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之殇(25) -- 龙舌兰酒
第二十五章
就在段干玉翎到达蓝屿的这一天,陆远征在华子衿家吃晚饭,蒋乃迪做了她拿手的火腿粉皮炖鱼头,并且请来侯绪泉夫妇。华子衿打开一瓶陆远征拿来的茅台,使侯绪泉兴奋异常,大律师喝了酒就要开远征的玩笑:
“远征,听说段干美人已经到达蓝屿,是吗?乃迪,你一定要把她请到同泰街来,我也好一睹芳颜啊!”
蒋乃迪说道:
“老侯啊,我也多少年没见玉翎了,不知道现在的玉翎是什么样子。那一年冬天远征带着青涩的17岁的玉翎跑到北师大,我第一次见她,她那样子就像一个瓷娃娃。啊,转眼快20年了!”
华子衿哈哈一笑说道:
“乃迪我告诉你:今天的玉翎,比那时候还漂亮!这么说吧,如果玉翎走进一个房间,这个房间里所有的人,不管是男是女,是老是少,瞬时都会屏气凝神,呆若木鸡。这是真的!两年前我在纽约见到玉翎,就是这个感觉!”
作家的描述自与常人不同,华子衿敢当着老婆的面如此这般地夸奖别的女人,显出他超凡的境界。华子衿接着说道:
“那是中国作家代表团访美,我们六个作家,配一个翻译。行前远征给了我玉翎的电话,玉翎能出面接待,我多有面子啊!于是我和同行们打招呼,到了纽约有美女请客云云。我们先到旧金山、洛杉矶,再到密西西比参观福克纳农场,再到佛罗里达参观海明威故居。到了纽约约好在酒店见面,玉翎来了,领我们参观世贸大厦和拉夫劳伦总部,在别具风情的小意大利街吃午饭。乖乖,我的同行全给迷住了,文人无行,一对对眼珠子轱辘辘地转,哈哈,就像纽约街头来了一群东方小偷!这还没完,第二天请我们看戏,韦伯的《剧院魅影》,这就更不得了!穿了晚礼服的玉翎那是什么气派,我敢说远征也没见过!她在狮子剧院的前厅等我们,结果呢,剧院的前厅挤满了观众,哈哈,那些美国佬都不进去看戏啦……”
华子衿的即兴演说有滋有味,赛过了粉皮炖鱼头。
吃过饭陆远征从同泰街回到台町,他想的是此时已在蓝屿的玉翎,如同心中点了一个火盆,把五脏六腑烤了个遍。华子衿巧舌如簧,但是他的描述多么优美啊!陆远征进了小院看见宏光媳妇领着一岁多的儿子,院子里新植的草地正适合小孩子玩耍。宏光媳妇说:“叫爷爷!叫爷爷!”陆远征在小孩子的脸蛋上拍拍。他想起自己孑然一身,四十出头,就叫“爷爷”了,干干地笑了一声。
回到楼上的房间,陆远征看时间还早,玉翎的宴会不会结束,估计她住棒锤岛某一幢别墅,项凯来会给“服装节”的顾问们以最高规格的接待。但是这个好事的蒋乃迪,今天成了玉翎最大的反对者。她认为远征在玉翎面前的一切努力都是徒劳的,殚精竭虑,枉费心机。她居然把年幼的宁心存推到远征的面前!这怎么可能呢?宁心存比她的姐姐小三岁,和远征相差20岁啊!蒋乃迪又说这是宁心仪的主意,难道一周前宁心仪的不期而至是这个意思?难道她是要用花季的妹妹来补偿她的欠债?难道毕业于北京广播大学的宁心存会听姐姐的摆布?太不可思议了!他是绝对不会考虑的,即使没有玉翎的来访,他也不会。况且,玉翎已经来了,爱的航船将要重新启航,鼓起希望的风帆。
九点半,玉翎的电话来了。哦,不算晚,正是情人约会的时间。玉翎的声音就像来自一个空旷的星光灿烂的海滩。
“哈哈,等急了吗?……不错,今天的宴会不错,蓝屿的海参好吃,我吃了好多呀!哈哈,这个季节海参吃多了心里发痒!过来吧,我们在六号楼二楼的露台等你。”
玉翎说“心里发痒”,多么好,但是她说的是“我们”。为什么是“我们”?怎么会是“我们”呢?国峰的车两分钟到了,蓝钢公司小车队就在台町的小山上。新换的蓝鸟车从郎歌山开上滨海路,开进棒锤岛。陆远征下了车便叫国峰回去,他是准备留在这里的,好久没有享受与玉翎在一起的时间了,呵呵,差不多五年了。上次玉翎到北京是同卢人谦一起的,赶上沈南溪的葬礼。这一次玉翎自己回来,不会拒绝他,“永远的情人”是她唯一的承诺。再说她和卢人谦分居也有两年多了,呵呵,世事多变啊!门口的服务生叫他报出姓名后打开门。走进大厅,闪耀的水晶吊灯直刺眼睛。他很兴奋,有点等不及了,就要呼吸到玉翎的气息了。他首先向玉翎索一个激情的吻,就如当年,玉翎会说一声“湿的!”他上到二楼,推开露台的门。露台很大,面向大海,光线幽暗,海风掀动遮阳棚哗啦啦响。远征看见玉翎向他招手,玉翎身边还有一个人,这使他立即感到冰凉的海风浸透了五脏六腑。
“我们在喝龙舌兰酒呢,Tequila,这是你的!”
