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故事 (三十二) —— 漂洋过海(下)
2005年5月,我终于用这几年攒起来的积蓄,在位于波士顿西北近郊的列克星敦小镇买下一套连排两层楼的公寓(Condominiums)。这里共有十六套这样的公寓,每套居室不等,包括二、三和四居室。我这套是三居室,一层是厨房、客厅和一个卫生间,二层是三个标准卧室和一个卫生间加浴室。我们不仅各自有一间自己的卧室,每间卧室可比温彻斯特小镇出租房的小卧室大多了,特别是我的卧室,还能有一个小书房的空间。我们搬进这套公寓,置办了一些必要的家具,还为母亲买了一架六百多美元的电子钢琴,她又可以重操旧业,弹起她熟悉的旋律。
母亲喜欢这套公寓,很快适应了周围的环境。这套公寓左邻右舍都是中国家庭,对我们很友好。后院有一个小阳台,然后是一片小树林,除了枫树和杂木外,都是笔挺的松柏树高出房顶好多。前院有两棵又大又高的橡树,像两把大伞撑在公寓的上空,遮风雨挡太阳,使得我家冬暖夏凉。公寓的前面是开阔的停车场,往前走两个街区就是一个超市。左右两侧是基督教堂和天主教堂,每到周日,车场和街道两侧都停满了车。
从我家向东走五分钟就到了镇中心,就是两条大街汇合成一条主街的地方。这里有一座士兵双手握着一杆枪的雕塑,这是为纪念美国独立战争打响第一枪的士兵修建的。主街上有教堂、图书馆、镇政厅、邮局、警察局、餐馆、药店、小商店、小电影院、小花园等。虽然小镇不大,大约有三万居民,可很著名,每到周末,前来参观旅游的人络绎不绝,镇政府安排接待员,他们穿着当时的服装,对来访者讲述小镇的光荣历史。母亲记不住小镇的过去,不过,这座士兵的雕塑牢牢地印在她的脑海里。
从我家向西走一个街区是镇体育活动中心,那里有四个篮球场、四个大小不等的游泳池、一个跳水池、八个网球场、一个标准的田径场、田径场内是一个足球场、一个棒球场。旁边还有一个孩子玩耍的小娱乐场和一个室内体育馆。后来我们常去那里,母亲走路、散步,我和儿子跑步、打球、游泳等。
儿子一天天地长大,初中毕业后进入高中阶段,生活完全自理,整天忙碌着他自己的事,基本上不需要母亲的照顾,她不用每时每刻为他操心了,可仍然承担着我家一日三餐的家务事。她每天早早起床,在我家附近走一圈,回来后准备早餐。我和儿子起床后,与她一起吃早饭,然后我上班、儿子上学匆匆走后,她在家里整理房间,洗洗涮涮。中午我回家,她已经做好饭了。午饭后我上班走后,她午睡一会儿,下午儿子从学校回来,她已经为他准备好零食,等他吃完零食回到他的房间学习时,她不打搅他,到厨房准备晚饭,等我回来。我下班回家后,一家人吃过晚饭,我们一起清洗碗筷、收拾厨房、闲聊一会儿家常等,大约七、八点钟她就去卫生间洗漱,然后回到自己房间里睡觉了。她的日常生活很有规律,每天过得充实惬意。母亲默默地为我们奉献着,无怨无悔。我深深体会到“家有一老,如有一宝”的含意了。
一个周六的早晨,我起床后,发现母亲卧室没人,她一定已经起床,出去走路散步、活动筋骨去了。过了一会儿,我把早餐准备好了,天突然下起了大雨,坏了:她在哪里?怎么还不回来?
我正想着要开车出去找她,就见一辆黑色小轿车“嗖”地一声停在我家门口,从驾驶座走出来一位美国人,大约四十来岁,他打一把伞,把母亲从车里牵出来。我一看,马上拿把伞,迎出去接她,对送她回来的美国人感谢一番。他很客气地笑一笑、摆摆手,回到车里开车走了。
我就纳闷,母亲一句英语不会说,那位美国人一句中文也听不懂,他俩是怎样交流的?他怎么就把她送了回来?
