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欧遊记 · 格拉纳达遐想
文字、摄影作者：@Hux（本博主夫君）/绘画作品选自网络。
许多年前从著名男高音歌唱家普拉西多·多明戈演唱的一首西班牙民歌里，我第一次听到了格拉纳达这个地名，“Granada, tierra soñada por mi...... (格拉纳达，我梦中的土地)”。大师用他那迸裂金石的天籁之音，唱出了摩尔女人会说话的眼睛、吉普赛女郎叛逆而又甜蜜的嘴唇、散发芬芳的玫瑰花束和鲜血染红的斗牛场。那是西班牙的一段梦幻柔情。听过那首歌后，我即产生了去格拉纳达遊访的念想。这一心愿缭绕于胸许久，直到今春才得以实现。
图1. 远眺格拉纳达
图2. 格拉纳达小姑娘
格拉纳达是西班牙南部的一座历史名城。也是安达卢西亚自治区内格拉纳达省的首府。距离连接北大西洋和西地中海的直布罗陀海峡不远。在西班牙的历史和西方世界史中，她占有着一个十分独特而又极为重要的地位。
人类文明的发展和传承充满了机遇和冲突。在历史长河中，欧洲、西亚和中东地区的基督教文明和伊斯兰教文明曾经发生过猛烈地碰撞与交融。两大宗教文明因为信仰不同而引起的相互杀伐攻掠，持续了一千多年。而其中被卷入最深、受影响最大的城市，当属耶路撒冷，君士坦丁堡和格拉纳达。
耶路撒冷是犹太教、基督教和伊斯兰教三大宗教共同尊仰的圣地。犹太民族尊仰它，因为三千多年前大卫王在此立国，而后所罗门王又在那里建立第一圣殿。昔日圣殿的西墙遗址，如今仍然是犹太教最神圣的所在。基督教民众尊仰它，因为耶稣在这里受难、复活、升天。伊斯兰教尊仰它，则是为了纪念先知穆罕默德在这里夜行登宵谒见真主。为此他们在圣殿山上建造了阿克萨清真寺和圆顶清真寺，还将该城尊为麦加和麦地那之后的第三圣地。
基督文明在耶路撒冷曾经遭受过重创。七世纪时穆斯林从拜占庭帝国(亦称东罗马帝国) 手中夺取了耶路撒冷。该城后来又被突厥人抢占。大量当地基督徒和西方去的朝圣者被羞辱、杀害。为了从东方异教徒手中“收复“圣地，西方基督教国家在教皇的鼓动下，前后发动了九次十字军东征。从11世纪末到13世纪末，一直持续了近二百年。除了第一次征伐成功夺取了该城外，其余各次基本上都是以失败，或因势均力敌、双方妥协而告终。而那唯一的一次军事征服，也因为穆斯林大军的反攻而化为乌有。领军夺回耶路撒冷的，就是后来与英格兰狮心王理查打了个平手的埃及苏丹萨拉丁。两种宗教之间的隔阂怨恨，从此延续千年而不绝。
举个例子。当年911阿拉伯恐怖份子劫机袭击纽约和华盛顿DC的事件发生后，世界为之惊愕震撼。时任美国总统的乔治·W·布什对美国人民发表演讲，强烈谴责恐怖份子的野蛮袭击。值得注意的是，总统在他的反击誓言中，情不自禁地用了 “crusade” (十字军东征) 一词。我听到他如是说，不禁一怔。随即感悟到这种宿怨，由于两种文明之间持续千年的对抗，已经深入骨髓并溶化在他们的血液之中了。
基督文明再次遭受重创则是在君士坦丁堡，一个欧亚大陆交界的咽喉之处。该城曾经是拜占庭帝国 (东罗马帝国) 的首都。公元330年由罗马皇帝君士坦丁一世所建，时称“第二罗马”(后改名为新罗马)。这座持续了一千多年的基督教都城曾经无比辉煌！但最终还是在1453年被奥斯曼帝国大军攻陷。末代罗马皇帝康斯坦丁十一世战死，延续近一千五百年的罗马帝国从此灰飞烟灭。不愿忍受土耳其人统治的原罗马臣民纷纷途经希腊逃回欧洲。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他们的返回为欧洲文艺复兴注入了大量新鲜血液。
耶路撒冷收复无望和君士坦丁堡的陷落在精神和物质上都给予了西方文明巨大打击。基督徒们急切地需要一个大胜利来支撑其对上帝和耶稣的信仰。
斗转星移。在君士坦丁堡变成伊斯坦布尔的几十年后，他们的美梦居然成真了！但是那吹响胜利号角的地方并不是广为人知的耶路撒冷或君士坦丁堡，而是不那么显眼的格拉纳达。
图3. 新生
图4. 从阿尔罕布拉宫的城墙上俯瞰格拉纳达古城区
图5. 堡垒和民居
