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郁达夫(9)
9、悲惨世界
从曼哈顿回来,我把经过对Jane说了一回。我问她琼斯太太是否她的亲祖母,她说是,她到美国就是琼斯太太办的。我还想问点儿什么,比如说,琼斯太太是个什么样的人?她何以这样气派?关于琼斯太太,必有复杂有趣的故事。至于Jane做吧女的事,当然不好问,那是她的隐私。对于我的试探,Jane不露一点儿口风,她这样对我说:
“龙,今天的事不要告诉大一。”
“为什么?”
“为了我,也为了大一。我可以相信你吗?”
“我不懂。”
“这点事都不懂,还是个作家!我只要你答应我。”
“好吧。还有,你奶奶叫你去看她。”
“我知道。”
这件事瞒着大一?我不知道是否该对Jane承诺。Jane这个女人,不知怎么回事,她把我的书拿去,还以为她对文学有兴趣,却提也不提。她一页也没看吧。
相安无事过了两天,大一回来了。大一风尘扑扑,进了门就和我拥抱,然后和狗儿子Sam拥抱。Jane跑下楼梯,在楼梯上被大一横身一抱,像悠小孩子一样悠了一圈。令我吃惊的是,Jane就势和大一亲了一口。大一是打了太太走的,Jane委屈得不得了,这就没事儿了?头上的伤疤没长好呢。今天一早Jane就在做准备,楼上楼下地打扫,请人来给草坪剪草,上街买了不少东西,餐桌上枯萎的玫瑰和波斯菊换成大朵的郁金香。我的观察,Jane心中肯定有对不起大一的事,这两个人,往后还不知道发生什么事儿呢。
大一带回来两个大纸筒。打开一个大纸筒摊在地上,是联合航空公司的广告招贴画,第一张画的是一位空姐,30年代打扮,手捧一束花,头顶上一架螺旋桨飞机,下面写着UNION AIRLINE。往下翻,都是这一类招贴画,有一位空姐是当时的明星海华丝,另一位戴礼帽蓄小胡子的是克拉克·盖博。这广告价钱不小。
“这东西有意思吗?”我问。
“有意思有意思太有意思!没人要的时候一钱不值,有人要的时候价值千金!”
Jane坐在一旁开了腔,她是讨好老公的娇滴滴的腔调:
“大一看准的没有错儿,他眼睛毒呢!”
“这不是安徒生童话吗?”我说。“安徒生有一个名篇:‘老头子做的事情总是对的’。”
“对呀!”Jane拍拍手说。
大一更得意了,他拉开啤酒罐开始了神聊:
“两年前我去宾夕法尼亚,就是华盛顿旁边出螃蟹那个州,一个意大利人卖给我一批旧货,通常的Sale,其中有五张联合航空的招贴画。五张画花了50元,拿到曼哈顿23街卖,那儿收购,100元一张,卖了500元。意大利人的祖父是联合航空最老的雇员,在这家公司做了一辈子,手里有不少画片儿——他给我祖父的电话。我打电话到阿克拉荷马,是两年前了,老意大利不知从哪儿来的火气,他在电话里说,只要他活在世上,不卖任何东西!此事只好作罢。说来也巧,不久前我在东村的酒吧又遇到那个意大利人!彼此问候之后,他说刚刚从阿克拉荷马回来,为祖父奔丧。我琢磨机会来了,嘿!我打电话给老人的遗孀,提到招贴画,另一个老人说,你可以过来——我就过去了。”
“这回是多少张?”我问。
“120张。”
“多少钱买的呢?”
“嘿,听我慢慢说呀!到了阿克拉荷马,租一辆车跑二百哩才到了意大利人家。嘿,老太婆正在路边卖东西呢!她坐在一把维多利亚女王时代的安乐椅上,头上戴一顶老老年代的花边睡帽,那慈祥的表情和任人自取价钱随意的态度让我这个商人立刻有了负罪感。(我刚到曼哈顿见了一个戴睡帽的老太婆,但是那个故事不能告诉大一)我说,老人家好!我是电话里约好来买招贴画的。她说你好你好!我说您老人家摆Sale,把东西卖完了,我千里迢迢的,不是白跑了吗?她说没有没有,你要的东西我留着呢!我问她多大年纪,她说90了。她说上个月老头子刚去世,这些遗物她留下没用,干脆卖掉。我们回到屋子里,这两个纸筒戳在墙角,My god!一共十种,120张,70年前联合航空成立时的招贴画。”
“多少钱买的?”轮到Jane发问了。
“全包,五块钱一张。”大一坐在地毯上,把手中的空啤酒罐一把捏瘪。
“你小子太黑了!”我说。“你花600块,拿到23街是一万二千,抛掉机票花销,挣一万吧?”
