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三道四(91)流氓加文盲
说三道四(91)流氓加文盲
老同学易中天最近一篇谈古不论今的文章《中国历史,君子斗不过流氓》,格局大,从始皇说到末代皇帝溥仪,引经据典,雄辩论证了“中国历史,君子斗不过流氓”。
文章比较长,网上有热心人“摘要”说:“要之,流氓不事生产,无私有观念,这就有了夺取天下的动机;不怕死,不要脸,不吝财,就有了夺取天下的心理能力。一旦天下大乱,有了社会条件;握有兵权,有了物质条件。他们就不难做出‘翻天覆地’的事业来。中国封建社会改朝换代的历史,之所以主要由军阀化的流氓和流氓化的军阀来创造,道理也就在于此。”
可见,易中天文中说的流氓,是真正的大流氓。
我要说的是文革十年之初的“流氓加文盲”,主要指的是一些十四五岁的初中生。他们游荡在城市中小学校园内外,不想读书(当时中学也没有课本)、寻衅闹事、结帮成伙抢军帽、打群架、在校或去外校霸凌、小偷小摸等,还有到公交车上行窃专偷钱包的。
其实,给那个特殊年代的青少年冠以“流氓加文盲”是非常不公的,就说“文盲”,也是十年文革造成的,正如北大“鸿鹄(hào)之志”校长林建华,在他的《致歉信》中所言“上中小学时正赶上文革,教育几乎停滞了……几年都没有课本,老师只是让我们背(毛主席)语录和老三篇(《纪念白求恩》、《为人民服务》、《愚公移山》)”。而真正的“流氓”也只是极少数。
特别是我们武汉水厂路中学。1968年春季开学,迎来的第一批初中生,大都是学校周边的自来水公司、国棉三厂、电池厂、抗菌素厂的工人子弟,还有一个当时比较大的“城中村”——星火村居住的孩子们。同学之间都是隔壁左右、街里街坊的邻居。在我的记忆中,我们学校基本上没有发生过打群架的恶性事件。外校的小流氓也不敢来水厂路中学骚扰,那是因为当时学校的门卫张师傅会武功,而且我们学校的老师全是年轻人。
六九届这批学生本该1966年升学读初一,因为文革爆发而停课,有些学生或跟着哥哥姐姐、或几个胆大的同学自愿结伴走南闯北“大串连”,即使没有去外地“大串连”的,用一些家长的话来说,也是“野”惯了,坐不下来、静不下心读书学习。
再说学生来学校也无书可读,老师上课都是学习《毛主席语录》、《人民日报》和《解放军报》、《红旗》杂志(简称“两报一刊”)社论。还有报纸上经常发表的毛主席的“最新指示”。那时,十二三岁的孩子们最喜欢毛主席发表“最新指示”。只要“最新指示”公开发表,哪怕深更半夜,学校都要组织学生上街游行,抬着毛主席的巨幅画像,高举红旗,敲锣打鼓,一路高喊口号,热烈欢呼毛主席发表最新指示!那些学生沿途像过年一样欢闹,至于“最新指示”说的是什么意思,他们从来不关心!
水厂路中学是一所新校,1968年春季入学的第一批学生大约六百多人,分为十四个班。我们四十个年轻老师,每个班分配两个班主任,一个正一个副,共同对四五十个学生负责。如果哪个学生违纪,不是像现在的老师动辄请家长到学校来,而是去家访,既了解了学生的家庭情况,又与家长增进了感情,特别有利于共同教育学生。
我们这批建校“元老”,与第一批学生感情特别深。2019年3月18日,三百二十多名学生邀请健在的老师回汉,举行盛大的“69届初中毕业暨上山下乡五十周年纪念大会”,大家欢聚一堂,五十年的浓浓师生情溢满大厅。
五十年弹指一挥间,难忘此生初教时。
2019年春节后不久,我们老两口在纽约,收到水厂路中学的老同事杨四重老师,在微信中转来六九届11班学生陈和平给我的邀请函,邀请我回国参加“水厂路中学六九届毕业暨上山下乡五十周年聚会”。女儿立即帮我们预定了三月初回武汉的机票。
往事并不如烟。
当时班主任首要任务是要组织好学生参加游行活动;还有一个重要的日常工作,就是每天清点学生人数,保证学生到校参加“复课闹革命”。这个工作有相当的难度,因为每天到学校上课,对这些小学毕业后就在社会上游荡,没有接受过正规教育的孩子们来说,上课不知道学什么、怎么学。我也曾尝试教他们学一点写作常识,先让他们照着报纸上的文章抄自己喜欢的文章,第一次抄什么都可以,只一个要求,一定要把字写在格子里,包括标点符号也要写在个子里面。第二次要求他们在抄文章的时候像报纸上一样,文章要分段,每一段开头要空两格。就是说,每次练习只提出一个要求,而且,只要听我的话都可以做到的,凡是做到了就可以得满分。后来,我班很多学生写字和写作文都比较好。这大概是我还记得的教过他们的一点比较有用的东西。
至于“闹革命”嘛,似乎是少数几个学生头头的事,大多数学生就是到学校混日子。
当时,有个别老师对调皮学生体罚或变相体罚。我不赞成。我虽然没有受过师范本科正规教育,不懂教育学、心理学,但是,我的父母,从来没有打骂过我们兄弟几个,有时犯了错误,也是耐心说服。我的弟弟也是69届初中生,我喜欢我的学生就像喜欢我弟弟一样,从来不打骂他们。
我的人生虽然坎坷,本来做梦都想上大学,因了“不宜录取”政策,而被武汉市教育局直接录用当了老师,也因此得福,一直在大城市工作,没有下过乡。当我送我的学生去通城乡下落户时,看到十五六岁的孩子,远离父母,到那举目无亲的山旮旯,住的是临时搭建十分简陋的草棚,男女生之间就用一张竹篾席子隔着,还没有等他们安顿好,转过身就热泪盈眶。真是难以想象他们日后面临的艰辛生活!但是,就是饱经苦难的这些学生们,五十年,坚强地走过来了!我无论如何也要回国去参加他们的纪念活动。
从接到邀请函那一刻开始,真是思绪难抑啊!