八世纪之前的伊比利亚半岛 (Iberian Peninsula，亦称比利牛斯半岛) 上有着众多信奉基督的公侯伯国家，包括由西哥特人掌控的格拉纳达。在黑暗的中世纪，欧洲是一片你争我夺、相互杀戮的土地。在信奉基督的各城邦国之间也是如此。公元711年，摩尔人(北非及西亚地区穆斯林的统称) 在混乱之中乘虚而入，跨过地中海侵入半岛。他们一举将西哥特人击败，迅速攻占了格拉纳达和半岛南部其他地区。
这一占就是近八百年。在此期间，摩尔人在格瑞纳达开山劈岭，大兴土木。筑城堡，造花园，还建起一座融汇着伊斯兰教、犹太教和基督教风格的皇宫，阿尔罕布拉宫 (Alhambra Palace)。此宫精巧无比，美仑美奂。要山得山，要水得水，如同人间天堂一般。如今那里已经变成了西班牙的旅游胜地，热闹非凡。诸君切记，若要想去参观遊览，至少提前三五个月在网上定购门票。否则免谈。
图6. 拱卫阿尔罕布拉宫的城堡
图7. 宫内驻军营房旧址
图8. 卡洛斯宫内遊人
图9. 阿尔罕布拉宫内遊人
图10. 摩尔故宫内的御花园一隅
图11. 清晨·御花园的遊人
图12. 清晨·御花园遊人
图13. 芝加哥遊客遊览御花园一角
五月的一个傍晚。内华达山脉的山峰上还散布着皑皑白雪。我站在格拉纳达城西的山岭上遥望阿尔罕布拉宫。夕阳西下，余晖把蓝天下的宫殿染得如同金子一般地辉煌闪亮。微风吹拂，夜幕慢慢降临。日落前后的天空，颜色在不断地变幻。从浅浅的蔚蓝色逐渐化为粉紫、湛蓝、最后变为深深的青黛色。华灯初上。古堡的城墙在投射灯光的照耀烘托下，像一块温润的美玉，散发出淡淡幽光。
图14. 夕阳下的阿尔罕布拉宫
图15. 日落时的阿尔罕布拉宫
图16. 山上的白色宫殿和残雪覆盖的远山
图17. 阿宫之夜
此时我的耳边似乎响起了那首著名的古典吉他曲《阿尔罕布拉宫的回忆 Recuerdos de La Alhambra》。这是西班牙吉他大师弗朗西斯科·塔雷加 (Francisco Tárrega) 1896年的一首作品，全曲采用高难度的轮指技法弹奏。琴师的手指在琴弦上滚动翻飞，弹拨出像珠落玉盘一样的美妙琴声。表达了作曲家当年身临其境时，回忆与感叹交织、迷惘和幻想共存的复杂心境。后来的人们又何尝不是如此？
黑夜里虚无的琴声把人们带回到十五世纪的欧罗巴。此时的欧洲有陷入穆斯林国家两面夹攻的危险。假如奥斯曼帝国的大军像当年成吉思汗统帅的蒙古骑兵那样拼命地西进，而摩尔人也向东越过比利牛斯山脉和阿尔卑斯山脉而杀入欧洲腹地，基督文明的结局似乎不堪设想。
但天无绝人之路。受摩尔人统治近八百年的伊比利亚民众从未甘心于做亡国奴。“收复失地运动” (Reconquista) 自从半岛被占领后此伏彼起，从未中断。零星抵抗最后变成了遍地烽火。此时此地的基督徒们捐弃前嫌，同仇敌忾，将摩尔人势力的范围逐渐压缩到半岛南端。格拉纳达变成了怒海惊涛中的最后一叶孤舟。
致命的一击终于来临。1491年，半岛上实力最强的卡斯蒂利亚 (Reino de Castilla) 王国和阿拉贡 (Reino de Aragón) 王国合兵一处，南下的兵锋直指格拉纳达。由卡斯蒂利亚女王伊莎贝拉一世和阿拉贡国王费迪南二世率领的大军所到之处，残敌望风披靡。摩尔王朝末代君主穆哈默德十二世 (西方人多称他为King Boabdil) 眼见大势已去，只得开城投降。那是公元 1492年新年后的第二天。自此，伊比利斯半岛上收复失地的复国战争大获全胜。“基督的荣光“再次普照大地。
图18. 摩尔人苏丹穆罕默德十二世向卡斯蒂利亚女王伊莎贝拉一世和阿拉贡国王费迪南二世投降。背景的山岭上是阿尔罕布拉宫。《The Capitulation of Granada》by Francisco Pradilla Ortiz (1882): Muhammad XII surrenders to Ferdinand and Isabella. 网络图片
天色已晚。我们决定乘着怀古之情还未褪去的时候步行下山。借着路灯的微光，穿过茫茫黑夜，我们携手走下那些静卧山间已经千年的步步石梯。山径两旁大都是白色的阿拉伯式民居。晚风吹过，树叶沙沙作响，像是摩尔人的声声叹息......
