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卑与自恋的极致
自卑与自恋的极致
日本京都的鹿苑寺因为有镶着金箔的舍利塔而闻名,又称金阁寺。金阁寺曾经是室町幕府时代足利将军家族的官邸,在足利义满死后改为禅寺。足利义满生前与明朝修好,被建文帝封为“日本国王”,并帮助明朝剿灭倭寇。
1950年,这座历经六百多年,从二战的风雨飘摇中安然度过的古寺被一名叫做林承贤的见习僧人放火给烧了。消防队和警察赶到的时候,舍利塔几乎燃烧殆尽,只剩下框架,而放火的林承贤正在后山里切腹自杀。警察将放火的僧人救下,救治后向他询问放火的原因,他的回答是:“金阁寺精美至极,我不能忍受它的完美!”日本作家三岛由纪夫后来根据这一事件创作了他最具影响力的小说《金阁寺》。
《金阁寺》的主人公沟口是一位患有严重口吃的小和尚,他出身寒门,父亲是一个偏远海边小地方一座寺庙的住持,那里生活荒凉而寂寞。在日本的佛教中和尚可以娶妻生子一如常人。本来父亲想要沟口继承自己的衣钵成为这座小寺庙的接班人,但是后来因为生病不得不把寺庙抵押出去。沟口的父亲与金阁寺的住持是禅修时的三年同窗,他在病重时带着儿子前往金阁寺拜望并托孤。所以,父亲去世后沟口很幸运地成了父亲口中“人世间再没有比它更美”的地方 ——金阁寺的僧人。从此,沟口的母亲更是对他抱有极大的期望,指望他能够继承金阁寺住持的位置。
沟口在金阁寺度过了他的中学和大学时代,是的,日本的和尚是可以继续上学的。然而,沟口因为口吃难于与人交流,他自己说语言是与人交流的钥匙,而他的这把早就生了锈。因为从小常常被人嘲笑,所以沟口一面极度自卑,一面怀有一颗极其残暴的强大的心。他在真实世界里孤独羞愧,在他的内心世界里丰富残忍。他喜欢将自己幻想成为一名暴君,并以自己的少言寡语而让周围的人们胆颤心惊,他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对藐视他的老师和同学施以酷刑,并在这样的幻想中得到满足。
沟口在家乡时曾经爱过一个漂亮的女孩有为子,但是他想到的表达方式是在黑暗中躲到大树后,当有为子骑着自行车经过时突然扑到她的面前,为此他遭到了她的嘲笑,她还为此向他的父母告状。从这以后,沟口恼羞成恨,天天诅咒有为子死掉!后来有为子因为出卖自己的情人被情人枪杀,沟口为此又悲又喜,“我不能得到,别人也得不到”的事实让他扭曲的心灵得到安慰。他自称在这个过程中有了“小孩子赶庙会看热闹的喜悦”。
在金阁寺出家学习期间,沟口渐渐开始堕落,然而堕落的旅途并不那么轻松自如,因为每当他要和女人苟合的时候金阁寺美丽的景象就会出现在他的眼前,仿佛在呼唤他回归。年少时父亲经常向他讲述金阁寺,他也曾对金阁寺有着无数美妙的幻想和无限的敬仰,然而现在身居其中,金阁寺带给他的不过是心灵的负重。在经历了各种幻灭和打击之后,一个细雨蒙蒙的晚上沟口放火烧了金阁寺,因为他认定是金阁寺束缚了他的命运。本来他打算和金阁寺同归于尽,但是他放烧之后,望着火焰冲天的金阁想到的是:“我要活下去!”
1956年,三岛由纪夫的《金阁寺》发表并引起日本乃至世界文坛的轰动,当时他才年仅三十一岁。自古英雄出少年,三岛由纪夫绝对无愧少年英雄的美名。本来我是因为喜欢川端康成才知道三岛由纪夫的,后来读到了关于他生平的文章,特别是他极具戏剧性的自杀让我对他产生了好奇心,所以开始读他的作品。
三岛由纪夫出生在1925年,小的时候体弱多病,而当时的日本正在积极备战,体魄强健是极其重要的事情,所以他常常被同伴嘲笑,并且因为身体的原因在二战期间没有达到从军资格。在那样的时代,一个不能参军的年轻人是让人瞧不起的,这就更增加了他的自卑心理。1945年日本战败投降,他参军入伍的好朋友因为被当成叛徒在马来西亚被枪决,他妹妹也因为伤寒病死,心情苦闷的三岛由纪夫开始写作。文学之路的顺利完全出乎他的意料,1946年他的小说《烟草》得到当时早已大名鼎鼎的川端康成的推荐得以在日本著名杂志《人间》发表,从而为他进入文坛打开大门,从此二人亦师亦友直到三岛由纪夫去世。
随着他在文学上的成功,知名度逐渐升高的三岛由纪夫就这样在身体的自卑和精神的自恋中被撕扯着。年少时因为身体赢弱带来的阴暗心理在潜意识中阴魂不散地缠绕着他,为了摆脱这种自卑他从三十岁开始健身,很快就把自己强行锻炼成肌肉发达的型男,从此又陷入了对自己身体的自恋,并扬言自己锻炼腹肌是为了在切腹自杀时不会有白花花的肥肉流出来。
就在三岛由纪夫在肌肉隆起的躯体中逐渐找到自信,在文学坦途上沾沾自喜的时候,新的打击再一次击中他包裹在强大外壳里那颗脆弱的心。1968年三岛由纪夫和川端康成同时被提名诺贝尔文学奖,最终由川端康成获奖,他为此“脸色铁青,驾着跑车在高速公路上奔驰了数小时。”
经过这一次打击,三岛由纪夫为自己的心灵寻找新的出路——回归武士精神,他还为此组织了盾之会,希望借此摆脱停战协议对日本的约束,改变日本只有自卫队而没有军队的现状。但是聪明的他也深知自己的这种努力是徒劳的,终将落得个被后人嘲笑的结局。他在写给川端康成的最后一封信里说:“这四年以来,尽管被人们嘲笑,小生还是义无反顾地朝向一九七零年一点一点地做着准备。被人们看得过于悲壮是很讨厌的,能够成为漫画的题材也就可以了。”可见他敏感的心灵已经体会到自己与现实的格格不入。
1970年11月的一天,他带着几个门生跑到东京日本自卫队的驻地,劫持了那里的总监,胁迫他召集自卫队员集合,并开始对他们进行游说。但是,他激情洋溢的慷慨陈词非但没有得到大众的赏识,反而招来了人们的议论和哄笑。之后,三岛由纪夫从他站立的阳台退回室内切腹自杀,他的头上裹着“七生报国”的头巾,用锋利的短刀割开自己的腹部……替他实行介错(砍头)的年轻人因为胆怯连续三刀都不能砍断他的头颅,他忍住剧痛喊道:“再砍!再砍!用力!”直到后来的第二个人上来砍下第四刀才结束了他的生命。他的死与其说是自杀,不如说是他自编自导自演的一场戏。
回看三岛的一生和他笔下的沟口总有这两者是一个人,至少是孪生兄弟的感觉。他们都是因为身体的问题而自卑,又因为精神的强大而自恋。他们爱这世上的美好,并在美好的面前自惭形秽,同时又在自己的勾勒的精神世界里无比强大傲视人间。两个世界激烈碰撞,雷电交加火光四溅。
芥川龙之介,太宰治,川端康成,三岛由纪夫……他们的著作如繁星璀璨,而他们的生命却都在自杀中流星陨落。“彩云易散琉璃脆”,这难道是白居易给日本文学画下的魔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