地去开了门。我特意弄了一身名牌罩着,加上高大的身材架子摆在那里,看上去人模狗样的,有点吓人,虽然自己觉得别扭,但 是为了装出在外面混得不错的气派,也只好把自己用让人抽筋的服饰给捆绑起来了。我有一种作茧自缚的感觉。在美国呆了这么几年,也算是入乡随俗了,学会了美 国人在穿着上的随便,学会了把脚搁在办公桌上,学会了一边吃快餐,一边在电脑前处理文件。美国人上班时穿着并不正式,在我的印象里平时穿的人模狗样的一般 都是门卫,推销员,律师,商界管理人员,还有政客等。很多回国探亲的人在穿着上都比较随便,因此在老乡们面前碰了一鼻子的灰,被亲朋好友目为老土,也就在 所难免了。

  徐杰长得一点都不像徐强,徐强个头老高,肤色有点黑。而徐杰有点胖,脸色白净,三十岁不到,小肚子就出来了,看来营养不错。我见到他的第一个反应就是,说不定他们兄弟俩中间,有一个就不是他父亲亲自鼓捣出来的。

  徐杰问我什么时候到上海的?怎么不先给他吱一声,好让他到机场去接我?我说我是公司派我来出差的,几天后就要赶回去。然后我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问他餐馆经营的怎么样了?

  徐杰摆出一副为难的样子说:“庄哥,现在国内生意难做啊。你知道,现在海外回来投资的人越来越多了。谁不知道这些年国内市场是个金矿?你跟我哥要是早 那么三、五年回来投资,如今早就发了大了。做生意就是这个样子,机会稍纵即逝。因此我现在接手这个餐馆,不知得付出比别人家多多少的精力。不过话说回来, 我这个做弟弟的不帮你们,谁帮你们?!”

  我说:“照你这么说,我跟你哥这次投资是没什么指望回报了?既然这样,你为什么不先把这些话跟你哥说明白?你哥想发财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

  徐杰笑着说:“当然话也不能这么说。路子总归还是有的,不然我这些年在这地盘上还不白混了?!要想在同一行业里出人头地,除了生财有道,经营有方之 外,还得肯烧钱。你看,你们给我的八十万美元,虽说是捉襟见肘的,可我毕竟还是把门面给撑起来了。这些日子,我累的腰都弯了,一是忙,二是求爷爷告奶奶 的,见了谁不把自己当孙子?!这做生意真他妈的累!我哥怎么就把这种活撂给我了!要不是看在亲兄弟的情分上,谁愿意接这种吃力不讨好的活?!要是你跟我哥 同意,我立马就把餐馆给盘出去!省了那份七上八下的心。”

  这徐杰还真是个能“海策”的。我“哦”了一声,说真是难为你了,我这次回来,顺便想看看我们餐馆的收支账目,你哥也是这个意思。徐杰呆了一下,随即笑 着说:“这事明天我就带你去我们餐馆查看,今天晚上,小弟我请你到‘煮酒论英雄’去,先给你接风洗尘。”我一听到“煮酒论英雄”,马上就想到上次跟张榛和 徐强在那里吃蛇肉的事,不禁微微一笑,随即心里又莫名其妙地有点惆怅了。

  在我的心目中,徐强已经算是够油的了,可我没想到这徐杰比他哥还要油,海策起来连眼皮子都不眨一下。这时我也不想去点破他的谎言,只说今天有点累了, 不想出去,要喝酒等账目清了之后再好好地喝。我想他在将餐馆盘给那个美国籍的四川女老板时,一定赚了一大笔钱。到时候他真要把面子挂下来,将我跟徐强投入 的八十万资金退还给我们,那我们也拿他没办法,我们还得亏掉贷款利率的钱。虽说我们之间签了合同,但是以我跟徐强的关系,那合同也只能算是一张废纸了。真 打起官司来,谁有那份精力奉陪?!

  徐杰笑着说:“既然这样,我也不勉强庄哥了。我立马回餐馆去清理一下账目,明天早上我就送过来给你过目。咱们说好了,这事儿明天准门清。”

  徐杰离开后,我兜到旅馆附近的一家“加州牛肉面”快餐店,要了一碗牛肉面。这面条加上一杯微不足道的饮料,卖了四十多块钱一份。我试图从汤面中品出一 点加州的味道,哪怕是老墨的辣滋滋的快餐或者印度咖哩味也行,可直到把整碗面条都砸吧干净了,还是没吃出什么特色风味来。看来这牛肉面就跟麦当劳,肯德基 一样,吃的就是个牌子。

  回到旅馆,我本来想跟徐强打个电话,告诉他餐馆已经被徐杰调包的事,后来想了想,又打消了这个念头。谁知道徐强在接到我的电话后,会不会马上就给徐杰 通气呢?!要是他们哥俩早就串通好了,那我不是越发显得傻了?!我觉得现在谁都不能相信了。我得琢磨出自己的做事套路。眼下最要紧的是,明天就要跟徐杰摊 牌了,我该如何把握住牌局的主动权?

  我想了几个招,都不是很到位,其实现在的问题是,资金在谁的手里,谁才是大爷。后来我终于按捺不住了,就拨了郑妮的手机。郑妮可能从手机显示上看出了 我的电话号码,知道我人正在上海,就有点意外。她说:“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干嘛不早跟我联系?!”我说刚到不久,这不就给你打电话了。

  郑妮说她今天刚刚做了一个手术,累得快要趴下了,刚刚回到家,柳烟还没睡,正缠着她,走不开。她说:“庄鸣,你是真的想要回来做生意啊?我觉得你还是省了这份心吧,不是我说你,像你那种性格跟处世的态度,人家把你给卖了,你还要乐颠颠地帮着别人家数钱呢。”

  我笑着说:“郑妮,看来还是你了解我,一句话就把我的要害给点中了。看来你回来这快一年的时间可没有白过,开始融会贯通了,进入了和谐社会,上路子了。不过,我已经被别人家给卖了,眼下正等着帮人家数钱呢!”

  郑妮愣了一会说:“是徐强把你卖了吧?我早就跟你说过了,你少跟他往来,你老是不长记性。什么朋友?你看这年头连夫妻关系都靠不住,这天底下根本就没有什么靠得住的朋友。”

  我说卖我的不是徐强,是他的弟弟:“徐强对他弟弟将餐馆偷偷盘出去的事也不知情呢。他要是知道了,说不定比我还要急。”

  郑妮说,你现在要我帮忙吗?我现在是主任医师,接触的各界有头面的病人不少。你真有难处,就直接跟我说。我说暂时还不要请她出面,我已经掌握了徐杰的 底牌,明天就让他好看了:“如果方便的话,你就给我请个靠得住的律师。我们跟徐杰签过合同的,白纸黑字红印章,他赖也赖不掉。”

  郑妮说:“我看那合同未必能生效,他要是横下来跟你打官司,你能奉陪吗?钱在他手里攥着,他真耍赖恐怕你就要上吊了,你还是多做几种准备吧。现在在国 内,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你不能用你那可怜的、半桶水的美国思维来处理国内的事情。这句话你一定要记住,不然到时候有你的苦头吃!”

  我放下电话后,上卫生间脱去外衣,正想冲个澡,醍醐灌顶一下。忽然有人敲门。我慌忙去开门一看,是个二十岁左右的陌生女孩,染着棕黄色的离子烫头发, 眼睛黑黑的,长得挺甜。我说小姐你敲错门了,就要关上门,没想到那女的一下子就像猫一样闪了进来,笑着说:“你是庄先生吧?我找的就是你。我叫 Sally,是F大的大三学生,我知道你刚从国外回来,一个人呆着寂寞,就过来陪你聊聊天。在国外憋久了吧?听说那边的鬼妹大马很难驾驭,爷们操作起来就 跟小鱼游大海似的。”

  我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就说:“对不起,我对皮肉买卖不感兴趣,你还是走吧,不然我就要打电话给前台,叫保安来请你离开了。”

  这个叫Sally的女郎根本就不理我的话,她当着我的面就笑眯眯地脱起了衣服,她从容自若的神态,就像跟我已经成亲了十来年似的,让我目瞪口呆。她在 做这些事的时候,就像一个餐馆服务小姐在我的面前摆上筷子,勺子,餐巾纸一样的自然。我慌忙去打开了门,正要出去,忽然发现自己只穿着一条内裤,——刚才 我本来是想上卫生间洗澡的。更糟糕的是,这时我忽然看见门外站着两个虎视眈眈的警察。他们的突然出现让我看到了一团魔影。他们拿出警官证在我面前晃了一 晃,然后说:“先生,小姐,请你们跟我们走一趟。”

  我极力辩解说我不认识那个女的,是她自己闯进我的客房的。一个高个警官笑着说:“做这种买卖的人都喜欢这么开脱自己,不过我们不吃这一套,你该与时俱进,想出些高明点的借口了。你不认得她,她怎么会在你的房间里?!这大冬天的你穿的这么少,就不怕着凉吗?!”

  我说我得上一下卫生间。我的衣服跟裤子还撂在在卫生间里,我马上拨了郑妮的手机,把我的尴尬处境告诉了她。郑妮说:“这明摆着是一个诈局,看来那个徐 杰想要置你于死地了。你把徐杰的手机号给我,我马上跟他联系。这小子够阴的,连这种下三滥的手段都使得出来!你到了局子里后什么话都不要说,也不要辩解, 更不能认罪。”

  我没想到徐杰会出这么一个损招。他收买了那个Sally做诱饵,然后又通过关系叫来了那两个警官唱双簧。这样一来,他们只要把我在局子里关上几天,我还怎么去查账?我还能拿徐杰他怎么样呢?最后还不是得灰溜溜地滚到美国去?!

  到了局子里,一切都是顺理成章的。Sally一口咬定是我邀请她到我房间里来的,她跟我在“加州面条”馆那里就谈妥了这事,我还给她留了电话号码。警 察将她的话一一记录下来,然后让她画押,接着又让我按手印,被我拒绝了。警察说:“既然事情都做出来了,还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像你这样的人我们见得多了, 你不按手印,你爱在这里面呆多久就呆多久。”

  这时我说了一句很美国的话:“先生,我有权利保持沉默!”

  警察笑了起来说:“行啊,不愧在老美混过。在老美嫖娼犯法吗?”

  到了半夜的时候,徐杰居然来了,这有点出乎我的意外。他不住点头哈腰地跟警察说:“大哥,误会,这肯定是一场误会,我庄哥他是美国洛杉矶回来的,整天 在好莱坞一带进进出出的,什么样的美女没见过?!他怎么会去泡那种下三滥的角色?!我来做他的担保人。”接着,他当着我的面数了两万元的国币给警察,然后 就把我领走了。

  徐杰开车送我回旅馆,一路上我一声不吭,正眼也不看他一下。到了我住的旅馆,徐杰笑着说:“庄哥,这两天你还是不要出去了,今天晚上的事你都看到了。 国内现在的状况就是这样,很多事都是说不清的。所以凡事我们都得通融一点,脑筋要活络些。这几天你该干什么还干什么,千万别把这事放在心上。至于餐馆账目 收支的事,过两天我们得空再找个时间好好聊聊。”

  我说账目的事明天一定得有个眉目。徐杰叹了口气说:“既然这样,那好吧,明天我把笔记本电脑带到你这里来,你就悠着清查账目开支的数据吧。”

  我下了车,忽然又回身趴在车门上问他说:“徐杰,晚上你为什么要这么捉弄我?你不觉得这事有点弄巧成拙了吗?!那个Sally不会是你在F大上学时交的女朋友吧?”

  徐杰愣了一下说:“庄哥,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如果刚才不是郑妮给我打电话,我根本就不知道你出事了。”

  我笑了笑说:“这事你应该比我更加清楚!如果郑妮没给你打电话,我现在还在局子里呆着呢。——话说回来,亏你舍得让那个Sally来扮演这种角色,看来你是重利轻色啊。佩服一下!O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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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早上,我还在睡梦中的时候,床头的电话突然响了。我抄起话筒,传来的是个嗓门有点沙哑的女人的声音。她缓缓地问我说:“庄鸣,听的出来我是谁吗?”

  我愣了一下,随即费劲地想了一会,一时间记不起来那声音是谁的,只是觉得有点耳熟,就说:“你不会是Sally吧?!”

  电话那边沙哑的女声继续说道:“什么Sally?你把时间往前挪上十年,再细细想一想我会是谁?你这小子,把老娘都给忘了,看我见了面怎么修理你!”

