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之殇(40)-- 三个梦
第四十章
在70年代,陆远征经常做梦。他的梦很奇怪,都是很长的梦,醒来之后几分钟内可以回想一遍。有两次陆远征拿笔把梦记录下来,居然是完整的故事。他到褚遂善那里求问这件事情。老褚是陆远征心中的智者,善解疑难杂症。褚遂善哼了一声说道:
“这是精神类疾病的先兆。”
老褚讲完这句话,陆远征有一段时间失眠了。当然,这段时间也正是他失恋的痛苦阶段。统计学说明,青年时代精神疾病的最大诱因即是失恋。大学时陆远征同系一个男生便因失恋患病,每天在宿舍走廊里自言自语,从日落走到日出。那位同学是河北省的高考状元,其实很多患精神病的人都是高智商。
最后一次从陇西回来,陆远征决定做一次疗伤之旅,他的目的地不在远处,乃是华子衿所在的鞑甸县。华子衿蒋乃迪分配到鞑甸县的大山里四年了,今年下半年有望调到蓝屿市,到师范学院当教师。四年中华子衿有一半时间是在北京半步桥监狱度过的。陆远征到华子衿的山沟沟去过一次,蒋乃迪难产,陆远征没有工夫去周围玩。华子衿说再不去就没机会了。
陆远征第二次去鞑甸已是五月下旬六月初,即在东北的大山里,天气也完全变暖了。华子衿搬了新家,两间泥房,一座小院,收拾得干净整齐。他们的孩子桃桃三岁了,第一次从北京来到大山里。为了给陆远征疗伤,华子衿提出一个徒步旅行的计划,即从鞑甸向东北方翻过老帽山直达长白山。这条路比从公路去长白山,只有三分之一路程,途中还可看萨尔浒古战场和腾格桑温泉。这一趟走下来180公里,皆为山路,往返六七天。蒋乃迪不能去,走不了那么多路,再说她要带孩子,照顾学校。
哥儿俩出门的一天,爬到老帽山半腰,大雨从天而降。两个人找到一座破庙,早已成落汤鸡。春末夏初,哪来这么大的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这一晚两人只好在破庙中穷捱,听雨声淅沥野狐哀鸣。
陆远征与华子衿背靠而眠,果然恶梦连连。他梦见《聊斋志异》中的美狐狸名聂小倩者。只见聂小倩纤手轻扶庙门,倾颈偷望,旋即飘然而入,肌映流霞,弱态生娇,直扑远征怀中。远征知其为狐,拒之。女曰:“书生,此为鬼魅之地,三更必有夜叉罗刹取你魂魄!”远征大骇,求计于女。女曰:“与我狎昵可免。”远征笑曰:“狐女诈我!”女唾曰:“上赶子不是买卖也。”颦戚欲啼,遂逝。夜半鬼魅果至,左为夜叉,右为罗刹,各抓一手一足至空中,远征只觉四肢断裂,痛不欲生,高叫“小倩救我!”呼至三声小倩赶进庙门,夜叉罗刹顿无踪影。小倩曰:“铁石汉,何自讨苦吃耶?”遂行云雨之事。正欢娱间,小倩急推远征曰:“不好,夫人来也!”起身扯衣掩体拜伏于地。远征抬头一看,果为家慈走来。远征曰:“此小倩也。”母惊顾不语。小倩向母拜曰:“儿飘然一身,远父母兄弟,蒙公子露覆,泽被发肤,愿执箕扫,以报高义。”母见其绰约可爱,始敢与言,曰:“小娘子惠顾吾儿,老身喜不可已。但平生止此儿,用承祧绪,不敢令有鬼偶。”远征痛愧无语,再看地上女子,不是聂小倩而是段干玉翎也……
远征醒时天色已明,奇怪怎么会做离奇的梦!段干钺老先生喜欢讲聊斋故事,自己是学理工科的,怎么会做“聊斋梦”呢?他向子衿讲述一回。子衿说道:
“母命难违,这就是结局吧。”
他们吃了干粮上路,翻过老帽山寻找萨尔浒古战场,宿于满族村庄石壕。石壕公社极度贫困,村子里几乎看不到砖瓦房,但是大队部的政治标语是不可少的:林秃子妄想迫害伟大领袖罪该万死!孔老二是地主阶级孝子贤孙!村民每天两顿地瓜粥,清汤寡水,一碗粥里只看见几小块地瓜几粒高粱米。壮劳力每天挣十个工分合三毛钱。房东是个瘦骨如柴的中年人,面色阴冷。
“村民疾病缠身,最厉害的疾病是什么?”陆远征问道。
“精神病,三成村民得了精神病!”
