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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亲爱的东北 --- 右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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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亲爱的东北 - - - 右舍

 

流水斑驳了光阴 ,岁月清晰着记忆,那些曾经出现在我的生活里的人们, 那些在滚滚转动的时代车轮里摸爬滚打过的人们,有些成了这个是时代的弄潮儿,而更多的已经被时代的洪流冲刷殆尽。没有人想起他们,更没有人为他们树碑立传,只想用我这微不足道的文字,为他们在这个世界里留下一笔,作为他们曾经存在过的见证

那个住在这一排房子第一家的男人, 是个高大肥硕的中年。他满头蓬乱的黑发,一双因为酗酒而浑浊、黑白不分明、几乎睁不开的眼睛,脸上总有微微的歉意和得意,或者什么别的我这个孩子看不懂的表情。总之,他看上去并不凶残 ,软软的给人温暖又可怜的感觉,有点像猪 。常常,他一个人依靠在自家门前,半蹲半坐着,身上穿着又脏又旧的军大衣,整个人堆在那里,是一摊会喘气的死肉。有时候,他的脸上完全没有什么表情,似乎是睁着眼睛睡着了;又像是他厌烦了自己平素的表情,故而换成没有表情的样子,只为与以往不同。偶尔,他还留着一点口水,粘粘的从嘴角拖到下巴,又从下巴垂落下来,在脖子附近的半空里悬着,太阳照在上面,一闪一闪地发亮,远远看去倒也有些晶莹。

别人家的院子都有高墙,看不见里面的人,也听不见里面的动静,只有他们的院子没有墙,应该说根本没有院子,不过因为邻家的院墙立在那里,加上旁边的马路牙子,看上去似乎他们也有个院子似的。我放学回来,一边走路,一边拍着皮球,经过他家的门口,我就把皮球握在手里,怕不小心皮球掉了滚到他的旁边去。他看见我总是露出微微地笑意,至少我觉得他在对我笑。对他,我有一点害怕,还有很多好奇,可是不敢正眼看他,所以就急匆匆在他家房前走过,含糊不清地说一声叔叔好,然后很快地逃开。

听说他曾经很风光过,不到二十岁的时候在抗美援朝的战场上立过大功把一名师长从死人堆里背了出来。他一路背着师长,一路高声呼喊:师长,我不让你死!我不让你死!后来,他升为排长、连长,复员后没有回农村老家,而是到工厂里做了一名转业干部,就在城市里娶妻生子有了家。

正常的故事情节,应该是他顺风顺水,在城里混得不错,偶尔衣锦还乡光宗耀祖。就算他是窝囊废没本事,至少也能过上普通城里人的日子。可他偏偏不这么着,非要作贱自己不可,把个大好前途葬送了。用现在人的话说,就是把一手好牌打个稀烂。

到了工厂以后,他开始抽烟、喝酒、吊儿郎当,变成一个提不起来的家伙。领导也曾多次找他谈话,告诉他厂里对他的培养计划,他自己也信誓旦旦无数次表决心,一定要好好干。可是酗酒让他到了不能自拔的程度,就这样他竟然为此犯了大错,说了些不合时宜的浑话,为此被撤了职 ,成了如今的样子。别人说他劝他,他就好两天,然后又恢复原来的样子。一来二去,就得了个滚刀肉的外号。

滚刀肉的妻子白白胖胖的,看上去是一个很温和的好人,可是我总是听见他在对她吼叫。有一次他用那醉酒之后僵硬的舌头在嘴里一面打着卷,一面呜噜呜噜地喊叫:你干脆把我的脑袋揪下来当球踢吧!从来都听不到他妻子的声音,大概她已经累了,不想再说什么了,甚至也听不见她的哭泣。

我们住家的附近有个小卖部,我去打酱油、买高粱饴的时候遇见邻居的妈妈、奶奶们,总要被她们缠住问这问那,而她们彼此见了面,也总是没完没了地唠叨。比如她们说到彼此的孩子,就能从十月怀胎,小时候吐奶一直能说到这孩子的新媳妇,媳妇她妈、她弟弟,就是亲家母和小舅子。她们去小卖部似乎不单单是为了买东西,更为了聊天,买东西不过是去小卖部里聊天的借口罢了。