  这话有点玄虚了,也让我不寒而栗。我的思维迅速切回到了十年前,记得那时我还在上大三,对学业比对食堂里的大排还感兴趣,我身边的女人并不多。这让我 的记忆显得比较透明,还有点苍白。我忽然间想起来一个跟我曾经密切相关的女人,我至今仍然不时地会想起她。但是她简直就不可能是话筒里的这个女人,因为话 筒里传来的女人的声音一点都不像当年那个欲擒姑纵、狂野泼辣的女孩。正在我满腹狐疑的时候,话筒里的女人说了:“庄鸣,你还记得你们宿舍的那个小李吗?我 的四川老乡。”

  听了这话,我马上就确定,这个女人果然就是那个曾经让我魂牵梦萦的女孩了,我有点激动,忍不住脱口而出道:“你是刘燕!Geez,你居然还活着!”

  那个女的笑了起来说:“看来你终于还是没有忘记我!这让我很高兴,也很欣慰。你小子,跟我说句实话,这些年想我了吗?”

  我说:“偶尔想过。不过不敢多想,怕到时候又落入你的陷阱。这些年你都到哪里去了?我对你的身材印象还是挺好的,你还像以前那么丰腴吗?”

  刘燕笑了一下,声音显得爽朗起来说:“你这死东西!狗嘴吐不出象牙来。我倒是没忘了你这王八蛋当初窝囊的样子。我这些年过来的不容易,死去活来的,我 只能自己心疼自己了。庄鸣,我一直在想,其实当初要是我们真的凑在一起了,日子还不一样照过吗?!我把孩子做掉,我还是清白的。可你却闪避开了。所以早几 年我还一直在恨你呢!”

  我有点感动了。是的,假如当初她把孩子拿掉,我跟她说不定就会是另一番景象了。处女膜算什么?女人身上值得珍惜的东西,绝不会只有那么一片乳白色的薄 膜。但是问题是,我是不是真的爱过她呢?在经历过郑妮和张榛的故事之后,我对爱情的理解似乎已经成熟了,然而却更加麻木了。刘燕毕竟是与我有过恋爱关系的 第一个女人。后来我跟郑妮之间,不也是有了个柳烟隔着吗?而我跟张榛,只是一种纯粹的欲望的接触,不构成任何形式的俗套,我们就像是打火机跟煤气的关系一 样,一点就着,但是却没有必要的关联。

  于是我半开玩笑地问刘燕说:“刘燕,你当初真爱过我吗?这些年我一直在为这个问题困惑着。”

  刘燕笑了起来,说:“你这人,我没想到你还真把爱情当回事啊!我如果告诉你说当初我真的爱过你,你会相信吗?!在我的理解中,所谓爱情只是一种结果,水到自然成的那种,而不是动力。而你却把它倒过来看了。”

  她这话让我有些伤心。刘燕接着叹了口气说:“不过,那时我真的喜欢过你!如果不是因为你最后退缩了,我把小孩偷偷取掉也会跟你的。”

  我的眼睛潮湿了,问她现在在哪里、混得怎么样?刘燕叹了口气说:“一言难尽。——其实一句话也就可以说清楚了,我离婚了,腰缠万贯。怎么样,中午一起出来喝茶?你不是想要我解释所谓的爱情吗?”

  我想了想就答应了。因为我对她现在的情况充满了好奇,同时,我也需要对我们之间的爱情有个答案。刘燕约我在附近的一家Starbucks店见面,我推辞说我平时不太喝咖啡的,刘燕笑着说:“你老土了吧。现在国内的星巴克也卖茶呢。”

  我说:“看来现在国际商界也在试图和国内社会接轨了。”

  刘燕笑着说:“这是大势所趋,人家老外也讲与时俱进了。因此前两年我也选择了回国发展,势头还算不错,比在美国时的感觉要好,老实说,我也想要爱情,但那是火星上的植物啊。”

  我说这话怎么说?刘燕说:“那或许是十亿年之后的事了。”

  我笑了,也许没有了所谓爱情关系的尴尬,我们之间的见面会更自然、坦率一些。我在旅馆门口叫了辆出租车。在车上,我脑子里极力地摩挲着有关十多年前跟 刘燕在一起的那一段短暂然而让我心碎的感情记忆。正像我告诉过郑妮的,我跟她的认识是通过跟我同宿舍的小李,小李是她的四川老乡。那一年刘燕就要从外文系 毕业了,我还在读大三。后来她就对我主动发起了进攻,这让我受宠若惊,欣喜欲狂,很快就跟她投怀送抱了。但是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没想到她那时肚子里已 经有了来历不明的种子了,她本来是来找我做冤大头的,可我的循序渐进的恋爱程序打破了她的计划。她无奈之下,只好恨恨地做掉了肚子里的无名氏,然后就跟一 个比他大二十来岁的美国人去了美国,我跟她的关系也就不了了之了。

  这一别就是十来年,刚才我之所以答应出来跟她见面,潜意识里主要还是想看看这十年来她变成什么样子了。也许是旧情引诱着我去见她吧。记忆本身就可以衍生出很多的悬念,我们都为它着迷。

  我又想起两年前在伯明翰时,跟郑妮说起的我跟她的旧往故事,我不知道自己当时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情来解述我们之间那段残破的故事的。那时的刘燕,无疑就 像是在砧板上一样,被我的解述词剁杀了一番,而我的语气中,则充满了报复的快感。我当时没想到我这辈子还能见到刘燕,因此在郑妮的面前,言辞就有些刻薄 了。其实现在回过头去想一想,我觉得自己当初潜意识里,还真是有点留恋跟刘燕在一起的短暂的时光的,不然的话,我也不会喋喋不休地跟郑妮诉说那段曾经让我 无地自容的旧事了。

  此时我的心情十分的激动,我想尽快地见到刘燕。我的出租车到了星巴克后,刘燕还没来,我找了个靠窗的位子坐下,店里差不多都是配对的男女,交头接耳的,咖啡实际上成了他们之间交流的润滑剂。

  这时一辆黑色的DodgeChargerSRT8车子在外面的街道旁停了下来,与周边的那些车子相比,它显得异常的醒目,耀眼。一看到这种车型,我心 中的亲切之情油然而生。我看到车里面出来一位穿着驼色风衣的女士,戴着墨镜,跟红嘟嘟的嘴唇相称之下,别有风味。我看着她那瘦高的身形,不用猜就知道,这 女的就是刘燕。

  刘燕进了店,环顾了一下四周,然后就笑着朝我走了过来。她脱下黑色的手套放在一边,在我的对面坐下,笑着说:“嘿呀,庄鸣,看到你,我差不多都要开始妒嫉了,你好像一点都没变。”

  说着,她缓缓地摘下墨镜,冲着我眨了眨黑乎乎的眼睛。她的眼睫毛很黑很长,不过连我这样不会怜香惜玉的门外汉也可以看得出来,那是美容时安装上去的。我笑着说:“你的变化倒是不小,你变得越来越漂亮了,丰腴,沉着,气派,一看就是个成功人士。”

  我说的当然是客气话。一个女人差了那么几岁,就像是历史学家去写相隔了几百年的历史一样,原来的味道早就变了许多。我想在她身上找到一些当年她让我倾倒的风韵,最后除了她的眼神之外,几乎一无所获。我看着她的眼睛,然后不自然地笑了笑。

  刘燕笑着说:“我知道你这这话是在讨我的喜欢,不过我听了还是很高兴,为我自己高兴,也为你高兴,你终于学会讨女人喜欢了。你看你用的这几个词,丰腴,沉着,气派,没有一个成熟的女人不喜欢的。你知道,到了我这种年龄的女人,没有几个不喜欢听这种美妙的谎话的。”

  她的性格还是那样直来直去的。我说你的年龄也不算大吧,不就三十出头吗?刘燕叹了口气说:“三十来岁的女人早已经是昨日黄花了,不然我还整天花那么多 时间化妆干嘛?!还不是想装嫩?不过真实的青春是永远也装扮不出的。我都后悔当初跟那个洋男人去了美国,虚掷了几年岁月。那时羡慕美国富有,现在自己有点 钱了,又觉得很失落。如今啊,爱情什么的是连想都不敢去想了,想了也没用,因为那本来就是个虚拟的梦境。也只能念念旧了。”

  我问她的声音怎么变得有点沙哑了?刘燕说:“我到了美国后,因为寂寞苦闷,就学会了抽烟,喝酒,还有就是经常歇斯底里的跟那个自以为是的老公吵架,几年下来,你想这声音还能好得起来?!”

  刘燕要了两杯日本的“拿铁”绿咖啡,里面兑了牛奶和甜酱。我望着窗外她的那辆DodgeChargerSRT8说:“我没想到,你也喜欢这种黑色的DodgeCharger车型。我也有这么一辆,不过是灰色的。”

  刘燕笑着说:“我喜欢飙车,而且这车名也起得好。你看,Dodge,道奇,坎坎坷坷的,多像自己不平的人生漂泊之路;Charger,战马,驮着自己杀开一条血路。因此我开过的几辆车子,都是DodgeCharger的牌子。”

  我愣了一下,想到自己的第一辆黑色的DodgeChargerSXT在龙卷风中被毁掉之后,后来选择的新车,仍然是DodgeCharger型的。莫 非这就是所谓的心有灵犀一点通吗?我笑着说:“我倒没有想过这么深刻的意义,当初我只是想到,Dodge是‘闪避’的意思,既然是车子,为什么要闪避呢? 因此有点好奇。”我呷了一口“拿铁”:“我这人有点恋旧,对车子也是。”

  刘燕意味深长地望着我,笑着说:“你这话是真的?”我一下子明白过来,她是把我的话理解成那方面的意思了。我动了动嘴唇,最后并没有吐出只言半语。我觉得辩解或承认的意义都不是很大。

  刘燕说:“你怎么样,离婚了吗?”

  我说我还没有结婚呢。刘燕笑着说了声“潇洒”。我问她有新家庭了没有?刘燕说:“自从结过一次婚后,还没有这种念头。不是说一朝被蛇咬,三年怕草绳 吗?现在我身边的男人们都是想在利用我的使用价值,他们眼睛盯着我的腰包,还有我的身体。这些种男人想想都可怕,我还能把自己的下半辈子交给他们?!我如 今情愿做单身‘龟族’,在国内做点小生意,胡乱混口饭吃。真的寂寞了,身边什么样的俊男帅哥没有?!你们男的舍得在这方面花钱,我们女的更愿意花钱购买那 些小年轻的青春朝气。你现在呢?”

  他的话说的我都有些脸红了。我把自己这几年的情况简单说了一下,然后问她:“你是怎么知道我住在那家旅馆的?”

  刘燕笑着说:“老情人,不是我损你,看来你还真不是做生意的料。做生意要讲求耳听八方,眼观四路。我在三个月前你们联系店面的时候就盯上你的那个合伙 人徐杰了。你们租的那家餐馆的店面,我曾经找了好几个门路,最终都没有得手。有个权势人物的提出要我做他的情妇做为条件,被我拒绝了。我一看到他那臃肿的 肚子和发酵了似的脸庞就恶心。那一带是黄金地段,谁都想在那里打进楔子,我曾经报了五百万的租价,还是没有得逞。后来我找了你哥儿们的那个弟弟徐杰,这人 刚出道,是个见钱眼开的人。他倒是挺爽快的,我给了他一点赚头,他马上就把店面让给我了。你们第一年的租金是两百万,我给了那小子三百万。你看,他一下子 就将你跟他哥给卖了,连眼睛都不眨一下。现在你知道国内生意场的现状了?!”

