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泉石上流-我的父亲母亲(47)
四十七 唐山大地震
1975年文化大革命进入晚期,经济困顿,民生凋蔽,我们的中央大国特立独行,孤立于世界民族之林。在邓小平出山之后,“四人帮”仍旧横行,政治风向标变幻不定,“小道消息”满天飞。许多“臭老九”(当时知识分子的别称)喜欢“小道消息”,似乎从这里可以看到国家的前途,人生的希望。我的朋友丁正明毕业于清华工程物理系,他在葫芦岛核潜艇工厂。他的太太邱心伟,同我一起分配到鞍山。丁正明往来于葫芦岛和鞍山之间,常去北京上海,他嘴里的“小道消息”特别多,有一半真实或接近真实。人们把希望寄托在周恩来的健康上,风烛残年的周恩来已经不愿“与人奋斗,其乐无穷”,而毛泽东依然要打倒邓小平。
丁正明上海人,戴高度近视眼镜,总是傲气地仰着头,鼻子里哼一声。他是游泳高手,专项是长距离自由泳。学生时代,我们经常在一起,到音乐学院批“文艺黑线”,参加“414派”的活动等等。“414派”称为“老四”,我不是“老四”,但是倾向“老四”。丁正明比我高两个年级,先于我毕业。他分配到江西鄱阳湖的部队农场,我有诗赠他:
少年侠气凌云生,横行之时总相逢。感君为人最爽直,朋辈相倾心至诚。峥嵘岁月变春秋,一任东南西北风。健笔纵横扫魑魅,文章掷地如有声。曾经拍案争持苦,惟见面赤毛发舞。岂怜阵下裂肝胆,不容眼中杂尘土。秋风木落雁南归,倏忽别去白云飞。无以送君握君手,依依别情九肠廻。君去风尘数千里,遥望南天心早摧。(《惜别小丁有怀》)
小丁最喜欢的女孩儿叫苏文漪,清华女生,美艳逼人。前面说到小黑的女朋友刘铭茹艳若桃花,能歌善舞,可是不如苏文漪。文革期间我在电影学院住了半年,表演系的女生没有一个比苏文漪漂亮。小丁胆大妄为,给苏文漪写了无数封信,却没有得到一封回信。他后来找到水利系女生邱心伟,常州人,长得也不错,文艺社团女声小唱队的。邱心伟在文化大革命中大出风头,武斗时是“414派”坚守科技馆的两个女生之一,抵挡了“井冈山兵团”多次猛攻。其实邱心伟是善良而温柔的女孩儿,有舍己为人的精神。
1976年,周恩来逝世,邓小平下台,发生天安门“四五事件”,是群众自发的政治抗议。这同2009年伊朗大选后的街头政治抗议相似,伊朗的两派都是拥护最高精神领袖的。丁正明赶去天安门拍了一些照片。回到鞍山,我和小丁把胶卷冲出来,给同学和朋友看。在随后的“批邓”运动中,有人揭发此事,大家十分紧张。党委书记姚德元把事情压住,并叮嘱我小心。他让我“批邓”的高潮中入党,真是个好心人。
小丁与当代政治有不解之缘,他虽学物理,却专注于政治与历史著述。1978年,“老五届”有的回校补课有的考研究生。丁正明考何作庥的研究生。这位著名物理学家当年准备收两名研究生,却只有丁正明一人考取,可见他何等聪明!第二年,不安分的小丁不想跟何院士念了,他要去美国读博士生。考试在北京举行,考完他到鞍山,对我说:
“六门功课五门没学过,怎么能考上呢?”
胡考和张敏玉(摄于80年代)
又过了一年,也就是1980年,丁正明考上纽约市立大学的博士生,专业是现代物理,后转为核物理。以后30年他生活在美国,长期任明尼苏达州立大学教授。但是他的兴趣始终不在物理学而在政治历史,他署名“丁抒”写的当代历史著作《阳谋》、《人祸》在海外有广泛影响。1989年戈扬因政治原因滞美未归,经济并不宽裕的丁正明从明尼苏达寄给窘困的母亲5000美元,而他与母亲从未谋面。十年后我到美国,方才得知丁正明给母亲寄钱的故事。
从1973年起,父亲得到张姨的照顾,生活状况有很大改善。这几年他专心写诗词,特别是七言律诗。要说七言律诗,杜甫是典范,后人学诗多从学杜开始,主要学七言律诗。父亲不大喜欢杜甫,可是在60岁以后,他在七言律诗上用功。除了上面引述的写给张姨的三首,下面再举两首,皆为《无题》:
空间至大斗难量,容得一身亦不枉。枯草丛中青草绿,落花辰里菊花黄。天生我才却无用,地处他乡只有狂。借问得天谁最厚?人人分得等时光。
丝成碧玉透螢蚕,桑叶浓时蚕已眠。隔岁风筝挂树杪,当年春茧绩绮纨。摧花雨酿樱桃蜜,消鬓愁营锦绣篇。泼向庭心一瓢水,几沁黄土几升天?
前一首翻李白“天生我才必有用”句,难掩愤懑之情;后一首则有李商隐一流浓艳哀婉的风格。“人人分得等时光”,诗人虽处困境,“阿Q精神”是最好的自我安慰;“隔岁风筝挂树杪”,读者应该叹服诗人对生活细腻的观察。艺术的创作是艰辛的,难免有“摧花雨”、“消鬓愁”,而艺术的成就又如何呢?留给世人去评价还是留给历史去评价呢?“几沁黄土几升天”,这是诗人的疑问。
父亲和四个孩子(摄于1985年)
在古冶干校,我的两个妹妹和弟弟来看望父亲,他们十几年没有见父亲了,四个孩子分在四个地方,除了我之外都在乡下插队。父亲为此写了一首七律:
两男两女老残身,散落天涯五地分。纵有温情一片意,了无音讯八交春。当时容貌惊难认,梦里童年陡长成。会当嫡亲宜合宅,偏叫日月次第升。
从1966年到1974年,父亲和弟弟妹妹连通信来往也没有,山川隔绝,天下汹汹,父亲的天伦之乐又在哪里?
80年代每到大年三十,张姨便把母亲请到家里过年。
1976年,批邓使许多知识分子感到绝望,看不到未来。这一年五月父亲在干校办理退休手续,他可以不呆在干校,住到北京张姨那里。张姨也是十分窘困的状况,她是“极右”,电影资料馆不给她开工资。她的家在北京东四竹杆胡同,一座破旧四合院的东厢房,只十几个平方,窗户歪歪扭扭,从屋内可以看见檐下的破油毡。父亲在这里自得其乐。有一次,他说起文革初期的故事,种种对人格的污辱。他说,中国的老话是“士可杀不可辱”,而文革呢,“士可辱不必杀”,所以大多数人活过来了。
父亲离开唐山两个月,发生了震惊世界的唐山大地震,死亡24万人。闹市区小山成了瓦砾山,图书馆周围的新区只剩下断垣残壁。在古冶,干校的房子大部分倒塌,父亲的衣物书籍埋在废墟里。地震的走向从西南到东北形成一条断裂带,而古冶正是在断裂带上。幸运的父亲躲过一劫,他和张姨在北京竹竿胡同的地震棚里度过几天。北京有强烈震感,市民惊恐不安。
大地震预示着一个时代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