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郁达夫(30)
0、Karen Marsh墓地
200多年前,美国建国之初,纽约城还是一个小镇,叫“新约克”镇吧。纽约的历史并不比上海、香港久远,建城时只有曼哈顿岛,其它如布鲁克林区、皇后区、布朗克斯区、斯坦登岛,便是乡间,纽约人死后便埋葬在这乡间。斗转星移,乡村变成了城区,如今,几个城区里有五六处很大的墓地,成片的高低错落的坟包和石碑,撒在城市的楼群之中,使初来乍到的人啧啧称奇。在这国庆之夜,我和奚儿要去城市墓地一游。
从楼顶下来,焰火放完了,街头已是人群散尽,灯火阑栅。节日的狂欢从早晨到现在,曼哈顿、新泽西那边要持续至深夜。安杰丽娜·朱丽的香水广告立在街头,噘着世界上最性感的嘴。黑人球星斯普瑞威尔以闪电般的动作,在做运动鞋广告。我们走了几个街区,不知东南西北,总算拦到一辆车。Karen Marsh墓地不远也不近,出租车开到它的大门口。墓地的大门开着,空无一人,望进去一片黑暗。马路对面是几座带花园的house,闪着灯光。这里的居民每天面对荒塚,肯定是些不怕鬼的美国人。Jane在哪里?古董又在哪里?
“怕不怕?”我问奚儿。
“我们是来挖坟的,没进大门,你就怕了。”
不怕鬼的是中国女孩儿,来会另一个不怕鬼的中国女孩儿。等了几分钟,开来一辆出租车,是黄色的林肯。车停下,车箱里的灯亮了,我看见Jane坐在司机旁边。她招手叫我们上车。
“这是奚儿,这是Jane。”我说道,她们俩没见过面。
出租车并不进墓园的大门,而是掉回头,沿着墓地围墙向后开。Karen Marsh墓地很大,出租车开了好一阵。一路上Jane不回头,一声不吭。奚儿使劲儿掐我的腿,好痛!这是她的不能如愿的渲泄。她的双眼在黑暗的汽车里发着亮光。她的手心湿了,她把手上的汗拍在我的手背上。下了车,这个街区如同“棚户区”,沿街都是破烂的房子,路灯也没有,静悄悄的,与繁华区的热闹场面恰成对比。
Jane指着一个高坡,上面是一幢三层小楼。我们顺着土坡走上去,到了小楼前。小楼是清水砖墙,铁皮屋顶,破败不堪。小楼面对坟地,俯视过去,是在月光下的一座座石碑,如同吊挂着的一副副白骨。
“龙,古董就在这里,我来看过。” Jane说道,她的声音在这糁人的小街变得怪异。
只有三楼的一扇窗亮着灯。Jane在大门上“咚咚”敲了几下,一会儿,听见楼梯的响声。慢慢地,门打开了,出来一个高个子黑人,就像柯南道尔小说里的守墓人。
“Thank you.This is my frends.”
Jane拿出一个手电筒,照着室内的地面。一楼没有灯,只有潮湿发霉的气味。穿过走廊,黑人掏出钥匙,打开一扇上锁的门。
“在这儿!”
Jane的手电筒照在地上,啊,真的找到了!我拿过手电筒,看清这是一个大房间,大一的古董,那些铜人铁马石雕木刻旧磁器破家具就在这里!东倒西歪,落满灰尘。
“My god!”
奚儿惊叫一声。我上前摸摸华盛顿铜像,确认它是真的。这屋子的窗户用木板条子钉死,头上飞着蝙蝠,地上跑着老鼠。这里就像狄更斯小说里的贼窟一样。
“Jane,好像少了许多。”
“大部分都在。”
“罗马夫人像呢?”
“那不是吗?碎了。”
石雕的罗马夫人像躺在地上,身首各异。我回头看看,那黑人没有跟进来。于是我说道:
“完了!这个石雕值五万呢。”
“啧啧啧啧!”奚儿发着慨叹。
“这些东西,蒂姆沙打算卖50万,没卖出去。” Jane说道。
“50万?这破烂值150万呢!Jane言而有信,说到做到。谢谢!”
“谁谢谁呀?我和大一还是夫妻,这是我家的事,请你们来帮忙罢了。”
Jane冒出了傻气。女人的可爱,往往就在“傻气”上。
“好,好,现在怎么办?报警吗?”
“不能报警!” Jane 连忙说道。“悄悄拉走!如果报警,就把蒂姆沙彻底得罪了。龙,赶快拉走吧!夜长梦多。”
Jane给我的印象,是个柔弱而没有主意的女人,如今她像换了一个人。我用手电筒照照手表,快10点了。
“到哪儿找车呢?”
“找搬家公司吧。” Jane说道。
“半夜了,搬家公司找不到人。最好找熟人。”
“琪琪的男朋友,自己有卡车。”奚儿有了主意。
“琪琪没有手机啊!”
“到她家去找。”
“说不定还在曼哈顿玩呢。”
“我去找!龙哥,你和Jane等着。”
奚儿自报奋勇。我们退出这个房间,走到大门外。楼里的气味太难闻,别把两位小姐薰个好歹!外面很安静,坟地上空半个月亮爬上来。黑人在门口站着,看着我们商量事儿。
“哪儿有出租车呀?”我说道。
“到街那头找吧。”
俯看那条小街,几盏昏黄的路灯,三更半夜,人地两生,一个男人走下去,心里也要打鼓。这一带住的是什么人?恐怕比哈莱姆区还要恐怖呢。
“奚儿,我们一起去。”
“对,我们一起去!”