  我一听就愣住了。徐杰这小子果然把我跟徐强都给卖了!他几乎在一夜之间就净赚了一百万,而我们汇过来的第二笔五十万美元的资金,如今还捏在他的手里,他眼下手头上掌握着七百万左右的资金,这些资金下落不明。

  我跟刘燕说:“我没想到原来那家‘蜀香天下’餐馆的老板就是你。”

  刘燕说:“没错,昨天我们店里的小姐说有个人来打听店面的事,我就估摸到是你。其实你早就应该在我们餐馆里时闻出我的味道来了。我跟徐杰那小子本来只 谈生意上的事,没想到他居然就看上我了。我要摆布他,还不把他这种小卵子给玩弄于股掌之间?!他成了我床上的常客,这种事玩玩也就算了,可他却认真起来 了,说什么要跟我结婚。MyGoodness!这话要搁在十年前我说不定还会兴奋地发晕,可现在我是谁呀?!他不就是看中了我兜里的那几个钱吗?!我就跟 他周旋着,他想吃我的软饭,我到时候就给他兑点辣子。”

  我听了忍不住哈哈笑了起来,她让我看到了她真实的个性,从前的那个泼辣的刘燕。想起当年自己差点为他人做嫁衣裳,不觉有点赧颜了。我问她知不知道徐杰 把我们的那些钱做什么去了?刘燕冷笑着说:“像他这种龟儿子,有了几个闲钱以后,要么去炒股,要么就是折腾房地产去了。他昨天告诉我说你这次回国要查他的 账目,就求我给他顶一下,让我把‘蜀香天下’餐馆的账目给他,他再拿来哄你。我答应了他,这不就是举手之劳吗?所以我说你不是做生意的料,尤其不能在国内 混。你看,连这种小混混都这么精呢。”她喝了一口茶,润了润嗓子说:“老美做生意讲FairPlay(公平竞争),很少搞Foulplay(厚黑)。你要 想在国内混,就得把这两个规则给倒过来。”

  我笑着说:“听了你的这些话,我觉得自己这十年算是白混了。刘燕,我想请教一下,我现在该如何去讨回我们的那些钱呢?在这方面你毕竟比我有经验。”

  刘燕说:“依我看来,你还是让徐杰他哥哥去处理这事吧。你即便把徐杰告上法庭也没用,他的资金如果炒股被套牢了,或者买了房子,你有理送他去蹲监狱, 可你又能讨回多少的实惠呢?!还有,那小子在把账目给你过目的时候,你还不能去点破他,你一点破,他破罐子破摔,说不定你就连退路都没有了。这道道阴 吧?!”

  我说:“这么说,现在他倒成了我的大爷了!”

  刘燕笑着说:“你要不懂得这里的游戏规则,那么商场上所有的人都有可能是你的大爷!”我听了这话,身子靠在椅背上,眼睛盯着天花板,就像虚脱了一般。

  刘燕说:“好了,咱们不说这些没意思的事了。说说今后你想怎么混吧,这日子虽然没劲,不过总得过下去吧?我听徐杰说,你在美国那边谈过一个医生,叫郑 妮。她现在回国了,我还找她看过病呢。她的先生我也认识,是摊子上有名的花花公子,我也曾经找过他,本来我也想在他那里耍点手段,让他帮我一把的,结果却 被他拒绝了。没想到他在跟郑妮结婚后,倒真有点收心养性了。看来坏人也会变成好人的,就像好人也会变成坏人一样。”

  我听了这话,心中酸甜苦辣咸五味杂陈。看来我们这次租借店面的事,李震在郑妮的敲打下,的确是帮了不小的忙。不过现在看起来,从获益上说,郑妮帮的与其说是我,不如说是徐杰。我笑着对刘燕说:“我跟郑妮也只是一般的朋友关系。她是个好女人。”

  刘燕笑着说:“看来在你的眼里,所有的女人都是好人,包括我。这有点虚伪吧?”

  我想了想说:“但愿是这样的。其实我跟女人们接触的越多,心里就越没有底了。”

  刘燕盯着我的眼睛说:“这就是你迟迟不肯成家的原因?十年前,我们接触的时候,你是不是对我很失望?我那么积极主动,就像一只饿极了的母狼似的拱着你。”

  我说:“谈不上失望,只是有一种被欺骗的感觉。你知道,那时我还很傻很天真的,对爱情充满了憧憬。那事要搁在现在,说不定就可以另当别论了。我觉得是我们对生活的理解出现了歧义,如此而已。”

  刘燕笑着说:“如果我现在给你补偿呢?我的意思是,我们重新开始。”

  我看了她一会儿,发现她不是在开玩笑,于是就笑着说:“这不可能。这可不像是飞机航班晚点,还能等到下一个航班再走。”

  刘燕也笑着说:“看来你还是不想让自己吃亏的!我就欣赏你这种很傻很天真的死要面子的劲头!在满大街都是自作聪明的人流中,能够发现一个堂吉珂德似的人物,多少也算是个惊喜了。”

  64

  喝完午茶,刘燕带我到她的“蜀香天下”坐了一会,在那里吃了个由担担面和泡菜组成的便饭,然后她送我回到我住的旅馆。我请她到我的房间坐一会,她双手 团着方向盘说:“等下次有闲情的时候吧。你不能让徐杰知道了我跟你的关系,不然这小子的戏万一真要演不下去了,说不定会狗急跳墙的。你凡事都得小心 点,OK?”

  我回到房间不久,徐杰的手机就来了。我刚问他人在哪里?就听到了敲门声。我打开门,徐杰拎着个黑包就仄身进来了,那样子就像个被密探跟踪的地下工作者。他笑着说:“庄哥,我已经在大堂里等了你快一个小时了。”

  我说出去吃饭了:“你为什么不Call我?”

  徐杰说:“你不在房间里,肯定是有事出去了,我要Call你,不等于催你吗?”他眨巴着小眼睛说:“是有人请客吧?刚才门口那辆黑色的DodgeChargerSRT8挺惹眼的,我好像在哪里见过。”

  我知道他可能已经瞅出刘燕跟我在一起了,就问他:“你把账目带来了?”

  徐杰打开黑包,取出笔记本电脑,插上电源,打开资料库说:“庄哥,你是玩电脑的,你自己瞧吧,所有的账目都在这上面。”

  我略微查浏览了一下数据,都是些支出的款项,数目倒是跟我们汇给他的资金差不了多少。于是我不动声色地问他收入的款项是多少。徐杰说:“咱们餐馆刚开张不到一个月,收入的总账还没有厘清呢。”

  我点了点头,关上电脑说:“徐杰,你应该知道,我和你哥跟你是签过合同的。我们都信任你,可是法律未必都像我们这么好说话。你跟我说实话,你现在手头上还有多少机动的资金可以周转?说好了,咱们不再提餐馆的事了。”

  徐杰紧张地点了一支烟,说:“庄哥,我们的资金的确都注入餐馆了,哪里还有什么闲散资金可以周转的?!不然的话我怎么还会向你们要钱呢?”

  我说:“你还嘴硬?!告诉你,你现在只有两个选择,要么你继续像鸵鸟一样跟我瞒下去,要么你就给我说实话,咱们来商量一下对策。你如果要选择前者,我 也不想去捅破你,到时候咱们只能通过法律的手段来摊牌了,我可以告诉你,在三年时间里,我要还清属于我自己的债务并不困难,就是亏了点利钱,但是你跟你哥 可能就要因为你的自作聪明而头破血流。我可以在美国起诉你。所以我还是希望你说实话的。你应该看到了,刚才是谁送我回来的?!”

  徐杰的头耷拉了下来,他掐灭了烟,抹了抹脸说:“这么说,你跟Alice真是老相识了?”

  我问他谁是Alice?徐杰苦笑一下说:“她都开车送你到了旅馆门口,你还不认识她?”

  我明白过来的了,原来他说的Alice就是刘燕。现在上海滩上年轻白领流行给自己取个洋名,以便与国际接轨,不过刘燕这洋名估计是在美国取的。

  我板着脸说:“我和她的关系我不想跟你多说,你心里有数就成。我现在只对你的选择态度感兴趣。”

  徐杰又掏出一支烟点着了,说:“既然这样,我只好说实话了。Alice一定都跟你交了底了,——妈的,这年头没有一个女人是可靠的。我用你们给我的资 金在昆山和嘉定一带购买了五套商品房,想过一段时间房价大涨的时候抛出去,没想到最近房价却迟滞不涨了。还有三百多万资金我拿去买了股票,可是最近这股市 也不像前几个月那样牛逼哄哄的了,就像没系紧的裤腰带一样往下跌,都快突破心理承受的关口了,奥运会之后还不知道是个什么前景呢?!我也知道自己对不住你 跟我哥,但是看着别人家大把大把地薅钱,我能不眼红吗?本来我想跟Alice套套近乎,把那几套房子盘给她,可这姑奶奶精着呢,死活都不上我的套。你想, 这些买卖要搁在去年,我早发了,我哥怎么就不早一点回来投资呢!谁知道现在的商场比火葬场更可怕,现在我是悬在半空中了。庄哥,你看我已经被逼到刀山火海 上了,你就让我缓口气吧,说不定明年就会有起色了。到时候我保管一分利润都不要,赚多少都算你们的,OK?”

  他既然这么说了,我想我跟他急也没用了。我二话没说,就拨了徐强的手机。这时洛杉矶那边是晚上十一点多,徐强刚从实验室回来,正勒紧裤腰带在下面条。 我把徐杰的事情简单地跟徐强说了一下,然后就把话筒递给徐杰。徐杰哭丧着脸,对着话筒说:“哥,你要是信得过我,就再让我折腾一阵吧。这次如果我趴下了, 这辈子想抬头都不行了,我才二十八岁啊!你就忍心眼睁睁地看着我从金茂大厦楼顶上一跃而下吗?!”

  徐强跟他在电话里说了一大通,最后徐杰又把话筒递给我。徐强在电话里叹了口气说:“哥们,看来现在只能死马当作活马医了,你看着办吧。”

  我打发走徐杰后,去了一趟我出差的公司,处理了几个不痛不痒的设计程序。回旅馆的时候,我忽然心血来潮,就给郑妮打了个手机。我没跟她说徐杰的事,只告诉她餐馆的事情有些眉目了。我问她晚上有没有空,我想请她出来吃个饭:“一年多没见面了,特别想见见柳烟。”

  郑妮想了想就答应了,她笑着说:“我知道你喜欢吃辣的,我们这附近一带刚开了家川菜馆,听说菜色很不错,我们就去那里吧。”我问说餐馆的名字叫什么?郑妮说:“叫‘蜀香天下’。”

  我呆了一下。郑妮感觉出来了:“怎么,你现在换口味了?要不我们就另换一家。”我说就这一家吧。

  我们约好六点半在餐馆见面,但是我六点的时候就先到了“蜀香天下”,刚好刘燕也在那里。刘燕给我泡了一壶茶,问我跟徐杰是不是谈妥了?我笑着说,他那 几招路数还不都在你肚子里揣着吗?!这小子说嫩不嫩,说精不精,属于泛泛之辈。刘燕笑着说:“我说这人啊,最怕的就是自作聪明。所以像你这样,要傻就傻到 底,不累。说不定傻人有傻福呢!”

  她见我要了一张大桌子,就问我要请谁?我笑着说,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快到七点的时候,郑妮才带着柳烟来了。她一坐下就开始抱怨堵车,说这里的交通堵塞比LA有过之而无不及。我仔细看了一下她,觉得她比以前略微胖了点, 皮肤也白嫩了些,浓密的头发挽成一个髻子盘在后面,是个典型的少妇了。我叹了口气说:“真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啊,你看我这被太阳晒的,我都担心到时候会不 会得皮肤癌了。”

  我又伸手去逗柳烟,郑妮让她叫我叔叔,这让我有点失落。我想要不是阴差阳错,本来她应该叫我老爸的。柳烟睁着大眼睛歪着头盯着我,不吭声。我正要去抱柳烟,她却一扭身子扑在郑妮的怀里说:“妈妈,这位叔叔的脸怎么这么黑呀?”

  我跟郑妮都笑了起来。笑着笑着,我们俩的脸色又都慢慢地黯淡下来了。郑妮说:“其实我倒是希望你能经常回来走走的,不做生意也可以多回来看看,老呆在一个地方,思维容易被桎梏,走极端。”

  她说这话的时候,她的眼神有点活泼。我点点头说是啊,一年多没回来,变化这么大,差点被人给卖了自己都不知道。我伸手捏了一下柳烟的下巴,对郑妮说:“这丫头长得越来越像你了。”

  郑妮说:“可人家都说她像她老子呢。”

  我只好打哈哈说:“像,像,都像,结合了你们俩的优秀基因。”

  我招呼小姐开始点菜,没想到过来的却是刘燕。刘燕笑着朝郑妮躬了躬身说:“郑大夫好!”

  郑妮笑着说:“Alice你好,你身体恢复的还好吧?”

  刘燕看了我一眼,笑着对她说:“挺好的,多谢郑大夫妙手回春!你们也不要点菜了,晚上就让我来给你们安排吧,郑大夫不吃辣,庄先生嗜辣,我就给你们上一道鸳鸯火锅吧。”

  我跟郑妮听说“鸳鸯火锅”,都笑了一笑,不置可否。柳烟说:“我要吃辣的!”刘燕拍拍她的小脸,就笑着离开了。

  我故意问郑妮她们是怎么认识的?郑妮说:“她到我们医院找我看过病。”我问说什么病?郑妮说:“妇科病你也要打听啊?对了,你怎么也认识她呀?”