“一万?现在到23街,两百一张我也不卖!我要找一个肯出大价的买主,明白吗?嘿,有门儿!等办成事儿,给你们一个惊喜!”
为了尽地主之谊,也为了挥散不去的兴奋,大一提出周末去看一出百老汇音乐剧。到了纽约怎么能不看百老汇呢?大一做了商人,总算是搞艺术出身,而我是正儿八经的艺术家。在美国文化中,百老汇相当重要。当然更有名的是好莱坞,但是看好莱坞电影用不着来美国,全世界任何地方都能看。百老汇是戏剧,离不开42街的剧场。大一从网上选了“悲惨世界”这个文学性最强的音乐剧。大一的安排是这样的,周六下午过去,先到狮子剧院买票。虽说周末看戏的人比平日多,但是百老汇的戏多是演了几十年的,周末也只七、八成看客。买了票去吃意大利烤肉,别具风味。
“我这个安排怎么样?”大一说道。“周到吗?我看还缺点儿——我们三个人成单不成双,龙,要是祖慧在就好了!再不,我给你找个女伴怎么样?”
“你想给我找什么样的女伴?”
“有,有。我在美国十几年了,这点事办不成?你别多心,嘻嘻,当然是良家女子。”
“不用了,我有现成的女伴。”
“嘿,你小子!她是谁呀?”
“和我一起来的女孩,她在斯坦登岛。请她她会来的,大一,钱要多花一些。”
“对对对,我在机场见过,很漂亮嘛!请客不成问题!是情人正是好情调,不是情人勾她上手嘛!”
“你少废话!”
我打电话给奚儿,她好高兴。她说周末医生全家去“上州”玩,那里是山野密林,他们要宿营,享受大自然。奚儿正想找我玩呢。计议已定,就等周末去百老汇了。
可是到了礼拜六,Jane不舒服,早上就没有下楼。下午到了出发时间,大一说Jane不能去了,反正她没多少兴趣。这样我和大一两个人去。到曼哈顿乘地铁最便当,曼哈顿寸土寸金,每小时的停车费高至40元。我们按预定时间到了时代广场,随着摩肩接踵的人流到42街。天气好极了,纽约的春天阳光灿烂。
奚儿早到了,她站在狮子剧院的大门口,没看见我们——她的眼睛近视的可以。
“Hello,奚小姐!”大一先打招呼。“这是剧院的迎宾小姐,还是街头的时装模特啊?叫周围的美国佬想入非非啊?”
奚儿穿了一袭淡红晚妆裙,上身套一件略显轻佻的短衣,加上高挑的身材,站在百老汇的剧院门口,叫人想起“出水芙蓉”那部电影。我见奚儿都穿牛仔装,没见她穿正式衣衫。但是大一的美国式夸赞叫她脸红了。
“好,好,beautiful!”我的夸赞是中国式的。
“嘿,这不是Pieue Cardin吗?这套裙装,怕不要两千块呢!”大一像行家一样歪着头看。
“嗨,哥儿们,不是我的衣服,是罗伯特太太的!”奚儿用圆润的低嗓音说道。“我说周末去百老汇,罗伯特太太说,没有衣服怎么去百老汇呀?上剧院穿牛仔裤怎么行!她拿出几件衣服,我挑了这件。”
“你可真有眼力!”大一说。“这衣服就像为你定做的。”
“罗伯特太太早不能穿了,送我了。”
“奚儿,我看你甭在医生家做了,我推荐你去服装公司当模特儿,起码挣三倍钱!”
大一耍够了贫嘴才去买票,三张票花180元。
买了票,下一个节目是烤肉,大一领我们上观光巴士,坐几站下车,到烤肉店。这家店写着STEAKHOUSE,直来直去,餐桌摆在马路边,因为是周末,食客不少。桌上铺绿台布,boy也是绿衣绿帽。我们找到座位,过来一个boy是个毛头小子是意大利人。大一点T型牛排和意粉、蔬菜沙拉。酒是少不了的,大一自己要一杯不知什么酒,双份儿,好像很贵——我和奚儿喝可乐。大一好赖算个古董商,中产阶级,比普通白领强吧。这地方叫小意大利,白墙红瓦绿窗,地中海的风情,好像站在屋檐下弹三弦琴,就会有意大利姑娘从窗口探出头来。奚儿说,她给邬娜打了电话,邬娜向你问好,邬娜很想你呢。我说朋友之间也会想念。她又说,《信息时代》看完了,其中的女主角有点像我。大一说龙的小说我还没看过呢!肯定酸溜溜的骗女孩儿的眼泪,拿自己对号的女孩肯定上当受骗。奚儿说,酸倒不酸,有张力,不是那种小资情调,反而过于男性意识。大一说,真的吗?你这么欣赏小说中的男性意识,岂不是自虐心理?奚儿说,男人才有自虐心理,喝酒吸烟不都是自虐吗?喝了酒还要耍酒疯。大一说,要说自虐,女人比男人厉害,头一桩是化妆,第二桩是整容,都是大大的自虐。美国女人一年在化妆品上花200亿元!奚儿说,中国女人不像美国女人!大一说,中国女人更厉害,裹小脚裹了一千年呢,这样的自虐还不够悲惨吗?大一这张嘴,奚儿不是对手,她蹙起眉头看着我。这是求助的目光,却流淌的湿润的光,让我心头一动。唐人有句“眼是水波横,山是眉峰聚”,奚儿是大胆的女孩儿,看来事情坏了。
意大利烤肉很好吃,大一吃带血的,奚儿也吃带血的。
“唐先生,你的酒可以尝尝吗?”