滚刀肉的妻子和她们不同,她的眼睛永远看着脚下,以至于我不记得她的眼睛是什么样子的,大眼睛还是小眼睛,有没有双眼皮,我都不知道。她走路很轻,怕踩到什么似的。她很低声地告诉售货员要买的东西,如果此时小卖部里聊天的妇女们叽叽嘎嘎地又吵又笑,售货员就差点听不到她的声音了。她买了东西就走,谁也不看,也不说一句话,那些妇人就在她还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的时候把话题转向了她和她的丈夫。我猜她能听见的,因为那些人说话的声音很大的:你说他喝醉了吧,倒生了五个孩子。。。 。。。她可就是不回头,只顾看着自己的脚下,轻轻地走了。

不知道为什么我有一点喜欢她,尽管她从来没有看过我一眼。我总觉得她好,好得连走路都要那么小心,不肯踩下深的脚印,怕踩疼了土地。可是我不记得她到底长什么模样,也不知道她长得好不好看。我上小学三年级的时候,她带着他们最小的孩子,也是唯一的女儿离开了,留下他自己和四个男孩子。听邻居们说,她改嫁去了山东烟台。

她走的时候我在学校里,没有看见,她一定哭了吧?但凡有选择,她应该不会忍心留下四个孩子。她走了以后,我再没有见过她。

这些男孩都和我在一个小学校里上学,长得都和他们的父亲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似的,他们母亲走了,一个个变得邋里邋遢的令人嫌弃。那时候,我看见他们总远远地躲着,也不知道躲他们什么,其实他们从来不招惹别人,和他们的母亲一样,总是静静的,悄悄的,轻轻的。他们的母亲离开后,我又听见他们的父亲冲着他们吼叫:你们这群杂种!男孩们还是和他们的母亲一样闷不做声,不知道是不是母亲临走前这样嘱咐他们的。滚刀肉自己喊够了就安静下来,睡在院子里,或者屋檐下,四个男孩就各自拖住他的一只胳膊和一条腿,把他弄进屋里,放在炕上。

那时,人们谈起他的时候,都是鄙视的口吻,觉得这一切都是他自找的,就像咒骂一条不忠诚的狗。人们甚至不愿意看他一眼,更没有人愿意靠近他。如今回想起来,我怀疑他是不是患上了战争恐惧后遗症?很多在战场上英勇杀敌的英雄,战后都或多或少的患上战争心里疾病。

这个当年十七八岁的孩子,他在乡下的时候是什么样子?又为什么当了兵?我不能相信他知道什么唇亡齿寒,保家卫国的道理,那么他是为了那一套新衣?是为了家里没有粮食?是因为伙伴们都去了,还是别的什么?他离开家的时候,一定没有想过要当什么英雄,更不会想到成为什么干部。他只是一个第一次离开土地,离开放羊割草的乡下孩子,他不过是一个在家里惹母亲生气、偷看邻家姑娘的普通男孩儿。

战争,他也许听说过,那是二人转里的关公、张飞、赵子龙;是野台子戏里的赤壁、周瑜、诸葛亮。他可能想象过过五关斩六将,但是他不可能知道战场的惨烈和恐怖。那个未明的早晨,他踏过千百具死尸,背负着师长,这一幕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我们永远不能知道。在那个年代,又有谁会想到一个十几岁的孩子,他幼小的心灵经受了怎样的惊吓和创伤。他那一路的呼喊,也许并非出于勇敢,恰恰相反,正是出于恐惧过度。他希望师长活下去,并不是什么英雄之举,不过是希望他至少不是一个人。所以他呼喊着,就像走夜路的人高唱《林冲夜奔》。

他回来的时候,也许最需要的是母亲的拥抱,要么干脆在母亲的怀里哭一场。他恨不能马上回到那个他熟悉的村庄,回到他所熟悉的生活,那种坐在草地上看羊儿吃草,在大水泡子里洗澡,在玉米地里睡觉的生活。而恰恰相反,迎接他的是锣鼓鲜花,人声嘈杂。欢迎英雄凯旋的锣鼓,是否让他想起战地的炮火,鲜红的纸花有没有让他觉得是鲜血的颜色?所有人都忘了他还是一个孩子,一个受了惊吓的孩子。

战争的悲剧,大时代的悲剧在每一个家庭,每一个人的身上留下了不同的烙印。他的故事,应该是千万个故事中极其微不足道的一个,但至少有我这个曾经的孩子还记得他,想到他当年心里的苦。如果他还活着,希望他晚年能够安度;如果他已经故去,就愿他灵魂安息!而他的孩子们,你们都长大成人,成家立业了吧?你们的母亲又和你们见面了吧?相拥而泣的时候,请你们不要责怪母亲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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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 文学城-董兰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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