Jane这样说。Jane和我们在同一个战壕里。我早以为Jane不是坏人,她是丰家的人,和蒂姆沙不是一路人。那天在华尔道夫饭店,Jane是大家闺秀,琼斯太太面前的孝顺孙女。一会儿是风尘女子,一会儿是中国商人的太太,一会儿是黑社会的帮凶,一会儿是大家闺秀,一会儿是侠女柔肠,搞不清她有多少个角色,多少副面孔。但是直觉告诉我可以相信她,今天的事验证了我的想法。
忽然,有汽车从小街拐过来,射来耀眼的光。奚儿叫起来。是两辆车,一辆吉普车和一辆轿车。
“不是出租车。”我说道。
“管他啥车,拦一辆!”
奚儿说着要往下跑,可是Jane猛地抓住我的手臂:
“是蒂姆沙的车!”
Jane的话叫奚儿站住了。我拉住两个女孩的手,退到楼里。从门缝看下去,两辆车停在土坡前,从车上跳出四五个男人,然后是“砰砰”的关车门的声音,在夜空里很响。我们往里走,想找后门出去,却是没有后门,窗户也没有。我们只好上楼,找到走廊的窗,推开。前面传来说话声,他们在向黑人询问。奚儿动作快,爬上了窗台。
“从这儿跳吧!”
“行吗?”
“我先下去!”
话音没落,奚儿已跳下去,跌倒在地。但是她很快站起来,挥着手:
“没事儿!快下来!”
我把Jane抱到窗台上。Jane不敢跳。
“奚儿,你快跑!”
我忽然想到不应该再逃——三个人一起跑,谁也跑不了。我于是把Jane抱下窗台,关上窗,拉着她再上三楼,退到了黑人的房间,这是最后的角落。
“他们发现我们了?”我问Jane。“黑人是蒂姆沙的人?”
“不是——我给他钱了。”
传来一伙人上楼的声音。看看这个房间,我们无处可藏,只能听着他们的皮鞋踏在楼梯上,越走越近。Jane是一副茫然的表情,她的眼睛此刻睁得特别大。我走到窗前,想看奚儿是否离开,可是什么也看不见。
转眼他们到了,一个小个子领着两个大汉。蒂姆沙看了看我,翻手一掌打在Jane的脸上。纤瘦的Jane身子一歪坐在地板上,双手捂住脸。蒂姆沙走近我,眼睛里发着光:
“我以为是唐先生,原来是你呀!”
“对,是我。我受唐先生之托,来找他的古董。”
“我认得你。第一次在绿杨村,你和唐大一,对吗?第二次是施金祥请客,也有你。你是从大陆来的吗?”
这个恶棍的记性极好。
“既然有一面之识,有话好好说。蒂姆沙先生,施金祥老板和你是哥们儿。我想,唐先生的古董,最好还给他。”
我这样说,想借施金祥的面子。
“好好说?你来这里做什么?我问你!你说什么?唐先生的古董?那上面贴着标签吗?为什么说是唐先生的呀?那是我的玩意儿!Jane,你这个内奸!你给我起来!”
蒂姆沙一把把Jane拽起。我看见Jane的嘴角淌着血,她这个爱哭的女人,今天没有哭。
“先生,别对女人动粗!”
我一时兴起,上前抓住蒂姆沙的手。蒂姆沙身后的大汉上了手,把我的手反剪在身后。
“把两个都捆起来,带走!”
我不再反抗,由他们捆绑。我的双手绑在身后,嘴巴贴一大块胶带。Jane也是一样,她在封住嘴的一刻大叫一声。我们被带下楼。外面一片静谧,没有风,只有半个月亮。奚儿躲在土坡上吗?蒂姆沙知道我们一共三个人吗?他们会去搜查吗?Jane滑倒了,她被一个胖子拽着,溜到土坡底下。我们被带上吉普车,我和Jane挤在一起,我的旁边是一个高个儿大汉。这大汉同蒂姆沙一样,像是生活在南亚的华人,也许是菲律宾,也许是马来西亚。在车上等了十几分钟,蒂姆沙还在小楼里,没有下来。蒂姆沙会做什么?他会连夜把古董运走吗?此刻我最担心的是奚儿,她能逃脱吗?
我的手袋被他们拿去,电话机在手袋里。兜里的钱,腕子上的手表,都被搜去。蒂姆沙下来,上了前面的跑车。胖子从Jane一侧的车门挤上来,把Jane和我挤在中间。这车后排挤了四个,前排只有司机。一个书生和一个弱女孩,难道还能跑吗?他们用黑布蒙住我和Jane的眼睛。什么也看不见了,嘴里憋得难受,我只感觉到右边大个子粗硬的腿,左边Jane柔软的如同没有骨头的身子。Jane此时哭了,她的泣声包在胶带里,好像孩子们吹的塑料小喇叭。今天是国庆节,已经快到午夜。吉普车开得很快,大约上了高速公路,感觉到对面一闪一闪的车灯。我用肩头靠一靠Jane,表示我的安慰。Jane哭了一阵不哭了,靠在我身上摇晃。车窗吹进的风夹着海水的气味。这是什么方向?曼哈顿是岛,布鲁克林三面环水,你不可能知道车行方向。他们三个人开始抽烟,聊天,说话最多的是司机,说的是马来语吧,一句也听不懂。司机的名字叫Sam,和大一的狗同名。Sam20岁出头,我想起来,上次在国宾楼吃饭有他。吉普车好像下了高速公路,车速慢下来,对面的车灯也少了。我的双手已经麻木。可是吉普车仍是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