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年之涮羊肉
过年之涮羊肉
四十多年以前,每到临近过年的时候,我的父母亲总会竭尽全力通过各种的渠道买来尽可能多的食物,此时的父母亲就是变戏法的师傅,他们带着各种意外的惊喜回来,让寒冬的日子充满幸福的期待。
另外,还因为有一个天然的原因,就是冬天的时候不怕食物过多,因为屋子外面是天然的冰柜。吃的东西放在仓房的大缸里,大盆里和各种坛坛罐罐里,盖上盖子,压上重物以防被野猫叼了去,就可以放心地一直到将近四月都不会化冻。所以,猪肘子、猪头、山鸡、大鹅、狍子肉、腊肠、奶油、冻柿子,冻梨都被父母亲像仓鼠一样,一桩桩一件件地搬回了家。每天晚上睡觉之前,父亲会很骄傲地宣布,他会在第二天为我们炮制怎样的美味,这样的宣言会让冬夜之梦异常温热甜美。
一年中的此时,家里不仅仅食物特别丰富,还总会有很多素常见不到的东西。我们吃过炸麻雀,风鹅(一种用烟熏风干法炮制的腊味),烤鸭,烤兔子,前苏联的奶酪,伊拉克的蜜枣,贵州的芒果和广东的杨桃。各种各样的惊喜,充满我们的小屋,我兴奋的尖叫、二哥淘气的憨笑,还有大哥绕有所思进而神往的样子,都给我的父母亲带来为人父母的满足。他们终于可以给孩子们一些他们平常想给而不能给的,在今天看来十分简单而容易的小幸福,所以他们的脸上的微笑也比平常更多一些。
在这个季节,我们家还有一个特定的喜悦 - 吃火锅,名副其实的碳烧火锅。这个过程漫长而令人期待,从父亲宣布某某天咱们吃火锅开始,到一家人围坐在桌前,有时候需要一两个礼拜的时间。
首先要自己烧炭,父亲和哥哥们把木材劈开,用炉火将木材煨成碳,然后把碳晾凉备用,这需要好几天的时间,因为父亲不是每天都有时间。
这一天终于到来了的时候,兴奋极了。我的二哥蹬梯子爬高地把放在高到房顶的柜子里的铜火锅请出来,刷洗干净备用,还要洗好很多平常不大用的各种小碟子、小碗,用来盛酱和吃肉。大哥就负责准备火锅料:泡木耳,泡海带,缓冻豆腐,煮粉条,掰白菜叶,洗香菜。
做这些活计的时候,我的二哥一手叉着腰高唱"穿林海,跨雪原,气冲宵汉"。而我的大哥则在那里低低地哼哼着:"这个女人,不寻常!"最是游手好闲的我,这边看看,那边瞅瞅,冷不丁地也喊一句:"我家的表叔,数不清,没有大事不登门。"
母亲此时就在灯下为我做新衣裳,因为很快要过年了。她先用报纸在我的身上比量着裁出简样,然后再把纸样铺在花布上裁剪。最近我才听大学同宿舍的小六妹说,这叫立体裁剪。为了让母亲看得清楚,父亲给家里换上了二百瓦的灯泡,照得屋里喜气洋洋地亮堂。父亲还会小声叮嘱我不要到母亲跟前去捣乱,让母亲安心在年夜饭之前把我的新衣做好。
吃火锅,最重要的环节当然是买羊肉。我和大哥平素不爱吃羊肉,唯独涮羊肉火锅可以吃一点,所以买肉的时候要特别挑剔,不能太肥,因为肥了羊膻味重我们不吃,只能买小羊腿肉。所以,这个活得托付父亲的一个回民同事老邓,就是那个“猪肉酸菜炖粉条撑爆你眼珠子”的原创,到专门供应回民的商店去帮忙采买。说到这里我也奇怪,怎么这位老邓是回民竟然吃猪肉酸菜炖粉条呢?
就此疑问致电母亲,答案是他的夫人是回民,他自己是汉族。看看,原来记忆是可以骗人的。
切羊肉片是个功夫活,需要把羊肉先放到院子里冻一会,冻到微微有些硬的时候拿进来,用极快的刀切成极薄的薄片,一层一层地摞在盘子里。父亲切羊肉的同时,母亲在调酱料:克东腐乳,韭菜花,芝麻酱用温水调和成半流体的状态,极细,极香,我每次都在母亲调酱的时候随时用手指伸进碗里去尝尝。
全家围坐桌前,上碳的,吹火的,下肉下菜下粉条的,一时又因为我们贪心下得太多,把锅压住了开不起来,个个急得抓耳挠腮,好不难受。终于吃到嘴里的时候,那种痛快淋漓是任何一家著名餐馆或者米其林星级餐厅都不能提供的。
对于吃,好像我们人类都没有什么抵抗力。曾经有一个热门的话题:“为了吃饭而活着,还是为了活着而吃饭”,我觉得都太绝对,至少我活着的一个原因是为了吃饭,而且是为了更好地吃饭。
其实,饮食的快乐,一半在于美味;另一半,甚至大半,在于期待。期待的美好,往往远远超过味觉的满足。
在北京和其他国家工作的时候,几乎每天在外就餐,粤菜鲁菜川菜,日本料理,韩国烧烤,法国大餐,意大利美食,印度菜,应有尽有地令人眼花缭乱。但是无论哪样,终究没有儿时在家里过年和吃火锅的快乐,只为没有神往的过程。
近一年来迷恋上做饭,尽管厨艺不精,还是从中找回了一点那种憧憬的感觉。
现在人的生活好像没有了四季的交替,任何蔬菜,水果,零食都随时可以吃到,物资丰富的同时少了等待和期盼,少了等待中的痛,也少了得到时的快!痛快,痛快,无痛不快,所以现在人多了奢侈,少了满足。
人慢慢变老了,总是想念故乡。尽管我的父母亲都不是东北人,而且是在那个特殊的时代,为着只有那个时代才有的原因来到东北的。但是,他们把自己的学识和最美好的人生岁月毫无保留地奉献给了东北。而我自己,也是在那一片蓝天白云下的黑土地上长大,我童年的回忆,懵懂的初恋,青春的快乐和烦恼,无不萦绕在那一片天地。所以,无论我在这世界上任何地方、任何时候,只要想到或者听见故乡这两个字,我的心便只朝着一个方向:东北,黑龙江!借用好莱坞华裔影星杨紫琼的话:“I have been to many places in the world, but there is only one place I call home, and that is Qiqiha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