五十年,五十几个学生,浮现在脑海里都是正值青春浪漫时的少男少女,如今已是爷爷奶奶辈的老人了,相见还能相识吗?
记得当时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一个个子小小的男生,叫郭水清。他每天背着书包来学校,有事无事就喜欢跟在老师屁股后面转。另外,就是他的名字好记,“水清”,“水至清无鱼”嘛!他长高了吗?还记得,1981年我调到华师一附中不久,武汉铁路局汉西车站来两个外调的工作人员,了解他在文革期间的政治表现。也许是准备“提干”或许是“入党”,那两位同志态度和蔼,非常满意我介绍的情况。
还有一位女生就是孙红焰,她是我这个班毕业以后唯一联系过的学生。那是我调回母校——华师一附中后,因为经常在寒暑假去参加全国性的会议,能买到一张火车卧铺票,那时是非常难的。有一次在武昌火车站买票时,非常偶然地遇到了她,原来她就在武昌车站工作。从那以后,不论我到哪里去开会,只要找到她,总能帮我弄到一张卧铺票。要知道,那是“计划经济”时代,“一票难求”呀!还记得,我们举家南下到湛江的四张卧铺票都是她帮我定好的,而且到我们离开武汉那一刻,她和我的亲朋好友一起送我们上车。她和我们在站台卧铺车门前的合影还在,没有想到,在那通讯落后的时代,我们师生挥手一别到如今,居然已有二十八年了!
2019年3月17日聚会那天,全年级到会的有300多人。我们11班到了四十多人。当我们班师生围坐在一起时,既熟悉又陌生,那一个个自报的姓名,是那么熟悉,仿佛让我看到了青春年少时的他们;再环视身边一个个略显沧桑的脸庞,仿佛又看到了他们一生不平凡的经历。
我们中断了五十年的师生情谊随着聚会活动的展开,接触越多,越是激活了沉睡在记忆中的学生少年时的音容笑貌。然而,三月十七日聚会与同学们见面时,我第一眼就认出了郭水清和孙红焰。他们给我留下的印象太深刻了!
六九届初中生,是共和国历史上不能不写的一大批特殊的学生,是教育史上空前绝后的一届特殊的学生。说他们是初中毕业,连《语文》《数学》课本都没有见过。三年学工学农,就是不学数理化生史地。我们的学生学工去国棉三厂、抗菌素厂;学农就去东西湖农场。学工要随工人师傅“三班倒”,正副班主任只有两班倒了;学农必须带学生住在农场,自己开伙做饭,六九届学生就是适应能力和生活能力非常强。他们说,在家爸爸妈妈要上班,我们没事做,就学会了做饭炒菜。真是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呀!
日月如梭,光阴似箭。几十年弹指一挥间!
我教育人生的第一届学生现在都是爷爷奶奶、姥姥姥爷了!尽管他们自己因为当年因文革灾难,无书可读,但是,他们对下一代的文化学习都非常重视,他们的孩子大多学有所成,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更比一代强!
郭水清的女儿现在澳大利亚读研究生。
孙红焰的孙女在英国读高二。
还有不少学生正在每天到课外兴趣班、辅导班接送孙子外甥,用他们的话来说,就是我们当年没有书读,一定要让儿孙多读书,读好书!而且,只要有条件,都要出国留学!
郭水清主持的为我们老两口饯行的宴席上,有学生问我,怎么看中国留学生低龄化?
我告诉他们,早在1872年到1875年,清政府就先后选派了,120名十岁到十六岁的孩子去美国留学,这是近代中国历史上第一批官派留学生。著名的铁路总工程师詹天佑就是第一批留美学生。整整一百年之后的1972年,尼克松访华后中美关系改善,毛主席决定要派一批十几岁的孩子去美国留学。当时洪晃的妈妈是毛主席的英文老师,1974年,洪晃与另外选派的四个孩子,成了新中国第一批官派低龄赴美留学生。
现在先富起来的人不是少部分了,他们仿效官后代,自己花钱送孩子赴美留学,而且越来越多了!不论怎么说都是好事!
像你们曾经历过的不读书,也无书读的时代一去不复返了!我在美国等你们的孩子来留学啊!