  我笑着说:“你忘了,这个店面本来应该是我们的,你还帮过忙呢。”

  郑妮说:“我那叫什么帮忙,只不过是个顺水人情而已。——这个女人真不简单,她好像也是你们大学毕业的,在美国呆了十年,离过婚,是个龟姐。”

  我正考虑着要不要把自己跟刘燕的事告诉郑妮,这时刘燕过来了,她在我们桌子边上坐下,笑着对郑妮说:“郑大夫,庄鸣没跟你说过我和他之间的烂事吧?”

  郑妮笑着看了我一眼,我有点尴尬。为了避免被动,我说了:“其实这事我早就跟郑妮说过了。”

  郑妮错愕了一下,随即笑了起来说:“我记起来了,那是在伯明翰的时候,庄鸣跟我说过你和他在大学时的那段趣事。没想到世界这么小,大家兜了一圈又碰面了。”

  刘燕望着我说:“你跟郑妮说我什么了?咱们之间可是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你要是添油加醋了,小心我在你的火锅里放罂粟壳。”

  郑妮问说:“这怎么说?”

  刘燕笑着说:“让他吃了以后上瘾。”

  郑妮笑着说:“还好不是孟婆汤。”

  我笑着看了郑妮一眼,说:“当初我跟郑妮说,我和你之间,就像是做了一场毫无逻辑的梦一样。”

  刘燕说:“这怎么说?”

  我说:“跳跃性很大,最后也没有个结局。”

  那天晚上,我们三人喝了四瓶干红,刘燕的酒量很大,话也多,搞得我跟郑妮差不多都聊不起来了。快要十点了,我抱着已经睡着的柳烟,送郑妮来到她停车的 地方。我问她说,你都出来快四个小时了,怎么也没见到李震给你来个电话询问一下?郑妮说:“这是我们俩的约定,我们不干涉对方的行动自由。孩子呢隔天轮流 照顾。”

  我心里叹息了一声。郑妮把柳烟放在Carseat上,临走的时候她说:“本来我是想劝你回来的,现在想想,像你这样的性格,还是呆在美国好。你要回来发展,无异于缘木求鱼。”

  我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正望着郑妮远去的车子发呆,刘燕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我的身后,说:“老情人,想不想到我的家去喝杯茶?”

  65

  刘燕的家位于徐家汇的复兴西路一带,离她的“蜀香天下”大约有十五分钟的路。房子是两年前买的,一百多平米,结构是两室一厅,那厅特别大,占了全部面 积的三分之二,假设人站在那里,有点像置身于Lobby一般,显得十分的空旷,静谧。房间里桔黄色的,凄迷的灯光,让我产生了一种说不出来的憋闷的感觉。

  墙上挂着几幅色彩斑斓的油画和照片,使大厅显得略微有些生气。其中有一张挂在沙发后面的半人高的大照片,看上去特别显眼。那是刘燕的全身照,笑得很阳 光灿烂的样子,她浑身上下洋溢着青春的气息,显然是刚到美国后不久照的。在美国呆的时间长了,就很难再有这种纯真的神情了。不过照片引起我注意的,倒不是 照片中的刘燕勾起了我对往日时光的缅怀,而是她身后的那幅背景。她的身后是一个蓝色的港湾,波光粼粼。

  刘燕看到我在这幅照片前发呆了,就笑着说:“这是我到美国的那一年照的,你看我的眼睛,那时候我的眼神中充满了炽烈的向往,可现在它已经像燃烧过的灰烬一样熄灭了。这个过程很痛苦,也很可怕。”

  我说:“你这照片是在巴尔的摩照的吧?我去过那里,很漂亮的一个城市。”

  刘燕说:“是的,那时我刚结婚不久,我的前夫是马里兰大学.巴尔的摩分校的Professor。我们是在我快要毕业的时候认识的,他因为学术交流到我们学校的文化中心来讲学,我当他的翻译,他回国后我们继续保持着关系。他风度不错,人也很聪明。”

  我说:“既然这样,那么你们为什么要离了呢?”我想起了Roberts跟宽子的悲剧姻缘,就说:“其实很多老外在对待异族婚姻上还是很严肃的,不像我们想象的那样始乱终弃,或者只是满足于独特的性取向。”

  刘燕说:“就是相处时间长了合不来呗,一是生活习惯上的,还有就是性格和志趣上的不和谐。比如像洗澡这样简单的事,也要起争执,他习惯早上冲洗,而我 喜欢在晚上冲洗。他这人性格又特别固执,武断,什么都要听他的。刚接触的时候还体会不到,后来慢慢地曝光了。很多事一开始我还可以容忍,后来受不了了就跟 他吵了起来。我是学外语的,他是学生化的,平时在工作上又很难沟通。这么过了六年,我实在无法跟他呆下去了,只好离开了他。还有一点让我受不住的是,那时 他都是快五十岁的人,小便都不太顺畅了,可他的性欲好像了无止境,在床上他就像一匹饥饿的狼,这跟他平时的温文尔雅的绅士风度一点都不相像。你没真正跟他 在一起呆过,你很难想象得出来,他能把儒雅与野蛮这两种水火不相容的性格,结合在一个肉体中。有一次我忍不住警告他,再这样下去他很有可能要得前列腺癌 的,结果呢?他居然凶横地甩了我一个巴掌。他那一巴掌一下子把我抽醒了!”

  我听了差点笑出声来。刘燕说:“以前我听人开玩笑地说过,说美国男人在人前亲吻自己的妻子,而在家里打妻子。还真有这种事。”我说你应该去告他家庭暴力。刘燕说:“告什么?离了不就得了?!跟他这种人,只能怪自己当初被蒙蔽了眼睛。”

  忽然我就想到了张榛。张榛现在正在巴尔的摩,他的新婚乘龙快婿Gordon在约翰.霍普金斯大学做终身教授,他们两人可说是志同道合。不知她现在是不 是过上了她梦寐以求的那种无拘无束、清幽脱俗的生活?我想,Gordon在感情上应该不会像刘燕的前夫那样,是个披着羊皮的狼吧?想到张榛,我不觉下意识 地又朝那张大照片瞥了一眼。

  刘燕家居的布局异常地简洁,几乎可以说是不空置一物,这跟她的浓抹粉黛的化妆风格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比如偌大的客厅里,除了靠墙的一套棕色的意大利皮 沙发外,就是一张咖啡案,一台52寸的HDTV,一套组合音响,再就是立式玻璃窗边的一盆盘根错节的虬松盆景了。她的两个房间一个是卧室,一个是书房,书 房里除了一张半圆形红木书桌,一把皮椅,一台电脑以及配套设备外,几乎什么也没有。我笑着说:“看来你是不想在这里久呆的,你这哪像个家呀?!说是宾馆套 房又大了些。”

  刘燕笑着说:“所谓的家主要是人,而不是物什。我喜欢清静,喜欢这种空荡荡的感觉。环境空了,心境才会充实。”

  我心想,在一个人的世界里,心境再怎么样也不见得会充实,这我深有体会。我说:“这可不像十年前的你呀,那时你是什么地方热闹你就往那里钻,自我中心意识突出。——对了,那个徐杰上过你这家吗?”

  刘燕皱了皱眉头说:“你这话什么意思?你以为我谁都往自己家里带啊?那我这里不就成了鸭棚了?!我要找男人都是在外面开房间,我怕他们把我的心境弄脏了。告诉你,你是我带回家的第二个男人。”

  我笑着说:“你别误会,我的意思是,徐杰要是看到你的家居装璜这么简单,他的精神可能就要崩溃了,更不用说缠着你了。”

  刘燕点上一支烟说:“你为什么不问我带回到这里的第一个男人是谁?”

  我笑着说:“这是你的隐私,我必须尊重。”

  刘燕说:“你少给我来这一套。你的几根花花肠子我还不知道?跟你说了你别上火,就是当初在大学时给我播下孽种的那个王八蛋。”

  我张大着嘴巴,马上就想到了那个差点让我种瓜得豆、戴一辈子绿头巾的无名汉子,于是忍不住就问了一句:“那人到底是谁呀?你至今还跟他有一腿?!”刘 燕说:“说出来你说不定也认识。他是我们系里的一位老师,后来当了外语学院的院长。当初他在我们系里以离婚而著名,他至今结过五次婚,离过五次婚。”

  我想了想,记起来我以前也听过这位老师的英语课,他相貌出众,他讲课的时候老是拿一方手绢擦额头上的汗,大家都说他这是阴虚阳盛的缘故,估计他的年龄该有五十多了吧?不过那时他还只离过四次婚,又娶了一个风韵犹存的中年日文老师做老婆。我说:“他后来不结婚了?”

  刘燕得意地笑着说:“他最后一次离婚就是我促成的。不过,这只是我的报复。我回国后就跟他联系上了,这老不正经的看到我后,居然死灰复燃,我也就顺水 推舟,私下里把我跟他交往的事,偷偷告诉给了他的徐娘半老的教日文的老婆。那个晚上我把他带到这里来,他的老婆随后也跟着来了。他们离婚后,他的院长头衔 也丢了。在走投无路之下,他信誓旦旦地提出要娶我。我跟他说,这话你要是在十年前说出来,我还会考虑一下的,现在提出来,味道就有点发馊了,比你的口水还 要令人作呕。”

  我听了她的话,脊背上有些发凉。我忽然想到,包括她盘走我们店面的事等等,是不是也是她要报复我的一个计划呢?毕竟当年我拒绝了她的让我烫手的爱情。 不过我再往深处一琢磨,又觉得这些生意场上的事对她来说,似乎只是小菜一碟,因为她即便把我的发财梦摧倒了,也伤不到我人格的筋骨。况且我在过去并没有伤 害过她,倒是她差点伤害了我,她应该清楚这一点。

  这时刘燕端着两杯加了冰块的威士忌挨着我坐下,笑着说:“你别胡思乱想了,我不会给你设陷阱的。你知道吗,这辈子爱一个人不容易,恨一个人也不容易。 真正的爱情,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你呀就属于那种不值得人倾心疼爱,也不值得人刻骨铭心去仇恨的人。男女在一起的时候,干嘛非要往那种思路子上靠呢?!你 就不能心境平和一点吗?!”

  我想想也是,就心境平和地接过她的酒杯,一饮而尽。酒精钻进肚子里的那种麻咝咝的感觉真是舒服。我醉眼迷蒙地望着她,脑子里却蒙太奇似的不停地晃过张 榛跟郑妮的影像,时间就像刺眼的阳光一样在我的眼前蔓延着。我这辈子接触过的几个女人,朦朦胧胧地重叠着。我忽然间莫名其妙地笑了起来。我在听到自己的陌 生的笑声时,才意识到自己有点醉了。

  我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对刘燕说:“对不起,我该回旅馆去了。”

  刘燕说:“你喝多了,晚上还是睡在我这里吧,要睡床上还是睡沙发随你的便,只要你心里别当回事就是了。”

  我歪笑着说:“我这是兴尽而返,兴已尽,再逗留下去就没有意思了。”

  刘燕起身说:“那我开车送你回去吧。”

  我看到她满脸酡红,神情荡漾的样子,正要拒绝,她已经扶着我出了门,准确地说,她是半靠在我的身上的。她把门钥匙搁在了门口的地毯下面,他看我有点错 愕,就笑着说:“你看我房间里,有什么好偷的?!我老是乱丢东西,怕一不留神就把门钥匙给弄丢了,进不了自己的房间。”我也跟着笑了起来:她还真是有这个 毛病。

  我们上了她的那辆黑色的2006DodgeChargerSRT8车,也就是道奇.战马。刘燕说:“晚上的天色真好,月亮看上去有点冰凉,想不想上高 速去兜一会风?”我打了个酒嗝说:“这么冷的天你还有兴致兜风?”刘燕说:“我经常半夜的时候一个人开车出去兜风,把一天的烦恼吹散得干干净净。那种畅快 的感觉,你是体会不到的。”

  说着,她还等我同意,开车就拐上了立交桥,她把她那面的车窗放了下来,冷风顿时“嗖嗖”地扑打进来。我觉得鼻孔都快要发麻了。我抬头望去,恍惚间看到 天上有半个月亮正在浮动着。这时,我忽然想起了十年前的那个初夏的晚上,我正和刘燕处于热恋中,在学校附近的那个小巷里,天上只有半个月亮,刘燕突然紧紧 地抱住了我,我感到了一阵难以言表的窒息。此时我的感觉也是如此,我的鼻孔和嘴巴被冷风吹得难以呼吸,我想大声呼喊,却听不到自己的声音。

