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舅的酒和卦
那是我童年记忆中印象最深刻的一个元宵节,从来没有看到过那么多鞭炮。宽广的沙滩上,一排高大的电线杆,每一根上面都挂满了鞭炮。空气中充满了鞭炮和烟火燃烧之后特有的焦味,人群传来一阵又一阵的欢呼,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节日的喜悦。一对对的锣鼓,一排排高跷,一片片五颜六色的彩旗在风中飘荡,一盏又一盏纸糊的灯笼飞向高空,慢慢飘向视野之外。我记得那面鼓,高大的牛皮鼓。虽然是寒冷的冬天,舅舅头上冒着热气,手中拴着红绸布的两个鼓槌高高挥起落下,浑厚的鼓声传出很远很远。
舅舅是典型的北方汉子,高大魁梧,朴实,就像那片黄土地一样。从小到大,经常跟舅舅在一起,却想不起来听他说过什么。舅舅沉默寡言,只是默默把家中的一切放在自己肩上。那年考上大学,临行前去看舅舅。舅舅没有说什么,只是转身从家里背了一袋麦子出去。回来以后,把卖粮食换来的钱和粮票塞在了我手里。那年在外地工作结婚,准备回家过年。舅舅没有说话,只是早早买了一只猪养着,等着我过年回家。
舅舅有两件宝,一直随身带着,几十年不变。那是一杆铜制的水烟袋,一个铜制的小酒壶。小酒壶很常见,但是那杆水烟枪却很少见,也许是祖传留下来的宝贝。烟袋锅子装上自治的烟叶,点上火,烟经过一个小小的水箱,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工作以后回家去看舅舅,给他带了两条过滤嘴,两瓶泸州老窖。姥姥后来告诉我,说她让舅舅藏起来在家慢慢喝,可是舅舅非要把送他的烟和酒都拿出去跟朋友显摆。我也明白,他就是想让人知道,我没有白疼我这个外甥,他出息了也没有忘记我这个当舅舅的。
舅舅做的一手好菜,是远近闻名的厨师。他为人忠厚,没有一点架子,很多人家中有红白喜事都请他去帮忙。有一次,舅舅在一户人家帮忙准备酒席,来了一个算卦先生。主人问过卦招待算卦先生吃饭。席间,舅舅问,你可否也为我算一卦?先生说,你问祸还是问福?舅舅想了想说,君子问祸不问福。算卦先生沉吟了一下,没有说话,只是拿起账房的毛笔和纸,写了一个“63”给了舅舅。舅舅没有再问,这是算卦的规矩。一行人接着喝酒吃饭,也没有人在意。舅舅后来把此事告诉了妈妈,那张纸一直留着。
那一年春天,舅舅感冒了,觉得身体不适。没想到竟然一病不起。妈妈去看舅舅,觉得好像不对劲,打电话给小弟,让他带舅舅进城去医院检查,诊断结果是肝癌。由于当时医疗条件限制,医院排不上手术。后来,家里花钱打通关系,主治医生愿意在下班以后给舅舅手术。但是,癌症已经扩散了。
最后一个晚上。吃过晚饭十点多钟了,家里人准备休息。已经处于半昏迷状态的舅舅醒来,喊大家过去。舅舅跟妈妈和表哥表妹说,我的大限到了,我过不了今夜了。你们把准备好的寿衣给我换上。乡下习惯,过世以后要换上寿衣,但是在走之前不能穿,因为不吉利。舅舅开始交代后事,嘱咐家人不要为他办丧事,要表哥表妹好好照顾家中老人,然后交代家中遗产的分配,一笔一笔非常清楚。晚上十一点多钟,舅舅走了。那一年,舅舅六十三岁。
发丧那一天,家里只通知了少数直系亲属,其它亲朋好友概不收礼也不招待。但是,自发前来为他送行的朋友和陌生人,有两三千人。几乎所有的人都说,这是一个好人,一个老实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