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治正确
在北美文化里,政治正确这一概念,既严肃又可笑。严肃处性命攸关,可笑处令人捧腹。
有一部电影叫Rush Hour(高峰时刻),其中有一段,对政治正确的严肃性有形象的描写。一个英语夹生的中国警察去洛杉矶办案,跟随一个洛杉矶当地黑人警察去一家黑人会所查案。进门后,黑人警察亲昵地与里面的黑人打招呼,What's up,my nigger? (忙什么呢? 我的黑鬼)。Nigger是对黑人最具侮辱性的称呼,然而,当一个黑人称另一个黑人为nigger时,它就成为昵称,类似于“死鬼,你也要了我的命吧”里的“死鬼”。中国警察不知就里,也跟着说,What's up,my nigger? 结果差点被人勒死。中国警察使用nigger就是典型的政治不正确。
近年来,政治正确越来越成为笑料,用来嘲讽过度的政治禁忌。如,
胖子,不能说fat,得说horizontally challenged (横向受到挑战的);
矮子,不能说short,得说vertically challenged (纵向受到挑战的);
傻子,不能说stupid,得说mentally challenged (智力受到挑战的);
瘸子,不能说cripple,得说physically challenged (身体受到挑战的);
最后发展到,放屁,不能说fart,得说ecologically incorrect expression(生态不正确的表现)。如果放任右翼保守势力胡闹,北美英语早晚得发展出一个敬语系统。
政治正确这个词来源于其反义词政治不正确(politically incorrect)。1990年代,美国右翼政客开始恢复使用历史上曾被使用过的政治不正确。 著名喜剧艺人电视节目主持人比尔.玛尔 (Bill Maher 1956/01/20 - ),见左图,在ABC开了一档晚间谈话节目,名字就叫Politically Incorrect with Bill Maher (与玛尔聊政治不正确),从1993年一直播到2002年。期间,得过一系列奖,包括艾美奖(2000 Emmy Award)。不幸的是,最终却因政治不正确而被中止。
911亊件发生后,小布什在讲话中称恐怖分子为懦夫。在2001年9月17日的那期节目里,玛尔的佳宾Dinesh D'Souza,一个印度裔政治评论家,不同意小布什的说法,他认为那些人是勇士。玛尔表示同意,并进一步发挥,“我们才是懦夫。躲在两千公里以外放巡航导弹,那才叫懦夫。驾机撞大楼,你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反正那不是懦夫行为。”
一石激起千层浪。玛尔的言论引起巨大争议,广告商纷纷撤资,白宫新闻秘书公开警告玛尔,让他管住自己的嘴巴,最后,ABC停掉了这一档节目。政治不正确栽在了政治不正确上,真可谓,成也政治不正确,败也政治不正确。
2000年代,保守主义书籍出版社Regnery Publishing的编辑Jeffrey Rubin策划出版了丛书 The Politically Incorrect Guide (政治不正确指南),见右图,讲解所谓的政治不正确信念。 渐渐地,政治正确这个概念进入北美主流话语系统,公开发表的文件文章演讲等被要求使用政治正确的语言。比如,为避开种族歧视,黑人不能叫negro, black people,得叫African-American(非裔美国人);为避开性别歧视,在泛指单数第三人称时,要求使用中性词,如,书面语用s/he,(s)he,口语用he or she,等等。
不过,这里有一个小麻烦。一则说起来麻烦,二则北美的普通群众不怎么在意合取与析取的差别,he or she说快了就接近he-she,而后者指两性器官兼具但性心理表现为男性的双性人。如果强迫汉语与国际接轨的话,s/he大致相当于(她/他)或(女/人它),堪任其指称对象的恐怕也只有观世音,据说,观世音乃雌雄同体。好在这个词在汉语口语里不存在这方面的麻烦。
在中国文化里,政治不正确这一概念比较接近缺德。骂哑巴,打瞎子,踹寡妇门,挖绝户坟,此所谓旧时之四大缺德,多属行为范畴,时代发展了,把类似的亊情从行为范畴延伸至言语范畴,在内涵上就与北美基本对齐了。政治正确这一概念则本来就有,属于新时代文化,其内涵与字面意义相等,即“坚持坚定正确的政治方向”或“与中央保持一致”。一个甲子的实践表明,这一概念严重地扭曲了历史与现实,其弊远大于利。