  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突然间我隐约听到“嘎吱”一阵尖厉刺耳的摩擦声和碰撞声,我的身子剧烈地晃荡了一下,我觉得自己的身子猛地腾空而起,随后就失去了知觉。

  66

  我睁开沉重的眼皮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躺在一间白色的房子里,房间里空闃无声。我的第一反应就是:难道这就是死亡?然后我看到床头柜上,摆着一束鲜艳的 山茶花。床左边的一个挂架上,一只倒悬的红袋子正在缓慢地往下滴着酱红色的液体。那液体让我清醒了一点,我意识到这是在医院里。我试图让自己的思维活跃起 来,我转动了一下脖子,突然间觉得脑袋就像要开裂了一般。我的脑子里迅速地传来了一阵金属的碰撞声和轮胎摩擦混凝土时碜牙的声音,我的眼前蓦然又出现了半 个苍白的月亮,我觉得一阵窒息。我想叫喊,却看到自己的嘴上罩着个古怪的塑料呼吸器。

  这时门开了,我斜着眼一看,进来的是郑妮。她拿着一个瓷瓶,把那束山茶花插在里面。这是我头一次见到她穿着白大褂,那身白色长衫使她的形象在我的心目 中骤然变得庄重起来。她的眼睛显得很大很黑。我像捞救命稻草一样抬起右手,却马上就无力地垂下了。我望着那束山茶花,忽然想起我在伯明翰时,曾经给郑妮送 过这种话,那是她到伯明翰后收到的第一束鲜花。只是在我的印象中,在初夏,美国南方浓烈的阳光下的山茶花,似乎更为苍郁惹眼。

  郑妮在我身边的椅子坐下,神色凄然而专注地看着我。我隔着呼吸器咳嗽了一声,用眼睛提示她把那塑料罩子摘掉。郑妮观察了一下我的心电图,就把呼吸器摘了。我猛地呼了一口气,说:“这是怎么回事?我怎么会在这里?!”

  郑妮声音低沉地说:“你这是到阎王爷那里绕了一圈又回来了。你总算醒过来了,把人家给吓得。”

  我知道这“人家”指的其实就是她,心里就有些热乎,说:“我在这里躺了多长时间了?我记起来了,我好像喝多了,在刘燕家里。”

  郑妮说:“喝多了你们还要上高速公路去飚车?!你不知道你昨天凌晨刚被送进医院时有多可怕!你浑身是血,就跟死了一样。警察还是从你身上的手机上面呼到我的,——那是你留下的最后一个通话号码。”

  我回忆了一下说:“那刘燕怎么样了?”

  郑妮避开我的问话说:“在车祸现场,你的右腿被夹在车门和水泥墙中间,120的人费了好大的劲才把你弄到担架上。”

  我听了这话,忙试着去抬起右腿,可是我的右腿却连一点感觉都没有。我慌了说:“这么说,我的右腿废掉了?!”

  郑妮叹了口气说:“也不是说没有希望了,不过我不是骨科医生,我不能确定。你能活过来就好了。”我问她现在是什么时候了?她说是事故发生的第二天中午:“幸好你体能跟心脏还好,不然你流了那么多的血,可能就撑不过昨天中午了。”

  我问她刘燕到底怎么样了?郑妮说:“你比她要幸运。本来她的那辆2006年款的DodgeChargerSRT8车子撞上了右边的水泥墙沿,你坐的那个位置是最危险的,可你命大,竟然鬼使神差地留了一条命。你喝多了还记得系上安全带,可是刘燕却没有系上。”

  我心里一沉,急着问说:“你的意思是,刘燕她已经……”

  郑妮眼神有点黯淡,她别过头说:“你不要胡思乱想了,先管好你自己的事,其它的事就不要管了。我已经跟徐强通过电话,让他把你的情况告诉你们公司。至于你住院的事你就不用操心了。这几天你就好好养着身体,你还要动手术呢。”

  我惨兮兮望着郑妮说:“你告诉我实话,我还能站得起来吗?”

  郑妮说:“这得看手术的状况,还有你自己的意志力。”我悠悠地长叹一声说:“这一切怎么就像是命中注定似的。如果没有我跟刘燕的重逢,或许就不会发生这事了。”

  郑妮说:“我倒不觉得是命中注定的,而是你自己的性格决定了你的命运。你做事老是瞻前顾后的,——除了那次破釜沉舟从亚特兰大赶赴LA面试之外,你总 是分不清到底是过去更值得留恋,还是现实对你更重要。你明知道你跟刘燕之间不会再有什么结果的,可你还是优柔寡断。”她顿了一下说:“你跟我一样,都是性 格柔弱的人。因为只有不敢面对现实的人,才会沉溺于无休止的记忆中。”

  我听了郑妮的话后,喃喃自语道:“难道我真是这样的人?”

  这时郑妮拿出一块红玉奔马来。我一看,正是去年她离开LA的时候送给我的那块玉马。郑妮说:“你进医院的时候,我把它摘下来了。现在再给你带上。”说着把红玉马套在我的脖子上。

  我苦笑着说:“莫非是这匹奔马救了我?在我失去知觉的前一刻,我觉得自己就像是腾云驾雾一般,飞了起来!”

  第二天徐杰看我来了,手里夸张地捧着一大捆的鲜花,像刚从高粱地收割回来的老农抱着玉米棒子似的,兴致勃勃。他一进门就一惊一乍的说:“庄哥,都怨 我,都是我不懂事把你给气成这样的。不过你心里不舒服有情绪,也不能喝多了跟那疯女人半夜里上高速去飚车啊!那女人看上去就像个灾星,你看,自从我把店面 盘给他之后,咱们的财路就一直不顺。”

  我瞪着他说:“你小子说的疯女人是指谁?”徐杰愣了一下说:“还有谁?不就是差点把你的命给送掉的那个Alice吗?!她死的活该!”

  我一听这话,血气陡然就呼呼地往脑袋上涌。我朝着徐杰大声嚷道:“你个王八蛋,你给我滚!”徐杰慌忙放下花,灰溜溜地走了。

  那天下午,徐强打了我的手机,我用颤抖的手抓起机子。徐强说他已经把我出车祸的事委婉地跟我们公司说了:“哥们,我知道你这时候心情一定不好,可你也 没必要为了几个钱跟自己怄气过不去啊。我听徐杰说,那个Alice还是你从前的女朋友,跟你有过一腿。你这人,不是哥哥说你,你总有一天要毁在女人手 里!”

  我听了这话,都懒的再跟他说什么了。我正要关上手机,徐强又说:“徐杰说他争取这些天把那几套房子盘出去,不计盈亏。你如果要动手术,说不定要花一大笔的钱呢。”

  我说:“我的事就不要你们费心了。”

  徐强急着说:“事情到了这一步,我还能袖手旁观吗?!对了,我也把你的事告诉给张榛了,晚上她刚好打电话过来,——是打到我们公寓的。”

  我说:“你跟她提这事干嘛?你这不是添乱吗?!你是不是想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我姓庄的这次人丢的大了?”

  徐强说:“不就是聊天的时候瞎聊起来的吗。张榛说她过些天要回北京过春节呢,真是心血来潮!她要经过LA,问我们有没有什么东西要托她捎回去的。”

  我说:“你告诉她,我马上就要回LA了,不用她操心。”我放下手机,望着自己的右腿,心想,看来今年的春节我要在医院里度过了。这真是个黑色幽默。

  我的手术比我想象的要顺利,这多少让我的情绪好转了些。外科医生在我的右小腿筋腱处安装了钢钉,十天后我就可以咬着牙,撑着拐杖一瘸一拐地下床走动 了。只是每次我站在病房外面的走廊,倚着栏杆从十几楼上俯瞰下面时,双腿就会莫名其妙地发抖,然后就会有一种小便的冲动。郑妮说,这可能是一种心理障碍, 你必须从车祸阴影中走出来,不然你这一辈子都不会站稳的。

  在我像僵尸一样躺在病床上的日子里,郑妮差不多每天都会来探望我一次。每次她的到来,都让我既感动又愧疚,然后浮想联翩。我一遍遍地从我跟她在20号公路上的巧遇开始回忆起,一直到她带着柳烟回国,借此打发病房中无聊的日子。

  我也已经确切获悉刘燕的情况了,那是郑妮看我的手术状态恢复得还不错之后告诉我的。根据110警察的描述,出事的那天晚上,就在车子撞向路边水泥墙沿 的瞬间,刘燕的上身因为没有绑上安全带,一下子就重重地撞在了方向盘上,瞬间弹出来的气袋并没有保护住她的生命。后来她被从急救车里抬出来送往急救室的之 后,几乎没怎么耽搁,就直接被送到了太平间。警方想要跟她在国内国外的家人联系,可是却找不到任何有关她的亲人的讯息。估计是刘燕远走美国的时候,她就跟 家里人断绝联系了。

  我没想到刘燕在这个世界上会是如此的孤独。难怪她的居室是那么的空旷,难怪她经常深更半夜的像幽灵一样上高速去飚车。我想,孤独应该不分生死界限的吧?

  因为我是最后一个跟刘燕在一起的人,警方对我进行了详细的询问和调查。当他们问我刘燕是不是我的女朋友时,我犹豫了一会,承认了她曾经是我的女朋友。 后来警察在询问郑妮时,她也证明了我跟刘燕从前的关系。最后警察做出决定,把刘燕身上所有的东西,包括她的ID,皮包,还有项链,手镯,皮鞋等,都装在一 个塑料袋里,交给了我。同时他们还交给我一张殡仪馆的收据以及殡仪馆的死亡证明,要我届时到那里去认领刘燕的骨灰盒。其它的事他们就不好管了。

  捧着塑料袋,我的悲伤像潜流一样在内心深处汩汩流淌着。到了大年三十的前一天,我终于可以放弃拐杖徒步而行了。我办理了出院手续后,像重见天日的犯人 一样,迫不及待地就离开了梦魇般的医院。我来到大街上,叫了一辆出租车,开往殡仪馆。没想到在殡仪馆里又挨了宰,骨灰盒的管理人员要我先交一万块钱,才能 把刘燕的骨灰盒带走。我不想为了死去的刘燕跟别人家讨价还价,就交了钱,然后抱着骨灰盒离开了那生死过渡之地。

  我站在街道边上,一手拎着个大塑料袋,一手捧着个沉甸甸的骨灰盒,想要拦住一辆出租车。看到我怀里棕红色的骨灰盒,没有一辆出租车愿意停下来,司机们 都怕过年时晦气。这时我的心情突然有点冲动了,我想我不该让一个死去的魂灵在喧嚣的芸芸众生中,不得安宁。我得立即把刘燕的骨灰,还有她的飘游的灵魂,送 到她的那幢空旷的房间里去,让她静静地在那里呆着。那里才是她的归宿。

  于是我就这样一手抱着骨灰盒,一手拎着塑料袋,迈着不太稳健的脚步,朝刘燕的家走去。本来只需要二十多分钟的路,我花了大约两个小时的时间,才来到刘 燕居住的公寓区。然后我又费了一番唇舌周折,终于被保安人员允许进入刘燕家居的楼道。我吃力地走到她家的门口,忐忑不安地翻起那面厚实而略微有些破败的地 毯,那把门钥匙果然就像一具陈旧的木乃伊一样,僵硬地躺在那里。我在拿起钥匙,放下地毯的时候,眼前忽然产生了一个幻觉:刘燕似乎正乘坐着传说中的阿拉伯 地毯,飞向无垠的黑暗中。这个感觉,让我同时也看到了真实的死亡,死亡是飘逸的,它充满了难以想象的动感。

  我想,倘若死亡是以飞行状态迈向漫无边际的宇宙,那种感觉一定是很舒服的。于是我端详着刘燕骨灰盒的时候,心情不禁有些轻松了。

  67

  我进入房间,把骨灰盒摆放在刘燕卧室的床上,然后用她的枕巾覆盖在上面。我心里说:刘燕,在外面逗留了一个月,你该好好休息一下了。

  我坐在沙发上,望着空旷的大厅,百感交集。这时,我看到在落地窗边的桃木橱柜上,反放着一本翻开着的英文《圣经》。我把书翻过来瞄了一眼,翻开的那一 页是《TheNewTestament.Corinthians.Chapter3》(《新约.哥林多前书.第三章》),就把它合上了。

