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电影ROMA,我见到了爱的人
剧照:Roma街道
当知道Roma得了最佳外语片奥斯卡就有了好奇心,读过过客手笺的影评《罗马:毫不虚华的故事》之后,我第一时间坐进了电影院。
那天和闺蜜一起去看午场,之前在她家喝了一肚子香米粥。进了影院坐下看广告的功夫就有食困袭来。电影,用过客手笺的话说,“是一部节奏缓慢的片子。。。《罗马》的剧情慢慢地铺展开来,卡隆不紧不慢地描述着故事里的每一个细节”。开头的确很慢,我的眼皮开始不支,素净的黑白画面,生活流动的声音很快就让我进入半睡眠状态,直到电影中女仆Cleo叨唠着儿歌哄小孩子们起床那个场景我才被唤醒。Cleo温柔的,充满母性的声音,在一瞬间把半睡中的我带回到了童年时光,我们姐妹躺在四合院家里的大床上,赖床不起,不肯睁开眼睛接纳从窗棱透进的晨光,只听到大姨挨着个一遍遍地唤我们三个的小名儿,叫我们“起了起了,麻利儿的。。”。一边说还一边用她粗糙的手掌抹擦着我们的头和脸。需要换衣服的早上,她会把换洗的衣服放在枕头边备着,闭着眼睛都能闻到混着阳光味道的肥皂香。在电影院里我仿佛又一次被大姨叫醒了,追踪着瞬间涌上心头的一个熟悉的声音,走进了银屏上墨西哥城女仆Cleo的生活和她主人的家庭,又或回到了七十年代的北京。
Roma是导演Alfonso Cuarón半自传体的电影,通过年轻的墨西哥女仆的视角,反映七十年代初墨西哥城Roma区一户中产阶级家庭的日常生活和家庭关系。同一个年代里生活在北京的我们三姐妹也差不多是电影里几个大孩子的年龄,我家也算是当年京城的中产,有个长年住在家里的保姆-大姨。
剧照:女仆Cleo
大姨比Cleo要老。其实七十年代的时候大姨也没有那么老,四十多岁吧,比现在的我还要年轻许多。但在我的印象里她一直是老的,因为她的头发总是梳成一个缵盘在后脑勺,又是缠过小脚的,瘦小的身上穿的也总是蓝布大襟的中式袄和勉裆裤,很老气。试想如果她打扮得摩登一些,可以是非常年轻好看的女人,因为大姨的五官秀丽端正,皮肤特别白皙,很老的时候都没有什么皱纹,头发到死都没有白。
大姨从来无意改变自己过时的装束。她的头发很黑很软,不常洗,每天会用篦子沾清水篦一下子挽在后面,套上一个黑色的发网,再插上一根银钎子固定好。从前面看脸上没有一丝乱发,特别干净利索。我问过大姨为什么不剪短发,打理起来方便,她说她是媳妇家,只能这个样子。
大姨其实不该算是个媳妇。她家在顺义乡下,十来岁就被哥哥卖给了邻村儿人家做童养媳。既定夫君年龄比她还小,没等到圆房就被日本飞机扔的炸弹炸死了。她的婆家也不富裕,没有了儿子也不想白养个儿媳在家里。二十来岁的时候,大姨把自己押了一担米给婆家,跟村里的人跑到北京城里做厨娘挣钱。解放前她给资本家做,解放后给部队大院的军官做。65年来到我家,之前的那家也是军人。那年二妹刚出生,她在我家一呆就是17年。大姨没有文化,特别保守。北京刚解放的时候她才二三十岁的年华,在部队的家属院里做保姆,很多乡下来的军官托人说媒,都被一口回绝。“好女不嫁二夫”,大姨一辈子守着婆家的姓氏。她给婆家按月送钱,为公公婆婆养老送终,为小叔子娶妻。大姨婆家的亲戚有时会来北京,沾大姨的光,我们每年都能吃上地里新收成的白薯红薯,香极了。
大姨最恨的是她的一副小脚,太碍事,冬天起冻疮,又疼又痒;因为做活多,常常力不从心。恨是恨,可是她又常可惜小时候没人给她好好裹脚,所以她的脚没有东屋奶的脚裹得那么小巧。那时我家院子里有三个小脚老人,我奶奶,大姨和东屋邻家的奶奶。东屋奶的脚最小,就像一对小耗子;我奶奶的第二,奶奶说那是因为她妈妈舍不得她疼所以没使劲裹;大姨的第三。在她的眼里,脚越小的人应该是越有福气的。