在缺医少药的东部山区,最严重的疾病竟然是这种病!可见中国人的困顿不止是物质的,还有精神的!远征想起褚遂善的话,觉得自己也在众多的精神病患者之中。
在柴房住了一晚,早上,两人喝完粥肚子仍是咕咕叫,于是花三块钱叫房东杀一只鸡,便到石壕村东山坡寻找古战场。走了一个上午找不到古战场遗迹,远征的莱卡相机啥也没拍到。华子衿指着一块黑石头说“就是它了”。原来黑石上有一个洞,子衿于是吟唐诗“林暗草惊风,将军夜引弓。平明寻白羽,没在石棱中。”牵强附会如此!看来引弓的将军便是努尔哈赤了。回到老乡家吃鸡,石壕村的乌脚鸡实在难吃,两个饿鬼管不了许多吃个精光。在他们走出30里路之后,华子衿口吐酸水说道:
“穷山恶水出刁民,哪里是鸡,是老鸹肉啊!”
远征笑了:
“我没你那么难受。”
“你不难受?你在失恋中,所有感觉都不正常。”
第三天走到长白山脚下,谁知公园大门紧锁。找到看门人,看门人说公园已关闭多年。
“什么时候开放呢?”华子衿问道。
“阶级斗争结束,公园就开放!”看门人回答。
好在偌大公园有无数小路可进园,不需门票,反而省了门票钱。二人钻进公园,白桦满山,野花遍地。二人看了地下暗河、原始森林、长白峡谷、长白瀑布,天朗气清,心旷神怡。
随着海拔的升高,山上的阔叶林变成针叶林,针叶林变成矮灌木,矮灌木变成地衣。他们终于爬到天池口,看到湖水静穆,峭壁上白雪离离。长途跋涉使他们筋疲力尽,但是毕竟年轻。况且是经过锻炼的,八年之前,陆远征曾组织十几个清华学生到湖南江西步行串连,行程1000余公里,最多一天走了120公里。
下山后二人在二道河镇找到一家大车店,住宿费每人一元,再花二元叫店小二上一盘山狸子肉一瓶橡子烧酒。这天晚上陆远征在大车店里做了第二个可记忆的长梦。
蓝钢的游泳冠军徐大魁来找陆远征,要他做海底探宝的合伙人。徐大魁身高两米黑如罗刹,大手一挥说道:“远征,发财的机会来了!”他们的目标是渤海口的一艘法国沉船,这艘船沉于1860年,搭载了英法联军攻陷北京后掠夺的几乎全部财宝!陆远征找来潜水氧气瓶,大徐找来六七个十几岁的“海碰子”,每天发给每人六毛钱工钱。这些晒得黑不溜秋的孩子跳入水中像一条条小鲨鱼,没有氧气便可潜水20米!于是大魁和远征领孩子们每天操练,孩子们可以像鳗鲡一样在船舷的牛眼窗上钻来钻去,陆远征也在操练中恢复了青春活力。到了预定时间他们弄一条渔船出海,可是行至半程,天气骤变,暴雨如注,浊浪滔天。远征看渔船要翻急忙调头,大魁则高叫不可,令每人灌一瓶烧刀子继续向前,为获宝船一不怕苦二不怕死也。总算开到到鳄鱼礁,搜索十天,不见宝船踪影,只好返回休整。在阴云密布的海滩,陆远征忽然接到玉翎的电报,询问他失踪多日现在何处。远征回电云:正在冒死探宝,将为心上人献上宝船一艘!休整之后探险队转向独龙屿,大魁确信这两块礁石即是维多丽亚女王号沉没地。经过一个月的努力,他们终于找到宝船的残骸,孩子们穿梭往来把金银、珠宝、玉石、瓷器堆在甲板上,还找到女王陛下授与远征军司令巴克夏将军的佩剑。徐大魁哈哈哈仰天大笑……
在二道河子的小旅舍里,陆远征要华子衿解析这第二个梦,华子衿说道:
“你在玉翎面前黔驴技穷,只好献宝船了。”
此番疗伤之旅陆远征走破了两双胶鞋,但是对于玉翎的思念更加强烈了。
第三个可记忆的长梦是这一年的国庆节在赵文虎家里。