  自从那个晚上跟刘燕一起离开这里,到现在这一个月的时间,我的思维就像被腰斩了一样,呈现出一无所有的空白。而现在置身于这房间里,我突然间觉得自己 似乎又跟刘燕有了某种神秘的关系了。然而这一切,足以让一个神经正常的人精神分裂的。其实我完全可以跟警察解释清楚,我跟刘燕的真实关系,我没有义务为她 承担善后之事,但是当时我的潜意识里居然鬼使神差没有加以拒绝,就像一根无形的绳索将我跟我们的过去绑住了。我似乎又回到了十年前。

  我打开了那个塑料袋,像个小摊贩似的,把里面所有的东西都摆在几案上。我最先拿起了刘燕的手机,那上面还残留着她手上香水的味道。我开始一个个地拨打 起上面储存的电话号码,我之所以这样做,纯粹是出于无聊。所有我拨打的号码接收人在听到我的声音后,都只说了一句话“你打错了”,或者“神经病”。我想, 也许我真的是得了神经病了,就像一年多前郑妮说的那样,“心脏病人如果受到突发性事件的刺激,或者睡眠严重不足,就有出现精神分裂症的可能。”可是,这次 车祸却令人难以置信地证明,我的心脏功能良好。

  后来我在一个号码上愣怔了一会儿,我揉了揉眼睛,以为是自己眼睛看昏了。但是那个熟悉的号码还是异常尖锐地跳入了我的眼帘:在我有数的几个能凭记忆记 住的电话号码里面,张榛的手机号占了一个。而这个号码正是张榛的。从号码储存的时间显示上看,是在去年的初秋,也就是张榛离开洛杉矶去巴尔的摩跟 Gordon结婚之后不久。而在我的印象中,张榛跟刘燕是八杆子也打不到一块去的。

  这时,我的思维开始清晰起来了:难道张榛跟刘燕还有什么关系不成?她们之间又是怎么联系上的?

  我转过身去,看着那幅刘燕在巴尔的摩的阳光满面的照片,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突然产生了,并且它很快就形成了一个富有逻辑的纽结:刘燕的前夫说不定就是 Gordon,也就是张榛现在的老公,——这是能够将她们两人契合起来的唯一的一个纽带。如果是这样,那么张榛的婚姻前景也就不会太妙了。

  于是我马上就按了张榛的手机号码,她已经关机了,可能她已经回到了北京。我接着就给徐强打了电话,徐强说:“张榛早已经回到北京了,她还没有给你通话 吗?她这人,你别指望她还会跟你卿卿我我了。她到了LAX,给我打了个电话要了你在国内的电话号码后,就匆匆忙忙地上飞机走人了,跟我形同陌路。”

  我疲沓地在沙发上躺了下来。我想,那个晚上我在这里喝多了后,如果听从刘燕的话,就像现在这么躺下来,也许什么事都不会发生了。我干嘛要跟自己、还有 刘燕过不去呢?!难道用闪避来故作姿态就会凸显人格的清高吗?现在想起来,我其实也就是拼命地用清高的姿态,来弥补自己懦弱的人格。我算是把自己看透了。

  我就这么软绵绵地躺着,像一叶浮动着的轻舟。朦胧中好像流了很多的泪水和虚汗,唇干舌燥的。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我的手机嘟嘟地鸣叫起来。我昂头看看 窗外,只见远处高楼大厦灯火通明,夜晚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悄然降临了,这个城市又像被打了强心剂,开始热火朝天地兴奋起来。

  我用颤抖的手拿起手机看了一下,是郑妮打来的,她有点生气地说:“喂,我说你这人呀!我下班时去了你的病房,护士说你已经出院了。你的腿还没有完全恢复呢,怎么私自就离开医院了?你现在在哪里?”

  我说我在刘燕的家里,正在闭门思过。郑妮说:“真有你的啊。晚上你出来吃个饭吧,我请你,算是过个年吧。明天大年三十,我家里要我带着柳烟回苏州老家去过年。”

  我说我不想出去了,就想一个人清静一下。郑妮就向我要了刘燕家的地址,说:“你等着,我给你带些吃的过去。多大的人了,还这个样子。”

  我正要谢绝,她已经关上手机了。大约半个多小时后,郑妮来了,手里拎着几盒菜。她在门口按开了房间里的灯,桔黄色的、凄迷的灯光让她吃了一惊。她说:“这房间怎么这么空旷?!阴森森的,怪可怕的!”

  我站起身来,过去关上刘燕卧室的门说:“我要是告诉你,刘燕现在也在这个屋子里,你可别吓得晕死过去。”

  郑妮把菜摆在茶几上,房间里顿时腾起袅袅的菜香味,可我却没有胃口。郑妮说:“你把刘燕的骨灰取回来了?”

  我点点头:“要过年了,总不能让她一个人呆在殡仪馆里吧。”

  郑妮说:“你打算怎么处理她的后事?”

  我知道她指的是刘燕的骨灰,就说:“就先搁在她的房间里吧,到时候再通知她家里一下。”

  郑妮看着我说:“刘燕没告诉你,她家里什么人都没有了?”

  我怔住了,我原来可不知道她家里一个亲人都没有了。怪不得警察们也不想管她的事了,好在碰上了我这个稀里糊涂的冤大头。这时我的目光停留在了沙发后面那张刘燕的照片上,就说:“既然这样,那么大西洋的海水可能就是她最好的归宿了。”

  郑妮问我张榛回来后有没有给我通过话?我笑着说,她可能早就把我给忘了。本来我还想将我在刘燕手机上发现张榛电话号码的事告诉郑妮,最后终于还是没说。我想郑妮倘若知道了这事,她肯定马上就会向张榛问个究竟的。郑妮忽然问我说:“你有没有觉得刘燕长得很像一个人?”

  我茫然地望着她:“谁?”

  郑妮就不再说什么了。我相信女人的直觉,而且我也曾经察觉到刘燕长得像某一个人,可就是说不出来像谁。郑妮一直陪着我坐到快十点才起身告辞。我问她明天李震是不是跟她们一起去苏州?郑妮说:“他呀,谁稀罕!我爸妈看到他心里就来气呢。”

  她又问我想不想回老家过年?她可以给我搞到机票。我苦笑着说:“你看我这个样子回的去吗?就跟报丧似的。我家里压根就不知道我现在正在上海呢。你倒是可以帮我联系一下看看,能不能搞到明天飞到洛杉矶的机票。”

  郑妮看我的样子不像是在开玩笑,就说:“你真要走?我试试看吧。我也觉得你早点离开这里,早点让人放心。”这里的“人”,显然是指她自己了。

  郑妮走后,我拿起刘燕随身带的那串钥匙,进入她的卧室。我打开她的床头柜,里面放着刘燕的美国护照,离婚证书,还有一本精致的相册。我把这三样东西都 摆到茶几上,我想,到时候它们应该跟刘燕的骨灰盒一起被我带到美国。那本相册里夹的都是一些老照片,让我惊讶的是,里面居然还有几张我跟她在她大学临毕业 时的合影,我记得这些照片都是出自小李之手。那个时候我站在她的身边,神色间欢天喜地的,就像一个冷不防掘到宝藏的锄禾日当午的农民。

  我还看到一张她跟我们的那个离过五次婚的英语老师的合影,刘燕站在他的身后,双手拢着他的脖子,——刘燕在最后的确是掐住了他的命运的脖子,让他身败名裂了。

  在相册的最后一页,我看到了刘燕跟一个面部长满胡须、脸色潮红的中年洋人的合影,那洋人虽然不修边幅,但是他的眼神看上去却魅力十足,一看就是那种少 妇杀手,尤其对中国好高骛远的女性具有强大的杀伤力。我心想,这人肯定就是她的前夫了。于是我忍不住又想到了Gordon,但愿这人不会是他吧?!

  整个相册基本上储存了刘燕的一波三折的情感经历。我黯然叹息了一下,把相册跟护照,离婚证书等全都装进了塑料袋里。这个塑料袋就成了刘燕一生的档案袋 了。我想,这塑料袋里的东西,再加上刘燕的骨灰盒,一个人的这一生,差不多也就这么些东西了。倘若还要添加上什么的话,那就是她的存款跟她的那些生意上的 事了,不过那些东西对于一个已经离去的人来说,都是身外之物,生不能带来,死不能带走。我不知道这样的人生该是潇洒呢,还是痛苦?!

  但是死亡肯定是毫无痛苦的,我想。

  68

  我的大年初一是在太平洋的上空度过的。

  飞机在云层上空浮游着,云层的下面是另一个世界,那里波涛茫茫,了无生趣。地球在转动着,我在想,这个世界上真正生生不息的实体,可能也就是那些没有 生命感觉的物体了,它们在这个星球产生以来就存在着。而人生之所以可贵,就因为它曾经躁动不安过。死亡是对人生的献礼和致歉。六年多前我打这里经过时,胸 怀就像天空一样的博大,但是现在,我觉得自己就像漂浮在窗外的浮云,命若游丝。我不知不觉就沉沉地睡着了。

  我在入境的时候,费了一番周折,主要还是刘燕骨灰盒的问题。我在入境处向海关人员出示了上海殡仪馆方面的遗体火化证明,以及刘燕的美国护照等。因为我 走的匆忙,没来得及给火化证明办理英文公证文件,因此海关人员只好去把证明翻译成英文。另外关于刘燕的身份,又花了一些时间在电脑上查询档案。这样费了将 近两个半小时。

  出了机场,来接我的徐强已经在那里等的焦头烂额了。他看到我一瘸一拐地走近时,什么话也没说。他把我的行李往后车厢里装时,忽然看到我手里捧着的骨灰盒,就问说:“怎么,贩起古董来了?什么宝贝玩意儿?”

  看来这小子以前从来没见过这种精致的微型棺材。我说:“这里面装着一个‘海鬼’。”徐强看着我一本正经的神色,凑近来看了一下,说:“里面装的是不是就是你以前的那位女朋友啊?你怎么把她给带回来了?我看你现在神经越来越不正常了。”

  我说:“她是美国公民,她喜欢美国,因此她有理由在这个国家的任何一个地方安息。”徐强说:“喜欢美国还做海龟,回去送死?!”我说:“你不也是脚踏 两只船吗?!这次回去我算是看透了,现在在这边混的最潇洒的人就是,脚踏着美国的大地,向着中国的市场,向钱,向钱,向钱。什么赤子之心,报效祖国什么 的,全是屁话!”

  我回来的当天下午,就一瘸一瘸地赶到公司去报到。当时我出车祸时,徐强没跟我们的老板说我是酒后飚车的事故,只说是被车子给撞了,算是意外。同事们都 祝福我好运,然后又抱怨了一通中国交通的蹩脚。我去见了老板,老板安慰了我一番说:“看你的身体状态还没有完全恢复,公司可以考虑再给你半个月的休假时 间。”

  我想起当初在LIMB公司时的尴尬遭遇,还是怕丢了饭碗,就笑着说:“头,谢谢了。不过我一个星期后就可以上班了。个人事小,公司事大。”

  老板皱着眉头说:“Mean,你的话让我费解,在这个世界上,难道还有什么比个人的生命更重要的?!”

  我把骨灰盒摆在我们公寓的客厅里,上面罩了一块黑布。徐强看了后大为不满,他这人也算是钻研科学的,可是对传统中一些杂七杂八的禁忌却很迷信。他说: “她不是你的旧相好吗?你还是把那盒子搁到你的房间里去吧,我这进进出出的看着别扭,老觉得房间里有个第三者,——一个阴魂不散的漂亮女鬼!”

  我说我跟刘燕又没有成亲,怎么能在一个房间里呆着。徐强笑着说:“那些活女人你都可以跟人家在一个房间里睡,何必计较一个死人盒子呢。”

  我听了他这话,立马就要到厨房里找刀子。徐强慌了说:“别介哥们,哥哥开个玩笑呢,你就当真了?!”

  谈到徐杰那边的情况,我因为快一个月时间没跟他联系了,就问徐强。徐强说:“他这回可真是把我们哥儿俩给套死了。我没想到这小子这么不长进,他告诉你 的什么买房子、炒股票的事全是蒙人的。实际的情况是,他去年鼓捣了一家装修公司,材料都是国外进口的,现在都积压呢,他托人贷的款的期限已经到了,没办法 就撺掇我回去投资,然后用我们的资金去填补他的窟窿。这次我算是被他给害惨了。”

  他顿了顿又笑着说:“哥们,我听徐杰说,那刘燕可是个腰缠万贯的大富婆啊!”

