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乐主义

1919年，胡适先生在《每周评论》上发表了《多研究些问题，少谈些主义》一文。这一文章对中国文化产生深远影响，一个甲子之后，在海外华人圏子里仍余音不绝。国门洞开，国人涌出。禁锢突然解除，各种思潮主义如雨后春笋，然而，湊到一起，大家却小心避谈。有一种主义，很少有人知道，更没有人研究，不过，很多人都在身体力行却不自知。这种主义叫微乐主义。

微乐主义，英文为Wellerism，源自一个名叫Sam Weller的人，此人是英国作家狄更斯(Charles Dickens 1812/02/07 - 1870/06/09)第一部小说《匹克威克外传》(The Posthumous Papers of the Pickwick Club)中的人物。Sam Weller是小说主人公匹克威克的侍从，喜欢拿谚语或市井之言开涮，长期实践，形成了自己的风格，故称Wellerism。

微乐主义的形成，放到中国文化里，可以用《红楼梦》里的焦大作较为形象的比喻。这好比，焦大喝醉了酒，喜欢破口大骂，“每日偷狗戏鸡，爬灰的爬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嘴里被塞了马粪，仍挡不住骂，于是，人们便把焦大的这种酒后谩骂称为焦大主义。

典型的微乐主义由三部分组成: 一个谚语或市井之言，一个说话人，及一个字面意思解释。微乐主义意在显示，在特定场合，在字面意义上，谚语或市井之言，或错误或搞笑。下面举几个例子，具体分析。

有英语谚语云，Every little helps，字面意思是，每一小点都有帮助，搞募捐的人最喜欢说这句话。然而，从微乐主义者嘴里说出来，它就变味儿了，Every little helps, the old lady said when she pissed in the sea①，对此，钱钟书先生有一个绝妙的中文翻译，老妪小遗于大海中，自语曰：“不无小补!”

关于这个微乐主义谚语的含义，钱先生的解说同样精彩。他用《西游记》里的一段对话作比。第八三回里，沙僧劝八戒，“我和你各持兵器，助助大哥，打倒妖精去來。”八戒摆手道：“不不不，他有神通，我们不济。”沙僧道：“说那里话，都是大家有益之事，虽說不济，却也放屁添风。”沙僧的放屁添风，话虽不雅，但对于老妪的撒尿益海而言，却是最佳脚注。

有一个微乐主义谚语，与上面那个结构相似，Everyone to his own taste, the old woman said when she kissed her cow，字面意思是，老妇人亲了一下她的奶牛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口味。按钱先生的路数，这个谚语可以这样译，老妪吻牛，自语曰: 人固有己之正味。

还有一个据说来自苏美尔文明的微乐主义谚语，与上面那个意思相近，The depths of the sea are my urine! said the fox, having urinated into the sea②，意思是，狐狸朝海里尿了一泡说，大海啊，你象我的尿一样深。类似的话，古希腊哲学家，以佛所的赫拉克利特(Heraclitus of Ephesus)也说过，太阳横竖不过一脚。

《庄子·秋水》篇里有个坎井之蛙，“谓东海之鳖曰，吾乐与！吾跳梁乎井干之上，入休乎缺瓷之崖；赴水则接腋持颐，蹶泥则没足灭附，环视虷蟹与科斗，莫吾能若也。且夫擅一壑之水，而跨跱坎井之乐，此亦至矣。”意思是，坎井之蛙对东海之鳖说，我快乐极了！我出在井栏上跳跃，入在砖缝里休息，游水水托腋腮，淌泥泥没脚背。环视小蟹与蝌蚪，谁也比不上我。况且，独占一坑之水，盘居一口浅井，此乐何极！

我们的春秋战国时期（770 - 221BC)与古希腊文明时期(800 - 146BC)，在时间上大致相当，而苏美尔文明(3500 - 2006BC)远早于春秋时期，坎井之蛙与赫拉克利特可谓深得那个苏美尔狐狸的真传。类似的微乐主义谚语成千上万，有人专门收集，并已结集成书。下面再列举几个，于茶余饭后之乐不无小补:

裁缝说，凡事都得按尺寸来，说完朝他老婆就是一尺子。
囚犯说，我遭报应了，说完迎风吐了一口唾沫。
电工说，让有光，说完掐断电线。
魔鬼把一头猪拉过来就剪毛，边剪边说，羊毛不多，躁音不小。
瞎子对死人说，我们等着瞧。

最后一句，放到中国文化里，可以改成: 瞎子对瘫子说，咱们走着瞧。写到这里，我清楚地意识到，这已经有点政治上不正确了，可我还是忍不住想发挥一下。瘫子毫不示弱，强硬回复，没问题，咱们骑着驴看唱本，走着瞧。瞎子也不含糊，咱们走着? 瘫子无语。