还没等我问,她乐呵呵地对我说:“我正走到镇中心的大街上,雨就下起来了,越下越大,只有在一咖啡店的门口边避雨。”
“您出门时见天色不好,应该带一把雨伞,”我提醒她。
母亲接着说:“雨下个不停,大街上一个人都没有。”
“你怎么遇到那位美国人的?”我问道。
“我正在担心回不了家了,就看见他从咖啡店走出来,左手打把伞,右手端杯咖啡,我马上走到他跟前给他比划,告诉他:我想请他送我回家,”母亲自信地说道。
“他弄得懂您比划的意思吗?”我问道。
“我给他比划了好几遍,刚开始他不明白,只是笑着看着我,我的意思是只要他带我上车,我一指路他就找到我家了,”母亲得意地接着说:“他终于猜到了,让我上了他的车,他按照我指引的方向,就到家了。”
“妈妈,您能人矣!”我竖起大拇指夸奖她。
“这里的美国人真好,有求必应啊!”母亲笑着感叹了一句。
一晃眼到了2011年,儿子高中毕业后上大学走了,家里就剩下我和母亲,显得很冷清。母亲慢慢习惯了自己在家里的生活:除了帮我做些家务事,有更多的时间弹钢琴、写毛笔字、读唐诗宋词、看中文电视、报纸等,她坚持每天出门走路锻炼身体。
一个夏天的傍晚,晚饭后母亲告诉我:她要出去走一走,我告诉她:天快黑了,别走远了。她“嗯”了一声出门了。
过了好一阵不见她回来,天色近黄昏,路上的行人和车辆越来越少,我有点儿着急,正坐上车准备去找她,就见一辆小轿车开向我家,停在我家门口,母亲从车里走了出来,笑嘻嘻地跟车里的司机摆了摆手,说了声“谢谢”,车里的司机笑着点了点头,发动了引擎开走了。
我陪母亲回到家里,问她这是怎么回事?她告诉我,她同往常一样,出家门就朝镇中心走去,到了主街后,她往南走了一会儿就往回走,她自己觉得是沿途返回了,可越走越远,天快黑了也不见家的影子。
她不敢再往前走了,正见一辆小轿车停靠在路边,她就走过去,对刚停稳小轿车的美国人边说边比划。这小伙子从小轿车里走出来,认真地看着她,猜着她嘴里说的、手势比划的意思。看他的表情,根本不明白她在说什么。她着急了,突然想起镇中心那座士兵双手握着一杆枪的雕塑,她灵机一动,做了一个双手握着一杆枪的样子。他一看明白了:她是要去镇中心啊。
他请母亲上了车,几分钟后把她带到了镇中心,她到了镇中心,就知道家的方向了,她手一指,他就把她送了回来。
母亲很有智慧,在紧急情况下能想起在镇中心那座士兵的雕塑。不过,这次的事件提醒了我:母亲渐渐地老了,转眼都八十多岁了,记忆力开始减退,出门走丢的事可能还会发生。我马上为她做了一个小卡片,上面写着她的姓名、家住地址、电话号码,中英文都有,用小带子把它吊起来挂在她脖子上,以防万一。
这张小卡片真的起作用了。一天我下班回家,不见母亲,猜想她出去走路了。我把晚饭做好了,她还没回来。突然电话铃响了,对方说的是中文,他说他开车路过看见一位中国老太太,蹲在路边东张西望,看上去是找不到回家的路了。他下车一问,果然是她走丢了。问她家住哪里? 她说不清楚,她给他看了挂在脖子上的小卡片,他就拨打了我家的电话号码。原来母亲又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我问清楚他们所在的位置,准备去接母亲,可他说不用了,他熟悉我家地址的街区,顺道送她回来。不到十分钟,他把她送了回来。我感谢这位好心的中国人,多亏他发现了她,不然,我到哪里去找她啊!