和Cleo一样,大姨每天从早到晚不停地做事,扫院子,打扫屋子,生火做饭,洗衣服,带孩子。Cleo不做饭,大姨还要做我们一家和姑姑一家的三顿饭。大姨做的家常饭菜都特好吃,有口皆碑的是她烙的饼和红烧鱼。大姨做饼用鸡油,和面的功夫,火候高低大小都非常讲究,她烙的葱油饼,芝麻酱糖饼,松软多层,香气四溢,对我来说是后无来者了。大姨自己不吃荤腥,但是她做的红烧黄花鱼,带鱼,把鱼的鲜味提炼到了极致,是我吃过味道最美的红烧鱼。
电影Roma开场第一个镜头就是Cleo在天台上用手洗衣服。那个镜头让我想起大姨当年要洗我们三代人的衣服,每次两个直径100公分大的墨绿色釉子陶盆都装得满满的。她说洗衣粉洗了tou(北京话rinse的意思)不干净,所以喜欢用肥皂在洗衣板上一件件搓洗。冬天的时候自来水冰凉刺骨,盆太大屋里放不下,只能坐在院子的冷风里洗,一洗就是大半天儿。
大姨做了一辈子的佣人,当然是很会看眉高眼低的,平时很少高声说话,脸上也总带着笑。吃饭的时候从不上桌子,总是背着人吃,而且只吃一点点。我们当年只知道她是慈爱善良的,不懂她的谦卑和隐忍,也没有想过她很苦。后来我记起大姨爱看苦戏,《卖花姑娘》这个电影她看过好几篇还想看,说卖花姑娘太苦了,和她当年一样苦;我出国前她提起喜欢看日本的电视剧《阿信》,她说“阿信真苦,不过我比她还苦。。。”。大姨年幼时过的那种和卖花姑娘一样苦,比小阿信还要苦的日子,我至今还是不能想象!我也不懂为什么这么苦的人还喜欢看苦戏?或许是一种不自觉的心理疗法,如果有人和自己一样苦,那么自己的苦就不会太痛?
在电影里,每到吃饭的时候,Cleo常常要叫几个玩得正欢的孩子吃饭,大姨也是。我们饭前常常跑去胡同里或同学家玩儿,有时候玩疯了会忘了按时回家吃饭。那时大姨会站到门口喊我小妹的小名:“三儿。。。” 她叫的方式十分独特,尾音的儿化韵拉成长声儿,高高挑起,像唱歌一样,一口气唱到最高腔,然后婉转落下。一般她只要喊上一两嗓子,我们姐妹就会赶着脚地往地家跑。
从电影上看,七十年代的墨西哥城比北京可要现代多了,很多人开私车,家里有电视看,城里很繁华,人们的观念和关系也比较开放,或者说西化。那一家的孩子和Cleo很亲,常常会抱抱她,对她说 “爱你” ,Cleo也会搂着孩子们说:” 也爱你”! 大姨从来没有说过“爱”这个字,但是她对她带大的孩子倾注了所有的爱心。大姨来我家之前照顾的那一家人早年常来看望她。那家的大哥哥当了兵穿着军装来过,很多年后成了家有了孩子还带孩子来过。八十年代初,我父母带两个妹妹搬出四合院单住,我住校,大姨留在姑姑家帮忙了。几乎每个周末我们都跑回四合院看大姨和姑姑,觉得那里一直是我们的家。我出国前大姨说:“你一个人跑那么远怎么过日子?什么都不会,要不带我去给你做饭吧?”这大概就是大姨对我表达过的最直接的爱了。其实大姨说不说都没有关系,因为她的爱我们一直都可以感受到,至今她已去世十四年,我们姐妹仍然想念她。遗憾的倒是我从来没有对她说过一个“爱”字。电影Roma的最后,Cleo把两个孩子从海浪里救回岸上,一家人抱着Cleo说爱她的时候,让我心里感动的却是大姨的样子,她始终是我的家人,亲人,我爱的人。
这个世界上,无论是墨西哥城还是北京,无论是穷人还是有钱人,生活都是有苦有乐的。当时间流逝,生命的河床上沉淀下来的不是荣华富贵,而是人和人之间的真情实意-那种说出来或没有说出来的真爱。就像过客手笺在她的影评中说的:“。。。最终,在这人生的旅程中,我们都将寻到属于我们的希望和失望,我们都将面对不同的快乐和悲伤,我们都将发现人性的残酷,还有,人性里的情和义…”(过客手笺http://blog.wenxuecity.com/myblog/73712/201903/1052.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