这一回是优雅浪漫的婚礼之旅。陆远征和段干玉翎身着盛装手捧鲜花登上热气球,驾驶热气球的是一脸大胡子头戴高礼帽身穿燕尾服的法国人儒勒·凡尔纳,悬篮里还有参加婚礼的几十个亲戚朋友。只见凡尔纳老头拉紧点火绳,火舌咝咝地喷燃,巨大的红色塔夫绸气球从郎歌山顶徐徐飞起。二人把手中的鲜花抛向送行的宾客,花落纷纷如雨。玉翎穿雪白婚纱,面如红樱桃,”雨余红更娇”。她紧紧抓住远征的胳膊,心中的幸福感如同热气球般升腾。陆远征看见郎歌山下的植物园,看见海滨公路,看见白色的浪花像玉翎裙边的蕾丝,环绕着蓝屿东南的海岸。热气球越升越高,可以看见中山广场、火车站、青泥洼街、造船厂和蓝钢高炉群,远处是紫雾中的北芒山。凡尔纳老头说道:“现在,两位新人可以亲吻了!”亲朋好友便喊“苦哇苦哇”。一对新人开始甜蜜地亲吻,忽一阵大风卷起玉翎的婚纱把他们从头到脚包裹住,随后两个人被抛出热气球飞翔在空中。远征高喊:“凡尔纳先生快救玉翎!”老先生伸手将玉翎接回,远征则离开热气球越来越远。凡尔纳老头对远征喊道:“再见了年轻人,我们将开始越洋飞行。”玉翎惊讶地问道:“我们去哪里?”凡尔纳老头说道:“我们将经历气球上的五星期,到达纽约……”
陆远征被恶梦惊醒,此时他仍睡着,闭着眼,回忆恶梦的整个故事。当他睁开眼睛的时候,看见自己躺在陌生的房间,周围安静极了,只听见闹钟的嘀答声,桌子前坐着符珊,趴着睡了。墙上挂着吉它。闹钟指针在11点钟。他动了一下,符珊抬起头,睁开眼睛。
“我喝醉了。”他说,坐起身。今晚他和赵文虎两个人喝掉一瓶茅台酒。这次没有人能够为他解梦,没有褚遂善,也没有华子衿了。
“是的。”符珊说道。
“我要上卫生间。”
符珊把他领到卫生间。他好像要呕吐,却没有吐出来。从卫生间出来,客厅里黑乎乎的,只有符珊的房间亮着灯。符珊还坐在那里。赵家人全都睡了,楼下有一间女佣房间,也已息灯。
远征说:“我要回去了。”
符珊坐着不动,说:“姑姑把大门锁了。”
远征说:“为什么?”
符珊说:“叫你留下。”
远征说:“我睡哪里?”
符珊说:“就这一张床。”
灯光下符珊的大眼睛明如秋水。远征似乎明白了。一刹时,空气凝固了。
符珊又说:“要留要走,你自己决定。”
远征说:“怎么走?”
符珊站起来,打开窗户。外面黑咕龙东,远处有绿窗街的路灯。
符珊笑了:“这儿有手电筒。”
远征说:“我还是走吧。”
符珊说:“走就走。”
要走,怎么能在蓝屿最高首长的家里胡作非为呢?
这是一楼的窗户,远征很容易跨到外面。月明星稀,金风送爽,山林中传来猫头鹰的叫声,山顶上是东正教教堂的影子。绿窗街这地方是城中山,城中林,环境优美。远征想,符阿姨真是强势啊,自己似乎被她把握在手掌之中。但是符珊小姐才貌双全,十分诱人。今天的作客令人回味,如同那美妙的旋律,相爱在阿兰胡埃斯……远征正要向符珊道别,忽然发觉不对头,在手电筒光线下,他脚下只有五六平方米一小块平地,原来这幢房子的背后是一处悬崖。远征照一照悬崖的底下,大约七八米高,好吓人!向上照,二楼的灯光全熄了。符珊站在窗口咯咯咯笑起来。
远征说:“作弄人!”
符珊说:“小心!”
远征说:“咱们俩算结仇了。”
符珊说:“嘻嘻,回来吧。”
春夜的空气完全凝固了,但是看不见的甜蜜的潮水撕破了夜空。符珊伸手拉住远征的手。跨过窗口之后,远征撞在符珊丰满的乳房上,随即把她抱在怀里。他们都不能控制了,远征手忙脚乱地扒掉符珊的衣服,符珊则颤抖不止,两人一同滚到小床上。他们来不及关窗,也来不及关灯。他势不可挡。他用尽所有气力之后,瘫倒在一边。床太小了,她只能翻在他身上。
“你看见吗?”
她指的是床单上的血迹。
“真的吗?”
“真的。”
“我们厂有你12中的同学,说你名声在外。”
“什么名声在外?”
“你有很多男朋友,很多故事。”
“那是谣言。”
第二天凌晨五点钟陆远征溜出赵文虎的家,赵家的大门只是用插销划上,并没有上锁。
三个月以后,陆远征和符珊登记结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