玉翎指着一张阳台椅用迷人的嗓音这样说。玉翎身边是个女孩儿,非常年轻。
“你不认识她吗?”
在幽暗的露台上,陆远征睁大了眼睛也认不出这个女孩。
“薇红呀!”
“远征叔叔!”段干薇红说道。
原来玉翎把侄女领到蓝屿来了。陆远征上次见薇红是三年前,在沈南溪的葬礼上,薇红在上高中,陆远征没大注意她。再往前是五年前,薇红是初中生,去潭柘寺玩带薇红去的,荳蔻年华,远征第一次用柯达彩色胶卷,他给薇红拍了好看的照片,她非常喜欢。这孩子有出息,上清华建筑系。陆远征知道段干家的一切事情,只要有机会,玉翎就会把家里的大事小情絮絮叨叨地说出来。
“干杯!为重逢在蓝屿干杯!”玉翎的面庞在幽暗的光线下如同大理石雕像一般。“我不带她来,这会儿她上天安门广场示威去了!绝食去了!贝贝,你说对不对呀?”
在春天的海风里,玉翎的声音有一种远征从未体味过的磁性的感觉,是成熟女人的强烈的性刺激感。这龙舌兰酒也是刺激的。他本来应该把玉翎抱在膝头,尝尝玉翎舌尖上的龙舌兰。他本来应该享受一段缱綣缠绵的时光。但是玉翎把侄女带来了,空前规模的学潮进入新阶段,学生们在天安门广场安营扎寨了。
“小姑,你是想叫我当叛徒吗?”
“陪我出来走走,怎么叫当叛徒呢?”
“临阵逃跑不就是叛徒吗?”
陆远征笑了。但是龙舌兰酒实在不习惯。
“薇红,听说你有男朋友了,是吗?他还是你的老师?他爸爸 是鼎鼎大名的汪励之教授?”
汪励之是被免职的科技大学校长,名气比国务院发言人袁木还大。
“远征叔,我也知道你的故事,”薇红摇着手中的酒杯。“你的令堂大人是鼎鼎大名的乔南啊!清明节的时候,乔南阿姨组织了‘纪念胡耀邦座谈会’,学潮就是从那时开始的。”
玉翎说道:
“贝贝,我叫‘乔南阿姨’,你该叫‘奶奶’才对。”
“乔南阿姨”曾经对于玉翎十分重要,差一点成为她的婆婆。
“小姑你不明白,学生都这么叫,‘乔南阿姨’是通称,不管什么辈份儿。远征叔,我就说你们这位市长大人,也是鼎鼎大名的红二代,活脱一个党棍!本来是服装节的事儿,他偏要说学潮。你听听他说什么话,和袁木的腔调一模一样!好像红色江山的卫道士,唯有项凯来担当!是啊,15年以后项凯来不是蓝屿市长了,进北京了,进国务院了。那时候,由他来治理国家,中国会搞成什么样儿?”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薇红手舞足蹈,玉翎捬掌大笑。两个漂亮女人喝了龙舌兰酒兴奋异常。
“远征,你知道怎么回事儿?今天吃饭的时候,咱们薇红小姐和项凯来吵起来了!哈哈哈哈……”玉翎的从胸腔里发出来的笑声传向海面,陆远征只觉得是浮浪而放荡的。“薇红,讲讲怎么同项凯来斗嘴的?”