在语言层面上,符合这一概念的词汇有的令人忍俊不禁,有的令人啼笑皆非,有的令人怒发冲冠,有的令人无可奈何。
老爷叫人民公仆,衙门叫人民政府;草民叫主人翁,大锅饭叫人民公社;人祸叫自然灾害,饿死人叫自然减员;剥夺农民叫剪刀差,钳制言论叫反右派;穷兵渎武叫两弹一星,仔卖爷田叫支援世界革命;群氓打架叫文攻武卫,权力斗争叫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下了岗的叫领导阶级,失了地的叫城镇居民;经济危机叫产业升级,过度发展叫硬道理;军备竞赛叫还历史欠账,全球争霸叫大国崛起。
如此等等,不一而足。如果政治正确仅仅是停留在语言层面上倒也罢了,问题是它被要求,既表现在态度上,又落实在行动上。
在态度层面上,一朝天子,一朝思想,从毛思想邓理论,到江代表胡和谐,最后到没有思想的习思想,兹要是识文断字的,必得表示认真学习,深刻领会。其实,学不学的,是否领会,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表明态度。
憨厚的农民世代务农,一亩地能打多少粮心知肚明,却竞相放亩产万斤的卫星。被错打右派的知识分子刚刚咏叹“离去时一头青丝,归来时满头白发”,一抹脸却为“母亲打孩子”开脱。海外异类一边享受着资本主义极大的物质丰富与大尺度的言论与思想自由,一边争相表白,自己是身在曹营心在汉,对祖国的社会主义充满无限的向往。民间艺人没有受邀参加某座谈会,明明是惶惶不可终日,却宣称,如沐春风,激动得一夜没睡着。
在行动层面上,略举几个保持政治正确性的例子,便不难于管中窥见表明态度的重要性之全豹。
出身豪门者,地方干部可以摇身一变,径入总部首长的高位,平庸的政客可以登临大位,执牛耳十年不够,还要为继任者送上二程,最近的发展是干脆断了继任者的念想。 出身平民者,南方商人可以号称为总参二部效力,径入总书记大秘的办公室,北方艺人可以号称艺术大师,吆五喝六,雄据名利场舞台二十年。 出身海归者,保险经纪可以一夜之间腰缠万贯,在金融市场大玩整合游戏,自由业主可以公器私用,指哪打哪,搅得被弄脏了的象牙之塔周天寒彻。
保持了政治正确性,如相声段子云,说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只是,这个“不行也行”,在外面,尤其是官场,行得通,在家里,尤其是床上,行不通。双重的人格,扭曲的人性,因而大量产生。古时,有宦官之说,进入新时代,净亊房已被取缔,却挡不住大批为官者自我阉割。
从哲学的观点看,对官员们来说,保持政治正确只是手段而不是目的。尽管如此,依然有大批官员前赴后继,奋不顾身,以连诺贝尔物理奖获得者都想象不出的种种方式,自行了断。一刀下去,上司们满意了,下面的百姓却苦了,因为那一刀是需要他们买单的。
虽然中国文化已经进入新的时代,但是大批为官者,在心灵深处,仍然是宦官。据说,在日本,出家人是可以有家内的。家内者,老婆也。那些奉政治正确为圭臬的官员,类似于有老婆的日本和尚,可以说是带家伙的宦官。
政治正确的反义词是政治不正确,丧失政治正确性的例子比比皆是,数不胜数,前人之述备矣,我就不赘述了。与之相对的还有一个词叫“哲学正确”。哲学的精神是批评精神,不接受任何通不过理性批判的思想或理论,哲学的方法是现象还原,是透过现象看本质。
以胖子为例,政治正确的表达是“横向受到挑战的”,哲学正确的表达则是“肥人”。肥人听上去有点刻薄,但是它直奔主题,一针见血。日本相扑艺人是典型的肥人,人们习惯地称他们是相扑运动员。然而,一项运动把人运动成那样,那是对运动的亵渎,还好意思号称运动吗? 所以,称他们运动员,政治正确,哲学不正确;称他们肥人,哲学正确,政治不正确;称他们艺人,既政治正确,亦哲学正确,符合中庸之道。
什么时候,哲学正确与政治正确能平分秋色,或者干脆,政治正确让位于哲学正确,那将是人类文明的又一个春天。冬天来了,春天还远吗? 我好象听到一个华贵圆润的女声在唱,不对,是一群压抑憋曲的船夫在吼,“河套里,忽喇喇,刮起了春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