大一赶紧道“对不起”,喊boy“上酒上酒”!原来他只问我是否要酒,没有问奚儿,奚儿挑他的理。奚儿眼睛下边的几粒雀斑更显出面容的白净和俏皮,她拿到酒就和大一干杯,她还真有酒量!
“龙哥,你也喝一点!”
奚儿把酒杯送到我面前。
“嘿,‘龙哥’,好亲切呀!”
“叫你‘大一哥’好吗?”
从小意大利街到剧院到演出结束,我被奚儿撩人的气息和火辣辣的目光包围着,使我第一次走进百老汇的兴奋平填了几分。狮子剧院是老戏院,坐了八九成观众,视线声音均好,座椅也舒服。美国人不都是正式装束,有穿夹克衫牛仔裤的,也有崩克式的现代派。奚儿没看过《悲惨世界》,雨果的小说带有童话成分,情节离奇,尤其适合女性读者。我向奚儿介绍剧情,我的多言引起周围人的侧目,因为我在漂亮女伴面前把什么都忘了。大幕拉开不久,大一便昏昏欲睡。他看过这出戏,阿克拉荷马的劳顿还未消除,再加上酒,于是花60美金买一个觉。半场休息时大一醒了,他买来冰激凌卷筒。
“龙,你知道吗?美国人把三样东西当媚药。”
“哪三样?”
“玟瑰花、巧克力、冰激凌,当然是软体媚药。”
我哈哈大笑。奚儿笑道:
“龙哥,你去买一份送我,不要他的!”
戏散了,我觉得并没有想像的好,还不如看韦伯的“猫”、“剧院幽灵”和“日落大道”,那几个戏在音乐剧中更有名。
我们乘地铁回法拉盛。车上人很多,比白天还多。我和奚儿挤个座位,大一坐在那边。奚儿抱住我的胳膊在我耳边说:
“龙哥,一会儿跟你睡,行吗?”
尽管我早知道奚儿的情意,她的话还是燙了我一下。
“不,不行。”我说。
“为什么?”
“这是在别人家。”
“别人家怕什么!”
我不能再说什么。送到面前的爱和性让我忽然想到祖慧,想到我到美国的最真实的目的和企盼。我不是来美国混生活的。奚儿爱我吗?大一说我写酸溜溜的小说骗女孩儿——不,奚儿在没看小说前就喜欢上我了,一见钟情总是令人激动的。对她这样的女孩来说,这是爱还是需要?我当然喜欢她,也需要她,但这无疑是对祖慧也是对自己的背叛。我至今还没见到祖慧啊!但是能抵御奚儿吗?能不为她的目光燃烧不为她的气息熔化吗?能不想到她的放纵她的疯狂带来的愉悦、快感和欢畅吗?我不知道如何是好。
下了地铁我们三个人往家走。春夜的纽约风止烟息,说不出的宁静。春的气息足以唤醒所有人的情欲。月亮不见了,群星闪耀,发着几百万年前的阴冷的光,那些星星表层的温度,正如我的内心,何止几千万度!奚儿觉得冷了,也不在乎大一,抱着我的手臂。我们走到Beech街,看见我们的房子。房子里没有亮灯,Jane睡了Sam也睡了。我觉得有点不对头,大一也发现了什么,警觉起来。
“妈的,门灯怎么不亮?”
大一嘴里吐出国骂——门灯和起居室的灯应该是亮的。走进小院,不祥的感觉加重了,奚儿用力抱着我的手臂。
我们走上台阶,门开着。大一打开灯,眼前一片狼藉:沙发翻倒了,茶几上的玻璃打碎了,木雕和达利的画不见了。Sam躺在楼梯旁,一根绳子缠住它的脖颈,它早已咽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