陆远征心想:大变革时代的学生不得了,居然想到未来中国的当权者,想到15年以后的事情。薇红被玉翎拉出政治的漩涡,但是今天,全中国已经被这场空前的大潮淹没了。项凯来哪里有心思搞服装节,他的注意力也在这里,似乎到了生死存亡之秋。陆远征与项凯来相识是在三年前,说来也怪,两个人同在蓝屿,他们第一次见面却是在北京,在陆远征妈妈家里。那时候项凯来任浪田的县委书记,谁都知道他是去基层镀金的红二代。陆远征的妈妈是名人,项凯来呢,他在浪田干得风风火火,点子多,魄力大。他搞了一个风景区,名为“红石滩”——那地方有一片嶙峋的海边岩石,状如一片片红色的飞毯,十分奇特。为了宣传他的新景区,项凯来托人找到乔南,几个月中他到虎坊桥去了三趟,拎上浪田特产,一口一个“乔南阿姨”。为了既定的目标,项凯来有不屈不挠的精神,终于在《开放》杂志的中封发了一组红石滩的照片。这是以风光照片的名义发表的,署名为:“摄影 项凯来”,至于照片是请何人拍摄就不知道了。为了表示谢意,那年夏天项凯来把老太太请到浪田避暑,年轻的项书记亲自到炮崖机场迎接,晚上在浪田宾馆为老太太接风,陆远征也被请去。老太太第一天住浪田宾馆,第二天住红石滩新建的东洋小木屋,第三天住棒锤岛,三天里项凯来围前陪后,极尽地主之谊。项凯来把老太太哄得高兴,也就同陆远征混得熟稔。不久陆远征官升蓝钢副总,同项凯来见面的机会多了。项凯来呢,自与常人不同,县委书记——市委宣传部长——副市长——市长,三年连跳三级,成为万人瞩目的政治新星。在老百姓眼中,项凯来鲤鱼跳龙门是名正言顺的事情,是理所当然的事情。项凯来甫一登台便提出标新立异的口号——“把蓝屿建成北方香港”,在市政建设上疯狂地花钱,搞了许多大动作。他当然坚定维护政府权威,不希望声势浩大的学潮改变中国的政治格局,以至毁灭自己的前途。薇红敢同蓝屿市长顶嘴,这也不奇怪,北京的学生领袖不是在同李鹏总理顶嘴吗?
于是薇红把晚宴上的故事向远征描述了一回,她尤其憎恶项凯来说的一句话,“学生就是‘精英’们的玩偶”。
“项凯来口才不错。”陆远征说道。
“贝贝也是厉害得很哟!”玉翎说道。
“有理不在年高嘛!”薇红说道。
“行啦,咱们把学潮的话题放一放,”陆远征说道。“这次到蓝屿,准备住几天呢?”
“四天。”玉翎说道。
“小姑,我不能呆这么多天哟!我要回北京。”
这孩子的心思全在天安门广场上。陆远征看着玉翎的在月光下闪闪发亮的眼睛,想着今天晚上能不能留在这里。玉翎愿意留他,就是有薇红在也没有什么——现在的年轻人比当年的他们开放多啦。再说薇红早知道他们是“初恋情人”,他的出现本身就是浪漫故事。他用桌子下面的手悄悄地把裤腿拉起,用小腿碰在玉翎光滑如玉的腿上。玉翎马上缩回去,瞪了他一眼。
陆远征问道:
“明天怎么安排的?”
“凯来请大家去红石滩,要在那边住一晚呢。”
“好啊,那里的美味是活对虾,有一尺长!薇红,这个季节正是时候啊!”
红石滩在城市的东北边,有一百公里远。陆远征两次吃到活对虾,一次在獐海县的海岛上,一次在红石滩。但是玉翎称“凯来”,叫陆远征觉得酸溜溜的。项凯来一心做事,不贪不占,只是在女人的事情上多有传闻。有一条是:县委项书记把一个女孩子弄到高粱地,恰如风靡一时的电影《红高粱》故事。这个传闻应了“浪田”的名字,哈哈,恰如其分。
陆远征问道:
“玉翎,项凯来怎么能把你请到蓝屿来?”
“他是降贵纡尊才把我请来的。为了请我,他把他的代表团统统打发回国,自己返回了纽约。”
陆远征如墜五里雾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