  我冷冷地说:“你们是不是还想打死人的主意,啊?!如果不是因为徐杰这小子不争气,我会到上海去吗?我会跟刘燕重逢吗?我们会出车祸吗?!”

  两天后,我携着刘燕的骨灰盒和那个塑料袋,飞去巴尔的摩。我在塑料袋里放进了当初张榛在伯明翰时送给我的两瓶黑骷髅“地狱之火”辣酱中遗下的一瓶, ——另外一瓶在开封后,早就被嗜辣如命的我舔舐干净了。实话说,我嗜辣到了什么样的程度?我吃水果都要沾点辣酱。我相信,刘燕肯定会喜欢这种号称天下第一 辣的辣酱的,即便她是在另一个世界里。

  我在Dundalk区一家靠海湾的旅馆住了下来。那天晚上,我携着一瓶琥珀色的RumBacardi酒,——我想刘燕一定会喜欢这种甜果酒的,再揣着 那瓶“地狱之火”辣酱,抱着黑布裹着的骨灰盒来到了湾边。这时那惹是生非的半个月亮上来了,空气有点清冷。我先把骨灰撒进水里,然后打开酒瓶,把酒酹水, 最后又把那瓶“地狱之火”辣酱,一点一滴地倒进了水中。让我惊奇的是,水面上居然汩汩地冒起了气泡。

  微风扑面而来,我缩了缩身子。我想,这种环境应该比较适合一个孤独的女人上路的。

  我在湾边坐了一个多小时,正在胡思乱想的时候,忽然我的手机响了。我一看是张榛打来的,就有点意外。她不是正在国内过年吗?我打开手机,问她现在在哪里?张榛说:“我还想问你这话呢!我听徐强说,你到巴尔的摩来了?既然来了,干嘛不跟我联系?搞得神秘兮兮的。”

  我心想,我在医院病床上躺着的时候,她已经知道我的事了,为什么就不会给我打个电话,哪怕是问候一声也好。没有了爱情,难道人情也终结了?!于是我没 好气地说,你不是还在国内吗?我总不能让你的先生来接待我吧?!张榛说她大年初一的时候就已经离开北京了:“呆在这边的时候天天想着家,含着泪想家里的亲 人,回去之后吧,又觉得特没意思,好像又回到了成年之前,一切都还是那么古板,就像被圈在那部队大院围墙里一样。我现在跟家里人差不多已经没话可说了,回 去没几天就跟我妈大吵了一架,她老是唠叨着说我没来由的跟李震说离就离了,跟Gordon结婚,连个招呼都不给家里打。因此我一气之下,就飞回了巴尔的 摩。有个家庭真是没意思,老公处了时间长了没意思,亲人们更不用说了,他们好像永远都是你的最热心的监护人似的。我这辈子就不想要小孩,免得到时候活受 罪。”

  我记得张榛是家里的独女,喜欢任性撒野,因此她跟家里人吵架后,在大年初一就离开了家,也没有什么离奇的,只是可怜了她的父母。我笑着说:“也许只有情人才有意思。”

  张榛说:“可惜情人只是快餐。吃味道再好的快餐,也品尝不到平淡家宴的那种醇味啊。”她顿了一下又叹息着说:“不过,我这辈子看来注定了只能是吃吃快餐的命了。”

  我忽然间想起自己两年多前在离开伯明翰的时候,也曾经当着郑妮,把男女间的性交往比作快餐。看来雌雄所见略同,于是我不觉微微一笑。

  张榛要了我的住址,说她马上就到旅馆来找我。我在回旅馆的时候,忽然想起张榛结婚的时候,我爽约了,没来参加她的婚礼,这次见到她,我总该向她道个歉 才是。于是我拐到一家杂货店,买了一大捧的马里兰州的州花Black-EyedSusan(RudbeckiaHirta)。

  半个多小时后,张榛来了。她看上去清瘦了些,眼睛有点疲惫。她的头发在脑后挽成一团高高的发髻,一副成熟少妇的模样,给人的感觉似乎没有以前那种活泼甚至放荡的魅力了。看来婚姻的确就像化肥一样,能够促使人成长,成熟,使人们看上去都像是合成的有机化合物。

  张榛仔细地察看过了我的右小腿,叹口气说:“比我想象的要好些。没送命就好。我听到你出车祸的消息后,马上就想跟你打电话的,可是一拿起话筒我的手就开始发抖。我害怕听到更糟糕的噩耗。我觉得现在自己的神经越来越脆弱了。”

  我心里一热,忍不住伸手握住她的左手掌说:“的确,该送命的本来是我。可惜阴差阳错,失去生命的却是跟我重逢没有两天的一个故人。我跟她的故事本来在 十年前就划上句号了,可是没想到十年后才有了这么个悲惨的结局。这些天我一直在想,看来人是永远不可能再回到过去了,而将来又充满了不可叵测的变数。这似 乎就是冥冥之中的宿命吧。”

  张榛把右手搭在我的手背上,望着我说:“死去也不算是什么坏事。我觉得,一个真正热爱生命的女人,在她行将人老珠黄之前安然离开这个世界,那是最美丽、最辉煌的幸事。”

  她在说这话时,神情自若,丝毫没有感伤的味道,就像是在读出信手拈来的一段文字似的。她这圆熟而略带悲凉的口气让我相当的吃惊。我望着她的侧影,不知怎么的突然就想起了刘燕。

  我把那一大束Black-EyedSusan递给张榛,并为上次没来参加她的婚礼表示歉意。张榛说:“没来也好。这世界上本来就没有什么完美的东西。 也许是我的选择错了,我应该选择的最终还会是我自己!付出信任不等同于获得理想,因此我觉得自己的选择其实很悲哀,多大的人了,还像一个情窦初开的小丫头 似的!不过能够收到你送来的花,我还是非常高兴的。你知道,自从我结婚后,就再也没有人给我送过花了。”

  我知道,这不送花的角儿里面,当然包括Gordon,曾经被她认为很Gentle的先生。张榛笑着说:“不说我了,我能不能听听你的那个‘故人’的故 事?在伯明翰时,你离开之后,郑妮曾经跟我提起过她,有些印象,可我觉得有点不真实。因为你跟郑妮一样,都喜欢通过编造故事来逃避现实,做为玩笑。”

  我想了想,就拿出那个塑料袋,然后把刘燕的那个相册郑重地放在她的面前,说:“我说什么都没用,你还是自己看吧。”

  张榛微笑着一页一页地慢慢地翻着相册。看到我跟刘燕的那几张合影,她忍不住笑了起来说:“那时候你真是太青春了,整一个草根似的,难怪人家要如狼似虎地追着你。做羊的感觉一定很不舒畅吧?!”

  我笑着盯着相册上的刘燕,再看看张榛,突然心里像是被什么撞了一下:刘燕的神态跟气质和张榛竟然有着神似之处,尤其是她们微笑起来的时候,那微微上翘 的嘴角,流露出的嘲弄似的玩世不恭的神气,简直就像是一个模板刻出来的。——除了张榛眉间的那颗黑痣。我记起来,当初在伯明翰机场,我第一次见到张榛的时 候,就恍惚觉得她的长相特别眼熟,原来我是把记忆中的刘燕给当成她了。而那时我跟刘燕已经有八年时间没见过面了,张榛的那个黑痣又给我的联想造成了某种错 觉,我老是揣测着哪个女的脸上长有一颗同样的黑痣。倒是郑妮眼尖,她早就发现张榛跟刘燕的长相很相像了,只是她没有点破而已。

  我看看张榛,又看看照片中的刘燕,一下子就痴住了。看来冥冥之中,似乎有某种难以思议的逻辑在张弛着,让尘世变得不可捉摸。

  张榛接着又翻到刘燕跟那个英语老师的合影,笑着说:“这一对可是一点都不脸红啊,这种溴事还要留个纪念!”

  我说,谁都有看错人的时候。张榛看了我一眼,不说话了。她当然明白我指的是什么。

  当张榛就要翻到最后一页的时候,我忽然下意识地伸手按住了相册,我觉得我应该先解决一个让我提心吊胆的问题。我问张榛:“Gordon以前是不是在马里兰大学巴尔的摩分校呆过?”

  张榛说:“是的。但是他离开那里已经快四年了。”

  我说:“他是不是长着一脸性感的胡子,脸色有点潮红,还有一双很有魅力的眼睛?”

  张榛疑惑地看着我说:“你怎么知道这些的?你从来没有见过他。”

  我笑着说:“他是个名人,这些图片在网上随时都可以查得到的。还有,Gordon跟你讲过他前妻的事吗?如果他是个坦白的人的话。”

  张榛说:“你怎么像查户口似的?不过我还是愿意告诉你,他偶尔提起过他的前妻。我知道他的前妻也是个大陆来的女人,算是个美女吧。Gordon曾经在 一次酒后说过,她长得跟我很相像,我们之间,让他觉得有种说不出来的神秘的共通之处。你知道,西方人在看我们东方人的相貌的时候,总是囫囵一团的。他说他 跟他前妻性格不合,后来就离了。”

  她盯着我说:“你问这些事干嘛?”

  我说:“你跟他的前妻联系过吗?比如通过电话什么的?”

  张榛说:“我打电话找过她。不过我们没聊得起来,她的口气冷冰冰的。”

  我说:“你跟Gordon结婚快有半年了吧?”

  张榛点点头。我笑了笑,装作不经意地将相册从她手里拿了过来,一边说道:“这些事我只不过是随便问问而已。不过无论什么时候,你都要相信,这个世界上 的男人除了笨蛋,操蛋,混蛋,坏蛋,王八蛋之外,还有一种男人,叫倒霉蛋。他们命中注定就是为了自己倾心的女人活着的!”

  张榛听了,笑了起来说:“我倒情愿你是个真正的坏蛋!”

  我忽然问张榛说:“姐们,你跟我说实话,你认识一个叫刘燕的女人吗?”张榛摇了摇头。我说:“她的英文名字叫Alice。”

  张榛愣了一下。还没等张榛从我的话语中反应过来,我就快速地“啪”的一下把相册给合上了。

  我回到LA后,好好休息了一个星期,腿伤也差不多痊愈了。有一天下午,我突然心血来潮,想跟着西沉的太阳,一直从我所住的公寓区,跑到海边去。我粗略 计算了一下,从我的公寓出发到海边是6miles,约相当于10km,也就是10000m。我顺着SantaMonica大道,穿过了 Overland,Sepulveda,Barrington大道,又穿过了 Berkeley,Stanford,Yale,Harvard,Princeton等大街,最后到了SantaMonica码头。我非常惊讶自己潜在的 体力和自己腿部的忍耐能力,到了后来,我的身体几乎是接近麻木了,我的思维也是空空荡荡的。

  这时落日刚好也到了海面上空。激动人心的火红色在碧蓝的海天燃烧起来。一群灰色的海鸥从海面上飞掠而过,它们就那样不停地飞着,就像茫无头绪的精灵。

  我一步一步地朝海里走去,海浪不断地扑打在我的脸上,身上。我觉得自己正慢慢地跟远处的那片将世界撕裂的红火,融汇在了一起……

  69

  又是一个闷热的夏季。

  自从我离开亚特兰大三年来,这个世界瞬息万变,变得几乎让人无所适从了。先是美国经济像是遇上了一场看不到尽头的霜期的麦子一样发蔫了,接着是美元腹 泻般的贬值。中国经济虽然一枝独秀,然而雨后春笋般冒出来的高楼大厦,并不能掩盖住诸多隐形的、就跟众多的豆腐渣工程一样的危机,股市低迷的就像瘪掉的气 球一样。除了金钱的诱惑能够让人们像注射了吗啡似的两眼冒光之外,整个世界都在半麻木、半癫痫的状态中蹒跚而行。

  我就是在这种情况下离开了美国,做了“龟客”,回到了西太平洋的大陆,而且很快就适应了新的环境。我想,只要脸皮厚一点,激情少一点,腰包鼓一点,你就不难在这里找回适合自己的温床的。在这里,人欲是以物欲的状态存在的。

  从六月初开始,上海就进入梅雨季节了,阴雨绵绵。从“蜀香天下”川菜馆的玻璃窗望出去,只见一片濛濛的雾气。这时是生意比较清淡的时候,除了中午忙乎 过一阵之外,午后差不多就没有什么客人上门光顾了。店里的工作人员都缓下了手里的活计,有的在喝茶抽烟聊天,有的在一边聚精会神地小憩。