默罕默德十二世投降后未被杀害，但被驱逐出格拉纳达，亡命北非。据说下山时他勒马回望，一声叹息后泣不成声。面对儿子亡国的悲哀，矜持的皇太后阿伊霞 (Aixa) 忍痛对他说道：你不能像个男人一样保卫自己的国家，倒是哭得像个女子。
这位太后是个意志坚定而又十分固执的爱国者。她在摩尔苏丹的部队已被击溃后，还继续主张不惜一切代价拼死抵抗，甚至牺牲格拉纳达城内所有的妇女儿童和老人也在所不惜！她把格拉纳达的陷落归咎于叛国者的出卖，是他们为了私利而逼迫苏丹投降。所以，即使在因受流放而被迫离宫时，老太太也依然是昂首挺胸。后人将这些历史画面一一绘出，珍藏在格拉纳达艺术馆和世界其他艺术博物馆内。
图19.《离宫》穆哈默德十二世 （Boabdil，右侧红衣鞠躬者) 投降后，与皇太后阿伊霞 (左侧着白袍者) 及后宫家人一起退出阿尔罕布拉宫。网络图片
图20. 摩尔人的最后一声叹息。默罕默德十二世投降后被逐出阿尔罕布拉宫。下山时他勒马回望，一声长叹后泣不成声。《The farewells of King Boabdil at Granada (Les Adieux du roi Boabdil à Grenade)》By Alfred Dehodencq (1822–1882). 网络图片
半岛刚刚光复，克里斯多弗·哥伦布就造访了新王国。他曾经像孔夫子一样周游列国，极力争取欧洲各国君主资助他的大西洋航海探险计划。但不幸一无所获。这次他不失时机地跑来，遊说雌雄双王赞助他的探险计划。哥伦布声称该计划将为双王带回数不尽的香料、黄金和白银。女王最初认为哥伦布太不靠谱，但雄主却认为不妨一试。最后双王不仅同意提供部分赞助，还许诺在功成之后封他为 “世界大洋海军上将” (一个由哥伦布自己原创的军衔)，外加大量土地和商业按股分红的实利。 君王们为何如此慷慨大度的让利？哥伦布的儿子迭戈后来一语道出玄机：他们根本就没想着我爸还能活着回来。
图21. 克里斯多弗· 哥伦布 (1451 - 1506) 网络图片
图22. 哥伦布向伊莎贝拉女王和费迪南德国王面呈大西洋航海探险计划。Columbus before the Queen, imagined by Emanuel Gottlieb Leutze, 1843. 网络图片
图23. 哥伦布铜像。他左手握着航海图，右手指向大洋西方。摄于巴塞罗那的港口。
在西班牙王室的支持下，雄心勃勃的哥伦布在当年 (1492年) 八月即率领舰队扬帆出海。穿过直布罗陀海峡后，乘顺风一路向西，70天后抵达美洲。有趣的是，哥伦布拒绝承认那片土地是新大陆，坚称那里是亚洲的东部，是印度、甚至是中国的一部份。
也许是由于哥伦布的 “轴”和倔吧，美洲原住民因此得了个 “印第安人” 的称呼，而新大陆的名字却成了“阿美利加” (美利坚)。这个冠名权由一位弗洛伦萨探险家取得，他的名字叫阿美利哥·韦斯普奇 (Amerigo Vespucci) 。这可以算是实至名归，因为是这位阿美哥率先提出的 “新大陆” 这个概念让旧世界振聋发聩。
大航海的帷幕从此拉开。随后卡斯蒂利亚和阿拉贡两王国合并，双王共治的西班牙帝国诞生。强势崛起的西班牙巧取豪夺，让殖民主义大行其道达数百年。那个诱人的黄金时代让西班牙人久久不能释怀。
遐想无涯，到此应该停笔了。美丽的格拉纳达是我们这次西班牙之旅的其中一站。我会再找时间聊聊西班牙的其他几处美妙地方。让我用《Granada》这首歌的最后一句歌词 (中文大意) 来作为这篇短文的结尾吧：
格拉纳达，
在你的土地上
到处都有美丽的姑娘。
它浸透了鲜血，
也洒满了阳光。
——2019年7月，后记于芝加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