一百多年过去了，微乐主义发展出多种变体，其中一个叫Tom Swift体，即用一个双关的状语配合引语里的意思以制造幽默效果。原型来自早期汤姆.斯威夫特系列儿童读物里那句，“We must hurry”, said Tom Swiftly。Swift是汤姆的姓，同时作形容词又有迅速的意思，加上后缀ly，就成为修饰动词的状语，swiftly。括号内引语We must hurry的意思是，我们必须赶紧，括号外部分的意思是，汤姆迅速地说。这样，一个swift起两个作用，既表示汤姆的姓，又表示汤姆的动作状态，而这个动作状态又与引号里的话相呼应。

其它如，“Who left the toilet seat down?” Tom asked peevishly，意思是，汤姆急躁地问，“谁把马桶盖放下了?”，其中peevish的字面意思是急躁。电影Forrest Gump里有这样一个场景，在白宫的招待会上，Gump自我估计喝了十五瓶啤酒，急于上厕所。在等待总统接见的时候，他就有点憋不住了，四肢总动员，努力忍着。等到肯尼迪与他握手，并按机械程序问，How does it feel to be an American? (做美国人感觉如何?)时，他终于忍不住，说了句发自内心的话，I gotta pee(我要撒尿)。这里的pee与peevish的前半部分是一个意思，在口语里意为撒尿。我大胆推测，peevish的急躁之意应该是尿憋出来的。汤姆急躁的原因也应该是急着撒尿，这样，pee起着隐性双关的作用，意思解释部分可以译为，汤姆尿急地问。

此外，微乐主义还有多个其它变体，如非洲体，“兔子说，什么都吃，什么都喝，但千万别什么都说”，中亚体，“‘我逮着一只熊’‘放开它吧’‘不行，它不让我走’”，以及下面我将描述的中国留学生体等。说穿了，微乐主义是反谚语主义，反市井主义，或一种短而轻的幽默。据此，微乐，作为一种主义，无论是在语音上，还是在字义上，在汉语里都成立。

有意思的是，胡适先生的那篇文章高喊少谈些主义，实际上却在主张改良主义。这就是说，主义这个东西，你谈与不谈，它都在那儿。在私人聚会上，海外华人忌谈政治，宗教，推销等话题，幽默笑话，家乡趣闻等娱乐节目最受欢迎。这里面既有当地文化的因素，也有胡适先生的影响。然而，大家一方面小心避谈主义，另一方面却象胡适一样在实行主义。他们普遍实行的是微乐主义。

北美大都会城市的周边往往有多所大学。那里留学生的私人聚会经常是一屋子的人，来自不同的城市，不同的学校。主人来不及一一介绍，客人们便互相自我介绍。从两个初次见面之人的自我介绍中，经常可以对二人的基本情况做出一个大致的判断。

如果一方说，我在Guelph大学，这是市井的说法，听众判断不出什么。
如果一方说，我在奎尔夫大学，这相当于告诉众人，自己英语不好。
如果一方说，我在桂湖大学，听众不免思忖，身在兽医学校③，人却有些文气。
如果一方说，我在寡妇大学，听众脸上会浮现笑容，一个微乐主义者!

对方如果回曰，I am from The State University of New York at Buffalo，对话通常会嘎然而止，接下去很快就会冷场。因为在这种场合回以纯英文，是二或假的表现，二是二鬼子的二，假是假洋鬼子的假。对方如果回曰，我在阳光水牛村④，一对儿微乐主义者! 二人一定是，双手一握，会心一笑，接下去相言甚欢，最后可能相见恨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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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美国版，‘Every little bit helps,’said the ant as he peed into the ocean，意思是，蚂蚁小遗于洋，自语曰：“不无小补!”

② 类似版，A fox urinated into the Tigris.‘I am causing the spring flood to rise,’he said，意思是，狐狸冲提格里斯河尿了一泡，欣欣然曰，吾使春潮起矣。

③ University of Guelph，前身是农学院，再往前是兽医学校，故当地人戏称兽医学校。

④ The State University of New York，简称SUNY，近似阳光和煦之意的sunny。下面再列举几个，于茶余饭后之乐不无小补:

Boston University 剥死炖大学 California State University at Fresno 家里福你呀·佛来始乐Manchester University 漫扯撕推大穴McMaster University 买个马是死的大学New York University 牛咬客大学，扭腰大学The Ohio State University 我害我大学University of Illinois Urbana-Champaign，简称UIUC 又矮又细大学University of Kent at Canterbury，UK 啃得带血·侃得倍儿累University of Waterloo 我特鲁大学Washburn University 洗衣烧饭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