  夏至这天,我泡了一壶“观音王”乌龙茶,坐在窗前,一边看着窗外的雨丝和行人,一边消磨着沉闷的午后时光。因为今天晚上有几位重要的客人要到店里来,我的心情比平日便多了几分焦躁。这几位客人是刚刚从美国回来的徐强和张榛,还有郑妮。

  自从我接管这家餐馆一个多月以来,也就是在这种雨天,才能挤出一点闲暇坐下来,喝上两口热茶,顺便浏览着窗外来来往往的芸芸众生。我已经适应了枯燥的 掌柜生活,每天的日子几乎都是重复的,只有窗外壅塞的人流,才给我带来斯须的希望,——但凡做生意的,总不至于看到自己的店面前,门可罗雀吧?!而观察餐 馆外面的芸芸众生,也成了我的一个新的业余爱好。我观察着路人们的千奇百态,琢磨着他们的神情,分析着他们的心理,其乐无穷。虽然有的时候不免有些阴暗心 理在作怪,不过没有肢体的接触,也就无所谓骚扰,更谈不上侵犯隐私权了。只要我愿意,我就可以动用我的想象能力,对任何一个经过我的餐馆外面的人进行心理 解剖。

  有人可能已经注意到我在这里使用了“我的餐馆”这个毫不含糊的词了。刘燕在车祸中去世后,她的财产由谁继承成了个悬案。她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一个亲 人了,唯一能够对她的财产提出申求的也只有我了。如果我不去觊觎它,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继承法》第一章第三十二条规定:“无人继承又无人受遗赠的遗产, 归国家所有”。

  这意味着,刘燕在天冥冥之灵,将无偿做了一件善事。一开始我对这笔财产并没有多大的兴趣,——倒不是我豁达到了视钱财如粪土的地步,而是觉得接受这笔 遗产在名义上让我十分的难堪。我顶多只能算是刘燕生前的未遂情人,如果以此名义接受遗产,则颇有“吃软饭”的嫌疑。况且,刘燕生前并没有立下遗嘱将财产转 让给我。

  忽然有一天,我收到了一封信,是上海的一个陈姓律师发来的。他义正词严地提出要做我的私人律师,为我公正地讨到刘燕的遗产。现在的律师就像苍蝇一样,见了血就要叮上来,做些打家劫舍的勾当。鬼知道他是怎么弄到我的地址以及我跟刘燕的关系的。

  陈姓律师还在信中对刘燕的财产做了估价,包括她的几处产业和房产在内,她共拥有一千八百多万国币的家产。这显然是一笔让人怦然心动的金额。这个精明的 律师让我目瞪口呆了,我不知道他通过什么神通,居然弄到了这么详细的数字。当然这个律师并不是法律界的活包公,他的条件是,在我获得刘燕的遗产之后,他将 从中提成20%,也就是三百五十多万元。难怪他要这么热心,摩拳擦掌地替我主持公道了。这笔佣金够他过上几年锦衣玉食的寄生日子了。

  我经过一番深思熟虑后,也可以说是灵魂的挣扎之后,才决定要回国发展的。我想刘燕既然已经去世,那么我就没有理由不好好地替她活着,不然的话,她真的 将一无所有了。尽管我跟她之间早就不存在爱情了,但是爱情并不是活下去的唯一的理由。在世的人要替去世的人活着,就像一个人和他的影子一样,有什么样的 人,就会有什么样的影子。

  我终于答应了陈律师的要求。我之所以答应他,还因为我如果想得到刘燕的财产,就必须出示“公证遗嘱”。我们只要拿出一份伪造的“公证遗嘱”,就大功告 成了,而这点对于陈律师来说简直就是易如反掌。我又拥有刘燕的印章,所有的证件等硬件。我们没花多少精力和时间,软硬通吃,就把事情搞掂了。不过想到刘燕 辛辛苦苦挣下的那么多钱,一下子就填进了陈律师的腰包,我心里很是愤愤不平。

  70

  我把刘燕以前在广州,北京,成都等地开的“蜀香天下”连锁店都给接管了,我自己则坐镇上海,做起了老板。我在川菜馆里加进了“加州牛肉面”,“加州牛 排”等,与时俱进,老少咸宜。我还从智利进口了张榛当初送给我的那种“地狱之火”骷髅头辣酱,将川菜的辣度推上了一个新台阶,使“蜀香天下”坐拥了全上海 最辣餐馆之一的美名。我的生意做的有声有色的。

  那是半个月前的一天,我也像今天这样正在窗前呆坐着,我的手机忽然响了。我一看是徐强打来的。我算了一下时差,此时该是美西时间晚上11点左右。我回 国后,就把那边的工作辞了,但是每次看时间的时候,还是习惯性用美西时间做为参照。徐强自从上次他的弟弟徐杰把我们俩的事搅黄之后,在我面前老是抬不起头 来。我回国后,他基本上就没跟我联系了。徐强开门见山地说:“哥们,你知道吗?张榛离婚了!”

  虽然那个晚上在巴尔的摩,张榛终于知道了刘燕就是Gordon的前妻之后,我已经隐隐预感到她跟Gordon的关系很有可能将陷入僵局,她不可能让自 己成为刘燕的、也就是Alice的影子的。但是我没有想到他们这么快就离婚了。依着张榛的脾性,她肯定忍受不了一个真实的Gordon的。我不知道张榛离 开Gordon后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对她来说,所有的幻想都成为了严酷的现实了,但是有一点我是深信不疑的,那就是她再也不会跟我重归于好了。我不 该让她知道了刘燕的真相,她无法咽下这口气。

  我淡淡地问徐强说:“那么她打算怎么办?”

  徐强笑着说:“她想跟我结婚了!可见功夫不负有心人啊。真是谁笑到最后,谁笑得最好!嘿嘿。”

  我听了这话,忍不住笑出声来说:“你这玩笑开大了。要是在这事上说你跟张榛两人之间谁出了问题,那肯定是你!”

  徐强说:“不跟你多说了,还是眼见为实吧。我们这个周末去拉斯维加斯度假,顺便在那里办结婚手续,然后在月底的时候飞到上海,看看你们,再回北京完婚。”

  我有点惘然地盯着手机。如果徐强的话属实,那么张榛的冲动就太匪夷所思了。我跟徐强通完电话后,心里突然觉得十分的空虚。于是我拨了郑妮的手机。

  郑妮不久前跟李震分居了,原因很简单,花心未泯的李震在外面又有了新的女人。这一次郑妮是绝对受不了,她毫不犹豫地就跟李震提出了离婚。可李震因为不 想失去柳烟,还想耗着。他们两人闹到了这种地步,按理说我应该幸灾乐祸才对,至少在内心里得偷着乐。可实际上我却没有丝毫的快感,我怀疑自己的快感神经早 已经麻木了。

  同样的,我刚才在获悉张榛跟Gordon离婚之后,居然也没有产生什么应有的快感。难道这两个女人在我的心目中,都已经失去了吸引力了?或许是我的感觉已经麻木了?而我情愿守着刘燕虚无缥缈的鬼魂,生活在记忆的空间里,自欺欺人?!

  郑妮接了电话,我告诉了她张榛离婚的事。郑妮苦笑了一声说:“我们俩真是殊途同归啊!我不知道到底是我们做女人的心太高了,还是男人们根本就是没心 的,这次我是彻底绝望了!我已经跟李震办了离婚手续,柳烟归我,下个月初我就要带她回美国去了。她要是再跟李震在一起,保不定将来会是什么样子呢!”

  我说:“说起来你也不必那么悲哀,柳烟总是你的支柱吧?!”我顿了一下,笑着说:“另外,再怎么说,还有我呢!别忘了我是柳烟的干爹。”

  郑妮说:“你还是做你的老板吧,我可不想跟一个鬼魂争风吃醋!”说着就把手机关了。

  傍晚的时候,张榛、徐强跟郑妮陆续来了。我开了一个包间。徐强看上去精神焕发,脸上的胡子刮得发青。张榛仍然是一副淡淡的眼眉,嘴角边挂着经典的玩世 不恭的微笑,只是整体的神情看上去有点忧郁,已经没有了往日的光华。我见到她的时候,心里忽然有些作痛,因为我知道,如果她不是以极强的意志力支撑着自 己,她就会像地震中的豆腐渣工程的一堵腐墙一样,轰然倒塌,然后以令人难以置信的速度老去。一想到这个结局,我就觉得十分的可怕。我明白衰老对于张榛意味 着什么。我想,任何衰朽的迹象,对于张榛来说,都将意味着死亡。在经历了与Gordon的婚姻之后,她已是心如死灰了。接下来,无论哪个男人对她来说都是 一样的重复,包括我。

  那天晚上我们差不多都喝高了。我要送徐强跟张榛回去,被徐强谢绝了。徐强摇摇摆摆地在店门口拦了一辆的士,跟张榛一起回到他们居住的宾馆。临上车前,张榛笑着跟我说:“哥们,我挺羡慕那个刘燕的。”

  我愣了一下,张榛接着说:“你别自作多情,想歪了。我的意思是,她倒是一了百了了!”

  我跟郑妮又坐了一会。在送郑妮上车的时候,我想说几句什么,却一时说不出话来。我呆呆地望着郑妮远去的红色后车灯,觉得自己有些头重脚轻了。我正想去 拦下一辆的士,回到刘燕留给我的那幢宽敞空洞的居室,忽然一辆的士在我的面前“嘎”地一声停住了。司机摇下了车窗,笑着对我说:“哥们,喝大了吧?上车 吧。”

  我觉得这司机有点脸熟,只是记不起来在什么地方见过了。司机笑着说:“人生真是有缘何处不相会啊。你可能记不起我了。我姓吴,还记得前年冬天你穿着三截头皮鞋坐我的车子的事吗?”

  我一下子想起来了,那是前年我跟张榛和徐强在“煮酒论英雄”吃过蛇肉火锅后,就是这位吴姓司机送我回旅馆的,他还给了我一张名刺。这时我的脑子清醒了些,于是便笑着钻进了他的车子。

  吴司机问我要去哪里,我跟他说了刘燕家的地址。他愣了一下,脸色有些变了。他驾轻就熟地很快就开到了刘燕家所在的复兴西路的小区。我不经意地问他是不是常来这一带?他说是的,他经常送那个“蜀香天下”的女老板回家。

  快下车的时候,他吞吞吐吐地问我跟刘燕是什么关系?我笑着说:“说来话长,以后有空再好好跟你聊。”

  我给了吴司机两张百元票子,顺便给了他一张我的名刺,然后打开车门,就要下车。吴司机突然说:“哥们,那刘老板每次喝多了之后回家,都要带上一个年轻的帅哥一起回去的。你会不会记错地址了?!”

  我想起在出车祸的那个晚上在刘燕家,她告诉我她只带过包括我在内的两个男人到过她的家去的事,就笑了笑说:“哥们,你肯定是看走眼了!”

  我下了车。我的脚跟就像踩在厚厚的棉花上一样,轻飘飘的。我晃着身子离开的时候,只听到吴司机喃喃地说道:“无真额老奇怪额,我刚才明明才送刘老板跟她的一个相好回去的。这蜡烛胚喝多了!”

  我回到刘燕的家,先在黑暗中凝神伫立了一会,然后打开了灯,房间里刹那笼罩着一片橘黄色。这时,我忽然看到了靠近落地窗的橱柜上,那本半年多前被我合 上了的英文版《圣经》,就像一块黑色的砖头摆在那里,特别醒目。我摇摇晃晃地走过去,打开夹着书签的那一页,那是 《The New Testament.Corinthians.Chapter3》(《新约.哥林多前书.第三章》),只见上面有段话用绿笔 Highlight了,写的是:

  “Now if any one builds on the foundation with gold, silver, precious stones,wood,hay,straw—the work of each builder will be come visible, for the Day will disclose it, because it will be reveal with fire, and the fire will test what sort of work each has done. If what has been built on the foundation survives,the builder will receive are ward.If the work is burned , the builder will suffer loss ;the builder will be saved, but only as through fire.”

  (“若有人用金、银、宝石、草木、禾稭在这根基上建造,各人的工程必然显露,因为那日子要将他表明出来,有火发现,这火要试验各人的工程怎样。人在那 根基上所建造的工程若存的住,他就要得赏赐;若工程被烧了,他就要受亏损,自己却要得救;虽然得救,仍然像从火里经过的一样。”)

  我清楚地记得,半年前我在合上这本《圣经》的时候,并没有见到这些绿笔Highlight的文句呀?!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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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无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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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 文学城-秦无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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