母亲回到家里,闷闷不乐,十分沮丧,不明白怎么又走丢了!我开导她说:老年人上岁数了,记忆力不如从前,有时找不到回家的路很正常。我劝她以后走路散步不要离家太远,就在家附近熟悉的地方走走即可。她点头答应了,后来再也没有发生走丢的事了。
在2012年,我为母亲申请了一套老年公寓,很快就批下来了。这套老年公寓在离我家半英里外的一处老年公寓花园里。花园里有十二栋小楼,每栋小楼有两层,左右上下四套公寓,共住四十八户老人。这里环境很幽静,四周有高大挺拔的松柏树围绕着;小楼之间种有一年四季轮流开花的草卉;花园的中央是一块草地,草地一周是石板铺成的小路,供老人们散步;除了公寓楼外,还有一个活动室和一间洗衣房,活动室里有一架钢琴、乒乓台、麻将桌、沙发、椅子和书柜,书柜里陈列有中英文图书,供老人们阅读;在花园的入口处有一个小停车场,方便前来探望老人的子女们停车。
母亲住进了老年公寓,这里住的一半都是中国人,有的是老夫妇住一套公寓,有的像母亲一样,老人自己住一套公寓。她的公寓坐落在西边一栋小楼的二层,里面有四小间房:客厅、卧室、厨房和卫生间,客厅外有一个小阳台面向花园中央,厨房的窗外是松柏林。这套公寓坐北朝南,采光好,避寒风,住起来舒适。
母亲很快与住在这里的中国老人熟悉起来,与他们在一起聊天、闲谈打发时间。我为她安装了中文电视,丰富她的日常生活。天气好时她要下楼在花园里走几圈,天气不好时她就在阳台上伸伸腿、弯弯腰,从不间断锻炼身体。早餐是我为她准备好的牛奶面包,中午有人送来中餐,晚上我去准备晚饭,陪她一起吃。周末我接她回我家,带她去采购、进中餐馆吃川菜等。母亲习惯了在老年公寓里的生活:平静、舒坦、又自由自在。
母亲在老年公寓居住五年后,由于她的高龄和健康等原因,我不放心她自己独居,就把她接回家中与我同住,方便我照顾她的饮食起居。其实她除了记忆力、听力减退、动作缓慢外,与过去没有区别。她行动自如,依然谈笑风生,每天坚持弹琴,打扫卫生,保持她的房间一尘不染,也从不间断室内活动,她常说:要活就要动,在家里楼上楼下来回走动。空闲时看中文电视剧,喜欢看四大名著的《水浒》、《三国演义》、《西游记》和《红楼梦》,还有清剧的《康熙大帝》、《雍正王朝》和《乾隆皇帝》,以及《聊斋》《汉武大帝》和《冬至》等。
母亲最高兴的事是儿子每间隔一、二月就会从学校专程回来看望她。陪她说话、聊天,用轮椅推着她去她曾经散步走路常去的镇中心、镇体育活动中心转悠,婆孙俩又说又笑,好不开心。如果儿子远道回来,总要买一件小礼物送给她,如一顶伦敦的帽子、一个巴黎的茶杯、一条摩西哥城的围巾、以及一床菲斯的手工编织毯等。她总是小心翼翼地珍藏着这些礼物,有时拿出来看看,嘴上还唠叨几句,笑一笑,又把它们收藏起来。
平时我上班去了,有一位中国阿姨在我家陪着母亲,防止她发生意外;我下班后,与她朝夕相处,陪在她身边,随时注意她的身体健康情况。周末天气晴朗时,我用轮椅推着她出去晒太阳;或带她去中国超市、商店转转,买一些她喜欢的东西。日子一天天地过着,母亲很享受她的晚年生活:安静、称心、又悠然自得。
在我获得美国公民后,我为母亲申请了美国永久居住证(Green Card,绿卡)。申请递交后不久,她就收到去美国移民局面试的通知。我陪她如期去了波士顿的美国移民局,移民官请我为他们做翻译,我的翻译必须诚实可信、准确无误。
当移民官问她:“您有几个子女?”
她毫不犹豫地回答:“三个。”
可移民官又问她:“您的材料上说您有四个子女。”
她马上回答道:“我是说有三个儿子,还有一个女儿在这里,”说完指了指我。
母亲从来没有表露过旧中国时期重男轻女的思想,可她骨子里儿子才算是自己的孩子,女儿不算。尽管我是家中独女、她的掌上明珠,那也无济于事。回到家里,我对她在面试时没说我是她的孩子大为不满、耿耿于怀。
可她笑着狡辩说:“我以为他问我有几个儿子,所以我说有三个。”
“才不是这样的!您明明知道他问的是几个子女,您就是男尊女卑,没把我这个女儿当回事儿,”我愤愤地说。
母亲不屑地撇了我一眼说:“我不把你当回事儿,怎么总在你身边,你走到哪里,我就跟到哪里。”
她说得对,她从资中县金带场到北京,又从北京到美国,都是为了我和我的儿子,她怎么不在乎我呢!母女没有隔夜仇,我们很快和解了。我知道母亲心里有我这个孩子,我永远是她最疼爱的女儿。
在我为她递交申请三个月后,她的绿卡批下来了,她可以长期居住在美国,再也不用为美国签证、签证延期或过期而烦恼了。
几年后我又为母亲申请了美国公民,很快她又收到去美国移民局面试的通知。同样,我陪她如期去了波士顿的美国移民局,我仍然为她和移民官充当翻译。
当移民官问她:“您为什么要成为美国公民?”
她不加思索地回答:“我想与我女儿住在一起。”
移民官笑了笑对她说:“这可不是您成为美国公民的理由。”
她马上改口说:“美国好啊,自然环境优美如画,美国人民热情大方,我喜欢生活在这里,希望成为一名美国公民。”
移民官听后对她点头笑了笑,没说话。
母亲经过两次美国移民局的面试后,成为了一名美国公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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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于2019年12月7日母亲九十五岁生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